第82章 第十五樁往事

萬物複蘇,草木抽條。城內水道縱橫,薄煙朦胧。撐篙的細細青竿混開碧綠的水,烏篷慢慢地沿着漣漪游。梅利的黑布裙走在這幅景色中有些違和,像是個偷偷溜進煙雨的鬼,煞白的臉轉一個彎兒把人吓得直跳。她快步走着,驀地出聲說:“檀郎你過來和我們住一間,別管他們怎麽說。”

檀郎臉一紅,“這不太方便吧。”

還是春雪務實,質疑說:“鬼仙會發現的吧?”

梅利撇撇嘴,“早知道該教你穿女裙來。”

檀郎撓撓頭,“師娘——”

“不要叫我師娘,也不要叫我梅利。”梅利直接打斷他,兩人一頓,好奇地看過來。她頭也不轉,說:“叫我姨,別把我當同輩。”

“那,”方春雪神情古怪,嘗試道,“梅、梅姨?”

三人過到客棧,可巧明堂正在下面等,還是上回他們住的那間。棠仰在屋裏喝茶,幾人剛各自落座,明堂便問說:“梅利,你知道盧家擺了扣仙家的陣法嗎?”

“我怎麽知道,”梅利翻白眼,“我不懂。”

明堂挑眉,棠仰接說:“不如你講講,他家有古怪總不會看不出來吧。”

梅利自己給自己倒茶,随口說:“沒什麽好講的。盧三妹排行老三,名叫盧三水,他家金木水火土五個兄弟姐妹走的走散的散,現在就她一個人還在那兒。空出的房間便會讓行腳人借宿。”

方春雪插話道:“我聽見那小鬼仙喊她叫三姨!”

“哦,”梅利淡淡地抿口茶,“他确實是盧三妹親外甥,也改姓盧了,叫盧晏。”

她瞥眼衆人,繼續說:“他家是古怪了點,但盧三妹這些年來一直在坐堂看診,只收些香油錢。”

若沒有那陣法藏着,梅利這話姑且還有三分可信,棠仰不置可否,只聽明堂問說:“既然沒什麽好講,那再說說安圓?”

梅利咽下茶水,面無表情道:“他為人向來和善,我怕他是因為有天發現他身上有同邪神一般顏色,我吓跑了,就連夜去了林崗。而他似乎也湊巧有事要離開一陣子璧城,從此以後我們再未見過。”

三人面面相觑,似是不明白這有什麽好拖到現在才講的。假托僧道之名供奉邪神、舉行淫祀,他們小鹳村還不熟悉這套?棠仰手指沿着杯壁輕輕點了點,問道:“什麽邪神?”

“我怎麽知道?”梅利沒好氣道,“我又沒念過學堂。”

棠仰看了眼明堂,意思是怎麽辦。明堂想想,沉聲說:“要不你們還是來客棧這邊吧,盧家那小鬼仙怪讓人不放心的。”

“怎麽不安心,盧晏年紀比你都大。”梅利瞥一眼明堂,“要來客棧你們來,我不。我東西也都放下了。”

棠仰噗哧笑了聲,明堂也懶得和她辯,只扭頭去問方春雪和檀郎。兩人猶豫片刻,還是打算回盧家去,真要有事也能有個照應。棠仰揉揉太陽穴,打算着要不幹脆叫明堂也過去得了,卻被梅利一口回絕。

兩人站在窗前目送他們遠去,明堂頭疼道:“罷了,也常有借宿的,三條人命,大不了報官嘛。”

至于這三人壓根不知道客棧裏嘆氣連連,說了幾句話就又得走上老遠回去,梅利雖然嘴上沒抱怨,臉色卻有些不耐煩。

路上,春雪把白瓷面具慢慢取了下來,檀郎見狀問說:“不戴了?”

“不戴了。”方春雪搖搖頭,“不過,這是姑爺棠仰給我的,要收好。”

三人回了盧家,大門還保持着離開時推開的那條縫,還未走近便能聽見有些孩童嬉笑怒罵和氣喘籲籲的童謠聲。檀郎聽出那唱童謠的是盧三妹來,蹙起眉頭。這童謠詞調诙諧有趣,盧三妹卻唱來斷斷續續,上不來氣兒似的。走到院中,才發現原來是盧三妹背着那小鬼仙盧晏在玩,她整個背被盧晏壓着,像是故意彎腰。盧晏咯咯笑着拍手,盧三妹邊唱那童謠還要配合着詞跳,汗如雨下,上氣不接下氣。

這當然是在春雪眼中,檀郎同梅利看來,院裏只有那盧三妹兩手朝後攏、脊梁像馱着千鈞誇張地彎下,頭卻死命往上擡着。她氣喘如牛,自己一面唱童謠,一面兩腳交替跳着,好不詭異!

梅利見怪不怪,氣定神閑道:“三妹,我回屋裏休息去了,馬上也天黑了。”

盧三妹口中念念不停,只拼命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背上的小鬼仙咧嘴笑個不停,眼睛卻直勾勾地往這邊瞧。見梅利走了,方春雪和檀郎剛想跟上,小鬼仙直起背,沖春雪道:“姐姐,陪我玩!”

梅利置若罔聞,方春雪冷汗差點下來,沒敢拒絕,幹笑着站住了。檀郎見此自然也不會走,兩人站在瓦檐下。春雪倒還好,除了盧晏那絕不屬于小孩的眼神恐懼——大不了眼觀鼻鼻觀心不看。檀郎可慘了,只能見盧三妹跳神似不停在院子裏轉圈。

“吃糖。”

方春雪一愣,轉頭只見自己身邊站了個穿绫羅襖的女人。她幹瘦幹瘦,看起來病怏怏的,好似一陣風就能掀倒。手裏托盤上放着個小磁碟,裏面放着些塊兒糖,黃澄澄的。女人眼皮耷拉着,不知是倦是乏,但笑容還算和善。她見春雪不動,又輕聲說:“吃呀,是好貨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方春雪瞥了眼小鬼仙,不得不捏起塊兒糖,幹巴巴地說:“謝了。”

她把糖放進嘴裏,驀地聽見檀郎問說:“春雪,你和誰說話呢?”

檀郎蹙眉,一把抓住她還停在嘴邊的那只手手腕,“你在幹什麽!”

方春雪背後一涼,立刻回頭,那女人已不見蹤影了。她嘴裏沒有任何甜味,像是在嚼蠟,剛想吐,塊兒糖卻已經順着喉嚨滑了下去,水似的。

春雪不由地彎腰咳嗽,檀郎急道:“你吃什麽了!”

“別怕呀。”

兩人一頓,同時擡頭。只見盧三妹面如菜色,地下已經被她的汗水洇濕了幾片,她不停,那盧晏直起腰,随着她動作滑稽地前後晃悠着。他笑嘻嘻地說:“那是我二姨給的糖,不好吃嗎?”

方春雪吞咽一下,塊兒糖可不小,卻完全沒有卡嗓子的感覺。她強作鎮定拉了下檀郎,沖盧晏笑說:“不是,嗆了下,差點卡到喉嚨了。”

“哦,”盧晏俯身到盧三妹耳邊,聲音卻一點也不小,“三姨,不玩了。”

盧三妹如釋重負,等盧晏從背上跳下來,她才嘗試着慢慢支起被壓彎的背。盧晏看都不看她,颠颠兒地跑過來,對着看不見他的檀郎做了個鬼臉,只是毫無孩童天真可愛,反而像是青面獠牙的惡鬼。他眼神浸了毒似的,嵌在小孩的臉上,叫人汗毛直立。檀郎仿佛也感受到了什麽,身上一寒。

盧晏又看了眼春雪,原地不見了。盧三妹像是沒看見兩人似的,也徑直走了。大抵是怕那神出鬼沒的鬼仙聽見,檀郎沖方春雪附耳道:“怎麽回事,你吃什麽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是鬼。”方春雪小聲回說,“是糖,一點味兒都沒有。”

檀郎臉上陰晴不定,“那是供過了的供品。”

“啊?”方春雪大驚,彎腰又想吐出來。檀郎嘆氣阻止說:“算了,吐不出來的。”

兩人心有餘悸,再不敢停留,回到了客房。此時天色已黑,屋裏竟然沒有半盞油燈,只是些白蠟充作照明的。梅利就着那燭光啃爐餅,見兩人回來,總算有點良心,問道:“吃嗎?”

兩人接過她自帶來的幹餅湊合着吃罷,才有點後悔沒留在客棧。梅利吃完了就平躺在窄床上像是發愣,方春雪和檀郎湊在一起,偷瞄了半晌才發現原來是在看窗外月亮。檀郎明白過來,她是在數更呢。

兩人也摸不清她想法,幹脆不理,躺下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夜半,檀郎被窸窸窣窣地穿鞋聲吵醒了,他本就沒睡實,揉着眼坐起來,低聲說:“春雪?”

“不是春雪,是你梅姨。”梅利蹬上鞋站起身,兩人一開口,把方春雪也給喊醒了。她直起身子,問說:“怎麽了?”

梅利撇嘴,像是在抱怨倆人都醒了。她抄起沒吹滅的燭臺,蠟燭燃得只剩下巴掌長了。梅利朝外走了幾步,回頭低聲道:“躺下睡你們的。”

“你去哪兒?”檀郎追問說。

“起夜。”梅利語氣不善道。

檀郎臉色一紅,那邊方春雪卻打着哈欠蹬鞋,說道:“我陪你去吧,外面怪黑的。”

“不用,躺下!”梅利不耐煩地擺手,說着就要推門出去。這下咂摸出不對勁兒來,檀郎騰地坐起,聲音提了些再度追問,“你去哪兒!”

兩人都穿好鞋子下地,梅利見躲不過了,幹脆空着那手一攤,直言說:“這房子下面有暗室,我要去看看。”

“你瘋了,被那小鬼仙發現了怎麽辦!”方春雪大驚,說完才想起自己聲音有些大,忙捂住了嘴。梅利點頭說:“對,且不不清楚下面有什麽!奉勸你倆別管我,躺回去。”

檀郎上前半步,為難說:“黑燈瞎火的,別的不提,人家當你是賊怎麽辦。就不能明天白天再看嗎?”

“我扳着手指頭等到現在,一刻也不會多等了!”梅利說着就去推門,檀郎見狀也拿起燭臺,嘴上道:“我同你一起吧,也好有個照應。”

他剛想叫春雪留下等,但想想她那膽子,鐵定不敢。

果然,回過頭來,方春雪已經端着燭臺湊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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