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色漸暗,從窗戶透進房間的光芒越來越微弱,最終消失成一片茫茫夜色。

程小天坐在角落裏,想站起來,卻發現無論如何站不起來,稍一用力就一陣頭暈,心裏猜想大概是因為這幾天飲食不規律、今天又一整天沒有吃飯引起了低血糖。

貪吃,不知節制,幹癟瘦小,又蠢又笨。

想也知道,有腦子的人,都不會喜歡自己這種人吧。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程父程母面對自己在同齡人中的糟糕表現,似乎是着急過的。

明明父母都是同齡人中的極為優秀的佼佼者,不然也不會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毅然辭了公職轉而經商,并成功積下家業。程小天出生之後,也是被誇過天庭飽滿、雙眼炯炯有神,一看将來就是人中龍鳳的。

然而等到了學前班的時候,打擊卻接踵而至。無論是算數、背詩還是英語,程小天都遠遠落後了同齡人一大截,甚至連拼樂高積木都要花上同齡人雙倍的時間。

如果那時程父程母還能勉強找理由說程小天只是開智晚,等到了小學的時候,成沓的不及格的鮮紅試卷讓一向心态平和的程母也不由地着急了。

再後來,程小天似乎在三年級那年生了一場重病,那段時間的記憶完全是混亂無章的,以致于他只能勉強記得一些模糊的光影,連自己為什麽生病都忘了。

只知道等自己終于大病初愈後,父母似乎是死了心,再也沒有催促過他什麽。甚至初三臨近畢業考試的時候,程小天想要奮發圖強熬夜刷題,都被程母拼命攔下了,抹着眼淚說你健康快樂就好,別的我們什麽都不圖。

程小天不知道,背負了全部的期望和完全被放棄了希望,到底哪個更糟一些。

十八歲的時候第一眼看見居彬,就跟着了魔一樣,從頭發絲到腳都喜歡得心尖顫抖。望着那人,覺得周遭的一切都灰暗了,全天下就只剩下一個居彬閃閃發光,

也知道居彬對自己的第一印象大概很不好,甚至可能是厭惡。但是那時還小,莽莽撞撞的,撞了南牆也決不回頭,死乞白賴地天天送人家東西,往人家跟前湊。他們當時少的可憐的交流,完全是他用從未有過的熱情和毅力單方面掙取來的。雖然卑微,但是心裏覺得值得,每天喜滋滋美得冒泡,哪裏會覺得丢臉。

其實心裏是知道的。有時半夜的時候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想着會不會有一天被那個人厭倦了,遠遠地丢開,哭得枕頭濕了一大片。

隔天起來,聽見那人溫和的一聲“早安”,卻又都忘了。高高興興地跑過去,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被讨厭大概是遲早的。他知道一個詞叫“七年之癢”,大概是說再怎麽互相喜歡的人,到了第七個年頭也會互相厭倦。他和居彬才認識三年,可他這樣愚笨的人,一般人恐怕一天都忍受不了。

現在那人真的走了,大概真的已經讨厭他到連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地步。

心裏有一些聲音在拼命吶喊着,程小天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心被恐懼吞噬了,神經緊繃,漸漸連喘息都覺得困難,空涼的腹部激烈地絞痛起來。

随着夜幕降臨,腦袋也越來越昏沉。

暈過去的前一刻,程小天無意識地抿了一下嘴唇,嘗到了什麽東西,鹹鹹澀澀。

咽下去的時候,卻是大片彌漫的令人絕望的苦澀。

居彬開着黑色賓利,一路飙車,一直開到公司樓下才逐漸冷靜下來。

右手依舊在流血,濃稠的液體如同珠串般粘連着滴落在昂貴的皮質座椅上。手指關節已經麻木得沒了感覺,半垂着仿佛一堆沒了生命的森森白骨。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開車到了公司。除了公司和家他好像也沒什麽地方可去,幾年前他原本攢下了幾套房産,後來抵押了出去。生活雖然不至于捉襟見肘,但确實不如以前放松自由了,而且還多了一個負擔。

他不止一次懷疑過三年前自己是不是腦筋抽了,為什麽會把程小天接回來,還主動去找程父談判。談判條件也完全是把自己送上門去讓人宰割,賠本生意都形容不了的大宰特宰。這些原本根本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現。

程小天有什麽好的呢?他有的時候質問自己。

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挺現實的人,要麽交往知情知趣的圈內人,要麽結交對自己的事業會有幫助的人。程家還沒有敗落的時候,友人揶揄過他和程小天的事,顯然是覺得他敷衍程小天是為了借程家的錢勢。

其實真的不是。

倒不是他變純情了。只是他雖然不避諱交往對自己有用的人,但是一向會認真權衡利弊,絕對不會做性價比不高的事情。程小天一看就是個麻煩,如果真的是為了事業上升,他躲都來不及,根本不會接受程小天的示好。

一開始大概是被程小天的皮相吸引,那後來呢,是為了什麽?

他明明,已經把程小天的本質看得那麽清楚了。

繡花枕頭,腦子裏完全是一包草。

現在程家也敗了,什麽值錢的都沒留下。

還讓他倒貼進去那麽多東西,無論怎麽看都是他吃了大虧才對。

只是……

上班的時候偶然把手伸進口袋,摸到程小天前一天晚上塞到他口袋裏的巧克力太妃糖或者圓珠筆畫的簡筆畫豬頭一類的東西,不由自主地就會變得心情很好,在會議上就忍不住地微笑起來,弄得一屋子的下屬面面相觑。

之前程小天聽說鯨魚波點圖案的領帶會給人帶來好運氣,特地跑了七八個大商場買了回來,照着網上的教程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學,雖然最終還是沒學會,但是居彬被他抵在牆上,仔細地低頭研究領帶的時候,看見他毛茸茸的頭頂的小漩渦,和一道微小的褐色傷疤,一瞬間恍惚有種丈夫又像是兄長的錯覺。

他為程小天的單純而頭疼,但內心深處,他确實為之迷戀。

程父程母回鄉下前一天找他談過,就是那一次他知道了程小天之所以被保護得這麽好的原因。

程小天原本是有一個雙胞胎哥哥的。

出生的時候臍帶纏繞在了兩人的脖頸上,如果不是他的雙胞胎哥哥,程小天恐怕也活不下來。不好說幸還是不幸,程小天最終活了下來,付出的代價是永遠失去了他的雙生子的哥哥。

程父程母原本是把這一切瞞着程小天的,然而等在病房外的長輩親戚是知道所有的事情的。

三年級的春節,程小天在年夜飯之後和幾個表哥表姐去屋外玩耍,程母和妯娌們在屋內閑話,幾分鐘後只看見幾個表姐尖叫着跑進門來,說程小天被鞭炮炸傷了。

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程小天是自己走路不穩摔到鞭炮堆上去的,然而程家保姆事後告訴程母,她親眼看見那些表姐們嘲笑程小天是笨蛋白癡,問他知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笨。

程小天傻乎乎地問為什麽。

因為你哥哥死了,他把你的腦子都帶走了。

說完齊聲大笑,罵程小天和他的父母都是流氓,賺的都是黑心錢,遲早要遭報應,然後狠狠把他推向了馬路。

馬路邊剛好有一個剛剛點燃的鞭炮堆。

那次事故在程小天的頭頂留下了一個永久的傷疤,其他地方都恢複得很好,幾乎看不出來痕跡。

然而程小天生了一場嚴重的病,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個月。生病的時候胡言亂語,一開始反複喊着哥哥,後來漸漸不喊了,卻記不清之前的事了,偶爾還會摸着心髒的地方邊哭邊喊疼。

那以後程父程母就和幾個姑舅家斷絕了關系。

程小天的爺爺奶奶早已過世,幾家原本聯系也并不緊密,只在過年時互相串門拜年。

那年年前,二舅在欠債賭博的境況下想借一筆錢炒股,被程父拒絕了。

讓程小天考會計證的事,居彬猶豫過。他一方面覺得程父程母因為程小天兒時的那一場病痛有些杯弓蛇影,太過溺愛程小天;另一方面,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權力強行改變程小天的生活軌跡。

程小天工作後,有時茫然地回來對他說單位裏的事,男同事辦公室裏的煙霧缭繞,女同事的勾心鬥角,外面來檢查的人莫名其妙的刁難和尖刻的語句,這些對他都是全然陌生而不知所措的。

居彬聽着的時候,何嘗不是心如刀絞。

居彬承認自己是個很卑劣自私的人。冠冕堂皇地說要讓程小天去加入正常的工作生活,卻無視社交需要,嚴厲管束他去夜店酒吧一類的地方。一方面确實是擔心他的身體吃不消,另一方面,他要杜絕掉所有的可能性。

程小天遇見他的時候只有十八歲,生命中除了父母幾乎一片空白。而那時的他回國不久,意氣風發,程小天被他迷住很正常。

可往後呢?程小天看見越來越廣闊的世界,結識了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麽完美,萬一他害怕了,厭倦了,想要逃離,又要怎麽辦?

今晚程小天對他親口說出“我要走了”的那一刻,給他帶來的疼痛比他預想過的更甚。五髒六腑都撕扯起來,像是用一把利刃深深地割開皮肉,直到鮮血淋漓。

程小天随随便便的一句話,就能讓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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