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3)
開始了流離失所的日子,到拜師學藝,稱霸一方,再到受趙十一招安,效命朝廷……
【梁将軍是因為這樣,才一直守在弘關嗎?】梁準看趙钰一臉的認真,不禁大笑起來:
【我守弘關是為了報答十一将軍,若是僅為了報仇,我早不知報了多少回了!】
報答十一哥……
趙钰突然明白了些什麽,為何趙十一的兵所向披靡。其要義,在人心。他能招安梁準,又能令其死心塌地,着實不易。
【梁将軍,趙钰初為将帥,不懂之處,還請多指點。】
【指點不敢,梁某必庶竭驽鈍,助将軍守衛弘關!】趙钰抿唇一笑,卻是這一笑,梁準越發覺得這兄弟兩個無分毫相像。趙十一的笑,從來都是爽朗,那樣瘦弱的一個身體,卻是如此潇灑的胸懷。趙钰不同,任何表情都是半含隐瞞,任誰都無法探知他的心思;初看像個孩子,久了卻看見了苦澀,連笑都無法盡興的人,該有過怎樣的經歷,很難想象。
趙十一生的風流,趙钰生的俊朗,若非有所了解,如何都不相信這兩者會是兄弟。
【将軍!将軍!】一名小卒幾乎是撲到了二人面前,【将軍,我們被突厥包圍了。】
【什麽!】梁準霍的起身,一陣涼意,由後脊骨蔓延全身。數十弓箭手,數百騎兵,齊齊站在高地,欣賞着捕獲的獵物。
趙钰倒吸一口冷氣,他沒想到,金戈鐵馬的賭命日子來得這樣快。不覺,步子向着身邊人移了一移。恐懼,來的如此突然,他還未及收斂。
【将軍,王妃邀您共進一杯酒,不知可否賞臉】領頭的操着一口蹩腳的漢語大聲道。梁準聞聲匆忙扼住了趙钰的小臂,死死的。
衆将圍成團陣,趙钰在中間,不會受到半分傷害。
【本将軍去便是了,何必如此架勢來邀請】只一句話,人群瞬而散開一條過道。趙钰不由苦笑一聲:原來一切,不過是個形式。
随領路人來到軍帳前,四名法師打扮的人步到身前 ,左右搜索。身上的長劍、匕首盡數被收了去,僅餘下一個玉環墜在腰間。他不反抗,亦知反抗無用。
掀開簾子,只見正前方端坐一名女子。青絲如瀑,随意披在肩頭,鵝黃面紗繞鼻遮擋,露出的一雙淺褐瞳孔甚是美豔。不施粉黛,不作勾引,卻偏偏攝人心魄。比百裏凜約更美的女子他不是沒見過,只是,沒有任何一人,美的如此令人窒息。
Advertisement
【将軍請坐。】纖指虛點對面座椅,幽幽道出一句。回手遞上一樽小觥,蕩漾着碧漣的清澈液體,散發淡淡的花香。
趙钰屈身坐下,執起小觥至鼻下嗅了一嗅,強抑住了胸口泛出的幾聲嗆咳。大月氏獨有的香料,那種讓人上瘾的可怕東西。
【将軍可喜歡這東西】
【不喜歡。】女子顯然未想到他都回答,會比趙十一更加直接。
【你們中原,有很多人喜歡它。他們不惜重金,找我突厥部運送入關,将軍不會不知情吧】
作者有話要說:
☆、劍挑燈
趙钰若有若無的笑了一聲,小觥叮的一聲粉碎在指尖,裏面的液體灑了滿桌。女子微訝,卻依舊強作鎮靜,撫着長發。
【王妃以為,趙十一允不下的事,我會答應嗎?】
對方聞聽趙十一三字,眸子中的光黯淡了許多。櫻唇輕啓,嗔聲道:
【叫我蒙娅。】
蒙娅,呵。趙钰在心中默念,即便一千個蒙娅,也抵不過一個百裏凜約。趙十一如此,他,亦如此。将頭別到一邊,不再言語。
【将軍不應,我不勉強,請回罷。】蒙娅探出手去,作了個請的手勢,便背過身去,灌下一杯濁酒。趙钰識趣,即刻起身而去,不做停留。
全身而退,他未曾料到。
突厥大軍已然退去,只剩倚丘擺陣的趙家軍,倉皇的張望着。
突厥,會是個狠角色,因為他還不曾聽說定遠将軍的部隊,恐懼過誰。
【将軍!】梁準遠遠的望見他,一臉欣喜迎上前來。直到近了,滿面的笑容竟有了幾分僵滞。眼前的少年湛甲無縫,秀面無污,全身而退,這怎麽可能!他記得趙十一只身赴突厥大帳,歸來時那一身驚心動魄的傷口,哪還有個人樣子!精明如趙十一都無法完成的事,一介乳臭未幹的初學者,斷然辦不到!除非……除非。
【将軍沒事吧】
【嗯。 】簡短的回答,依然是禮貌的一笑一點頭,卻要衆人,毛骨悚然。
距離弘關不遠了,幾裏的路程盡是沉默。浩浩蕩蕩的隊伍,你看我,我看你,看不出個所以然。
烽煙頹圮,城牆逶迤,綿延不斷的灰磚,染了血色。
原來,這就是邊關。
趙钰小心翼翼縱身下馬,盡量不牽扯身上未愈的刀口。這路上的颠簸,惹得那些舊患隐隐作痛。
【将軍先行歇息一陣,有何事宜末将自會通知你。】許是看他臉色青白,一時不忍,梁準不好多說,只領他去了房間。屋內擺設極其簡單,僅有一張梨木的床榻,和一個落滿灰塵的小案。趙钰生性好潔,這般狼狽的地方如何睡得下抑着疲憊打掃了一番,尚算幹淨,自然同百裏家比不了,且容小憩。
倒在榻上,身上的傷口跳躍着,一下一下擊打着神經。移手撫在小腹,眉峰微蹙,這次不比往日,愈合得極慢不說,內外交急,就連內息也有些混亂。也顧不得思慮許多,合目而眠。
【梁将軍,此事定有蹊跷。】小卒壓低聲音,附在梁準耳邊道。後者劍眉一橫,斂了幾分笑意。身旁的将士随他作戰多年,心性也大抵熟悉。別說他們信不過趙钰,便是自己也是心裏打鼓。當日堂前請戰,不過是為了留趙家一條血脈。但倘若趙钰心懷鬼胎,他可真真成了趙家軍的罪人。
【那以你之見,我們應當如何】
【将軍,不如待突厥叫陣之時由他作出城迎戰。一來試試他的功夫;二來,若他有反意,我們大可重兵出城,屠殺亂賊。】
【好主意…】言既出,人群立刻騷動起來。梁準四下環顧一周,颔首應允。
趙钰,但願你不辱趙家幾世忠名。
【将軍,突厥人在叫陣,揚言要火燒我弘關!】聲音突兀傳入耳鼓。趙钰猛地驚醒,驚出一身的冷汗。起身間顧不得傷痛,直直奪門而出。
梁準率諸将跪在院中,見他身影,倏爾聲淚俱下。
【将軍,突厥人肆無忌憚,我等無能,不能應戰……】
何來無能,不過是無膽。他斂了斂衣衫,俯身扶起面前的男子,細聲道:
【将軍的意思,趙钰明白了。】言罷,轉而進了屋中更衣。
信任,到底是不能一刻培養的。雙手系緊腋下戰甲,一陣劇痛壓抑在胸膛。鏡中的人兒,面色灰敗得吓人,只是,他別無選擇。
第一仗,他必須贏得漂亮。
高頭紅鬃烈馬,七蟠紫瓊銀槍,淩空流火盔,奔馳出城門。突厥将領相視而笑,笑這少年的魯莽,笑趙家無人。
【你這小将好大的膽子,且讓爺爺我會上一會!】粗陋的漢語,趙钰只字未懂。只迎面而來一員大将,高鼻闊口,五大三粗。右手橫槍,左手揮鞭,槍端直指前方,殺氣戗然。
一槍一斧相接,二者皆是狼狽後撤。那突厥将領心中大驚,這小将雖面帶稚嫩,可功夫,比趙十一成熟得多。想來也甚是難對付,輸了又不光彩,只撂下一句改日再戰,悻悻歸陣。眼見着首戰告捷,趙钰卻絲毫高興不起來。興是這幾日累了,适才一仗過後便已然是強弩之末。腹部一股溫熱流過,不出意外,血透出白绫浸染了铠甲,但,退路全無。
還要多久,他不知道。
【王妃,浗邪将軍敗陣。】
【王妃,孟紮将軍敗陣。】
【王妃……】
女子單手扶額,面露難色。前線不斷傳來戰敗的消息,令她莫名的心慌。趙十一,只有趙十一,能不動聲色退她數元大将。
【王妃,寧呼将軍告捷。】
已經,堅持不了了嗎?女子清秀的雙眉緩緩舒開,唇角,浮上一抹笑意。
【活捉回來,有重賞!】
【是!】
眼前對手的影子,模糊不清,他機械的重複着動作,立、擋、刺、退。從突厥征地,到緊挨城牆,在數十次叩響城門後,終于放棄了希望。
他們,是想借刀殺人。
一股熱流湧上喉間,恰當時,對方的彎刀,狠命劈下。橫槍截住,怎奈力量薄微,竟後仰跌下馬去。
視線忽明忽暗,擂響的戰鼓,狂妄的笑,在耳邊萦繞,萦繞着消失……
紅,鋪天蓋地。是血,還是如血的紅衣,看不清……
作者有話要說:
☆、弘關輝
【混賬!】梁準怒不可遏,狠力拍着書案,【為什麽不開城門】
小卒們皆低頭不語,等待他繼續呵斥。他們看趙钰身手不錯,只當是以一敵多亦能大獲全勝。哪知從第十名突厥将領開始,忽然連連退敗。心中懷疑這人有所隐瞞,便緊閉城門。不成想,失了策。
【你們先下去。記住,不許私自營救他回來!】
【是!】
齊聲回答,似驚雷破天。梁準不說,也不會有人搭救。畢竟,那是趙钰,不是趙十一。是死是活,與他們無半點瓜葛。
待衆人陸續離開,由袖中取出一尊小雕。雕為弓形,龍紋,金質。
鎮關符。趙家軍拼死奪回的東西,就握在他手中。每逢出征,帝子會将其交予副将,再由副将交與将軍。
當年突厥部同中原為減少百姓傷亡,定規得符者得弘關,絕不濫殺無辜。此後,歷朝歷代皆行此法,無一例外。
那時趙十一教突厥人擄了去,挨不住酷刑交出了鎮關符。之後三軍協力攻關,方艱難奪回。而今換了趙钰,他卻不敢輕易的将符托付出去。趙十一的才智謀略,他眼中的趙钰是望塵莫及的。況且現下軍心渙散,征戰,談何容易
【王妃,又昏過去了。】女子擡眸探看,唇角勾起一絲得意。起身走到刑架旁,揚手抵在少年下颚。
【潑水,接着打!】語畢,一桶泛着紅光的水,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一滴不落,潑在受刑者身上。只是,激不起任何反應。
【王妃,這人怕是不行了。】
女子思忖一陣,轉身道:
【帶那二人上來,我且不信,這世上沒有東西能威脅他!】
不多時,陰暗的囚牢中,又多了兩個身影。一名美豔婦人,一名桀骜少年。女子把玩着蟒鞭,秀目掃過面前一衆人等,睫羽輕顫。
【康文王是我們的老朋友。老朋友的遺孀,我們不會虧待。】視線停在婦人臉上,輕挑眉梢。她不喜歡,比她更美的女人。這女人,強不在樣貌,而是風韻。如此年紀,卻仍有動人心魄的本事,着實難得。康梁王養了許多小妾,這正室的地位卻從未被動搖,可見此人手腕。
【可惜啊,你有個狠心的兒子。我要看看,他對自己狠心,會不會也對你們絕情。】說完,一鞭落在趙钰脖頸,【定遠将軍,睜開眼睛看看,這是誰】
【钰…钰兒。】木晴眉戰戰兢兢喚出二字,雙眼含淚望向趙钰。有多久沒這樣看過他,這樣叫過他的名字,她自己也記不清。而今,唯有趙钰,她以為一生一世都不複相見的長子,能救她和齊軒的性命。
趙钰低垂的頭,緩緩揚起。那聲钰兒,帶回了意識。母親的聲音,他刻骨銘心。
不甚清晰的映像中,暈開兩個人的面孔。母親,還有那個孩子。他甩甩頭,用力合眸再睜開,眼前,依然是他們。婦人雙頰的淚痕,如絲線,一圈一圈纏繞在心口,不斷收緊。
【不要傷害他們。】夾雜着混亂氣息的聲音,在地牢中顯得格外突兀。蒙娅冷笑一聲,栖身上前,單手握拳抵在趙钰胸膛。
【我得到我想要的東西,自然會放過他們。】聞言,少年一連咳了許久,唇角滲下幾道血絲。強撐着精神,同她對視。
【你究竟想要什麽,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呵。來人,給我打!從那個孩子開始。】話音才落,齊軒便已被麻繩吊了起來。木晴眉絕望的呼喊,如重錘一記一記敲打趙钰的耳膜。
孩子,畢竟是孩子。木棍抽打幾下,已是人事不省。趙钰張口欲言,卻聽得木晴眉一陣怒罵:
【趙钰!你就那麽無情!軒兒還那麽小,你就忍心看他受苦!孽子!權當我沒生過你這個畜生!】
幾句痛斥,已讓她如花似玉的容貌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張猙獰又寫滿了恐懼的面孔。蒙娅回身望向刑架上的少年,那身上的哪一道,不比這孩子深、不比這孩子痛而作為母親,木晴眉不聞不問,現下卻是又厲聲呵責,縱她一個局外人,都覺得心寒。
從城關到大漠,她終于見證了人性的淪喪。究竟是喜新厭舊,還是遷怒洩憤,她也說不準。只是見識了,見識了他們的冷漠,比大漠的狼,更令人恐懼。
【蒙娅,】細不可聞的一聲呼喚,她連忙湊上前去,耳朵貼近趙钰的雙唇,【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如此說來,他當真不知這弘關的規矩。
【我要鎮關符。】
鎮關符…鎮關符……趙钰竭力在腦海中搜索,全無收獲。自幼在百裏家習武,對邊關之事一無所知,鎮關符更是聞所未聞。唯今之計,也只得先行拖延,至于其他,日後再談。
【好。你放了他,我給你。】蒙娅聞言輕蔑一笑,用小匕揚起對方的臉龐,卻不由心中一顫。
之前這人雖是經受酷刑,臉上尚僅有冷汗;而今,眼角竟是滴落了兩道晶瑩的痕跡。是因為那一桶辣椒水,還是木晴眉的言語
木晴眉。
她默念這個名字,一時來了興趣。她想試試,這個女人的心,究竟有多狠。
【符若在你手中,你早就交出了。不與我說實話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語畢,擡手揮了一揮,身邊的小卒會意,即刻用力拉拽掌心的細線。
夾棍猛然收緊,泛着濃重烏紫的十指,驀的,滴下一串血珠。關節的骨骼已經全部碎裂,尖銳的骨碴此刻透穿了皮肉。他費力的看向母親的方向,後者的目光,一分也沒有留給他。唇角扯出一個心酸的弧度,什麽事情,都是習慣就好。痛,亦是如此。
咔。
木制小棍由中部斷裂開來,嘩啦一聲散落在了地面。他的雙腿不受控制,抖得厲害,自膝以下,再無知覺。經歷過一次斷骨之苦,便不覺十分難捱,可到底,無力繼續掩飾。
蒙娅俯下身去,輕輕敲打他的雙膝,讓他無意識下,向後躲了躲。當年趙十一就是屈服在了夾棍,也是十指雙腿,但不見這樣異樣的顫抖。指尖劃開褲管,觸上一片血肉模糊。冰冷,盡管淌着血,也是冰冷。小腿腫的駭人,一直延續到足踝,要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這樣的年紀,卻如遲暮的老人一般患了風濕病,他過的究竟是什麽日子
只是,她生在北荒,不知南方的潮濕。自然不知趙钰為采七夜草險些廢了右腿;在回來常溪後僅三日,為送一件披風,無數次跌在寒冷徹骨的大雨中。
【既然斷了,就換成鑄鐵的。他的骨頭,終究硬不過鐵。】
作者有話要說:
☆、游子吟
蒙娅再狠毒,到底是一介女子。心,到底是軟的。玄鐵夾棍戴上一陣,便命人撤了去。只因趙钰的一次擡眸,淚水,順着烏青的眼眶滑落,她知道,這人到了極限。他不知鎮關符,定是教 手下的人欺瞞不報。想來也罷,趙十一天生的将帥之才,十九歲到弘關尚顯稚嫩;對趙钰,不能要求太多。
遣令放下了齊軒,木晴眉的哭喊,才算有個終止。
審了幾天幾夜,她有些乏了,只吩咐了句好生看着,便要回去歇息。臨走時瞥了一眼囚牢,趙钰貼牆壁側卧着,不知是醒是眠;木晴眉攬着那個孩子落淚,口中不斷念着什麽。心底,升起寒意。趙钰活不多久了,來時便氣力耗竭,胸前、小腹兩道傷口均綻裂開來;經歷這一番毒打,縱是不壞金身也斷然挨不住。
【軒兒,不怕,娘在這。】溫柔的語調,寵溺的拍打,木晴眉和齊軒的一切,他看得真切。 如此熟悉,又如此遙遠,那段記憶,停留在了最初的年華。馬車載他離開,母親,就在後面一直追、一直跑,一聲聲钰兒終于湮沒在了山重水複。
如今,依然是這樣溫暖的場景,母親喚的,是另一個名字。
模糊的視線,不想移開。就那麽看着,看着,不言語,卻笑着。
【水……】齊軒漸漸轉醒,幹涸開裂的雙唇中,堪堪擠出一個字。可這突厥大獄中,誰會給他們水木晴眉步到栅欄邊,一字一句,懇求幾名獄卒。
俘虜就是俘虜,不值得憐憫。她泣涕漣漣許久,那些人,不為所動。耳畔響起齊軒艱難的咳聲,連忙退回他身邊。
【軒兒……】齊軒,她最後的希望,是否,也要離她而去康文王,她愛過的第二個男人,給了她趙無絕給不了的一切。榮華富貴,金錢地位……他只是天子手下言聽計從的将軍,而他,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之才。一個,是荒野之中,策馬嘯風;一個,是朝堂之上,叱咤風雲。一個,是年輕時,天真的向往;一個是經歷風雨波折後,無奈的屈服。她恨趙無絕,給她提心吊膽的日子,給她一個将軍夫人的名號,卻讓她過尋常人家的生活。她恨趙钰,恨他放棄府中的權勢、地位,同意去百裏家習武;這樣定遠将軍,才會是趙十一那個野種接手。殊不知趙無絕送走趙钰, 是自私的想留趙家一條血脈,這更是他一生的愧疚,唯一的非分。
紅顏老矣,她自知再遇不到第三個人,能接納她的一切。所以,她的命運,早已同齊軒系在一起,同齊氏,系在一起。若帝子寬宏,他們能安度餘生;若君王無情,她無處可逃。
合上雙眼,雙臂收緊,将齊軒死死锢在懷中,生怕對方消失一樣。
【師兄,白狼遣人送來的急函。】唐複遞上信封,靜待賀奔的反應。
将軍無信,借刀突厥。五晝光陰,生死不明。
簡短十六個字,已讓他持信的手,不住顫抖。
借刀突厥,竟然是借刀突厥!他本以為趙十一的部下,會誓死效忠趙钰;本以為朝廷的軍隊,都是一腔熱血;本以為……
【師兄,我們…】
【備馬,我要去弘關問問,突厥的刀,究竟有多鋒利!對了,叫凜兒同去。】
【可是,】唐複吞吞吐吐,【後天是十一哥的忌日,師姐她…她…怕是不會去的。】
賀奔聞言,登時來了怒火。一把摔落黃紙,道:
【你去告訴她,讓她想想是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
唐複撇撇嘴,悻悻離開。他知賀奔擔憂,說的都是氣話。倒是有一句中肯,此事定要告訴百裏凜約,是去是留,當由她自行決定。
轉身跑去別院,見百裏凜約正坐在湖邊悠閑喂魚,便大膽湊上前去。
【師姐,白狼派了急函。】
【白狼……】百裏凜約心不在焉,一聽白狼二字,倉皇扼住了他的肩膀,【弘關失守了!】
弘關弘關,除了弘關你心裏還有什麽!
唐複不忿,又不敢說。只掙開那人雙手,言:
【钰師兄被突厥擄去了,生死不明。大師兄說,要去邊關,讓我問問師姐的意思。】
女子的神情。明顯放松了許多。背過身去,眺望着湖對岸。
半晌,開口道:
【後天是十一哥的忌日。】
這個理由,當真充分。一言畢,唐複竟感到淚水盈滿了眼眶。自嘲的一笑,此事與他何幹,他跟着難過什麽!若弘關失守,百裏凜約定會誓死奪回;但趙钰涉險,她便是去了,又能怎樣功夫不如方岳,謀略不比賀奔,叫她同行,無非是令趙钰得到些安慰,讓他知道除了那支冰冷的軍隊,還會有人關心他。
【師姐不去,我不強求。】說罷,起身離開。
沒有百裏凜約,他們什麽也沒有損失!自己的兄弟,自己救!
弘關吹來的風,帶着一股血腥味。常年的戰火,讓這裏每一粒沙子,都沾滿了鮮血。賀奔獨自策馬,在最前方引路,百裏家的弟子,便一直緊緊跟随。沒有人請求停歇,沒有人,感到恐懼。
獅子不獵捕,不代表它沒有鋒利的爪子。縱然是衰落頹敗的百裏家,也依然有無所畏懼的張狂。他們,不怕任何代價。
還有一座沙丘,就是突厥的城池。從弘關到此處,只有半個時辰的馬程。
【方岳,帶着唐複去探路。林绛,安置火藥。日落之後,日出之前,事成事敗,在此一舉。若有顧忌,大可此刻離開,我賀奔,絕無半句怨言!】
【大師兄放心,我們誰也不會走。都是一起長大的兄弟,都是沒爹沒娘沒人養沒人疼,出了事兒兄弟不擔着誰擔着】
貧嘴!
賀奔狠狠剜了一眼懶散發話的張荻,恨不得撕爛了後者的嘴。本還嚴肅的氣氛,竟是讓他這一岔,霎時成了笑話。心道這大少爺,舌頭當真磨人。
夕陽散去最後一抹光暈,突厥的邊城,燃燒起了沖天的火光。
慘叫聲、潑水聲不絕于耳,他們趁亂潛入,到達了方岳标記的位置。地牢的入口并不隐蔽,一路上也沒有機關,才步下樓梯,眼前便已是一個個陰暗的囚室。吊火盆微弱的光,忽明忽暗,獄卒鼾聲如雷,一切,順利得令人不安。
一個一個囚室的搜尋,卻始終不見趙钰。直到賀奔都覺得疲憊了,依然一無所獲。
【大師兄,你左邊那塊磚,不對勁。】
作者有話要說:
☆、燕歌行
【大師兄,你左邊那塊磚不對勁!】林绛話音剛落,數十只羽箭一并射出。賀奔迅疾後撤,只遭箭尾劃傷了鼻梁。卻是這一來,衆人慌了心神,企圖逃跑,而身後,早已是一片火海。
【諸位,夜訪我地牢,有何貴幹】為首的女子手持一對銷魂鈎,向前邁進一步,悠悠開口道。張荻見來者容姿非常,一時來了興趣,挑眉道:
【何方來的女子,生的這般好看怎的又舞刀弄槍,不甚文雅】蒙娅只冷冷瞥他一眼,擡手示意身後将帥壓上。賀奔不敢妄動硬拼,擲了長劍,束手就擒。其餘人紛紛效仿,任憑突厥人的鐵鏈锢緊了雙手。
還有一步棋。
賀奔回望入口,慶幸一笑。還有一步,唐複、方岳、白狼……
地宮如謎境,暗室秘閣層層疊疊。左轉右轉,便到了一處囚牢。側目看去,一行人皆屏息抑氣,險些驚呼出聲。僅着了一件中衣的趙钰一動不動倚牆卧着,而那件中衣上觸目驚心的血色,刺痛了他們的神經。幾日不見,人如何就成了這副模樣!
林绛被推過栅欄,想都未想,徑直撲向了那抹單薄的身影。
【钰兒……】
【別碰他!】揚起的手因一聲斷喝,堪堪頓在空中。張荻俯下身,從脊骨輕撫到雙臂,直到腕際,淩厲的眼神,失了嚴肅。那雙手,已辨不出原來的樣子。
三指輕輕墊在其手背下,緩緩舉起。林绛倏的向後跌坐在地,長大嘴巴,又不知該說什麽。
十七歲,十七歲的年紀。這雙手,就這麽廢了。他日後的生活,該怎麽辦世上沒有醫仙、醫聖,更沒有神道法力,何況關節均已碎裂開來,縱然是有,如奈何百裏凜約的臉色,興許會更加難看罷。
趙钰,你怎麽就那麽傻!幾個弘關,能換回你一條性命
驀的,少年清瘦的脊背,劇烈的顫抖起來。張荻匆忙扼制,卻毫無用處。只能看着他,看着他雙眉緊鎖,聽他口中模糊不清的呓語,感受掌心炙熱的體溫。
【钰兒,】賀奔屈身坐在牆根,攬過少年的身子。敞開外衣,将自己同對方貼近;手臂擁着他的肩膀,【钰兒不怕,有師兄在。】
溫熱,順眼眶跌落。他能做什麽他們,又能做什麽誰,都給不了趙钰安全感;誰,都救不了他,替不了他……自己的苦,自己挨着,心甘情願。
胸口流經一陣濕潤,俯首探看,懷中人的唇角,正汩汩淌着鮮紅。連忙助其直起身子,運氣掌中,抵在趙钰左肩。
心力衰竭,钰兒,你當真連活下去的信念都不在了嗎?
直到內裏疲憊,直到手臂酸軟,趙钰的身子,依然如一個無底的深淵,貪婪的吸噬着他的真氣。張荻見狀,亦盤坐趙钰前方,雙指點其鎖骨下三寸位置。
即便如此,尚能感受他的顫抖,他的痛苦,他的絕望……
【趙钰,你對得起凜兒嗎?!你的弘關,還沒有完好無損的還給她!】
【唔……】腥甜沖開閉合的齒間,意識回轉。他的弘關,還沒有奪回來;他的承諾,還沒有實現……可是,還能,再撐下去嗎?心髒仿佛壓着千斤重物,教他喘不過氣。周身,寒冷異常,冷到了骨縫裏。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即便在尹家,即便在朝堂、戰場。如果沒有張荻撕心裂肺的那一聲,他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喪命在了這裏。
【師兄】賀奔聞聲收了力,将對方擁進臂彎。喉嚨,沒由來的一哽。盡管平日趙钰的臉色便是蒼白的,可當下,竟是灰敗頹然,隐隐透出一股死相。
【钰兒,你說。】盡可能的低頭,靠近。
【師兄,對不起。】張荻氣極,随手揚起一把稻草,背過身去。對不起,為什麽對不起因為沒為百裏凜約守住弘關,還是牽連他們涉險怒火中燒,竟想着這人就此死了也罷,順也省了麻煩!連自己性命都不珍重的人,很難想象,他能在乎什麽。
【你要是真覺得抱歉,就撐下去。凜兒在等着你。】
【凜兒……】輕聲念出這二字,失神的雙眸,回複了幾分神采。只是,掩不住眼底,深深的苦楚。
【是啊。凜兒聽說你出事,同我們一并快馬加鞭趕到了弘關。】林绛刻意補充道,臉上勉強露出一絲笑意。趙钰緊皺的雙眉,終于得以舒緩。卻又默聲偏過頭去,目不轉睛,盯着地面。
是不是只有地面,能讓他無所顧忌的排遣哀傷
凜兒,怎麽會來……如果沒記錯,十一哥的忌日,臨近了罷。百裏凜約奔赴的地方,不是他命懸一線的弘關,而是那芳草萋萋的停風閣,是那座墳冢,書寫着趙十一的名字。
三年了,她去的時候還會不會帶上一籃常溪開敗的桃花,灑在地面,期待來年開出更奪目的鮮豔會不會一定要在小木屋住上幾日,飲山澗的清泉,捧回泥土,滋潤當年他們共同種下那棵桃樹
凜兒,如果我真的守不住弘關,那,該怎麽辦
作者有話要說:
☆、西北望
墨屏風,青帳幔,男子半敞衣衫,倚着雕花木柱,翹首眺望。灰裘披在肩上,襯着獸皮長衣,顯出幾分野性。靜觀面容,亦是高鼻劍眉,生得端正。
【沒用的東西!】遠遠見二人策馬疾馳,嗤之以鼻。這些年過去了,他們,還是沒有丁點長進。轉身提筆,落下一封書信。朝廷,他太了解。那一群冷血的動物,只關心疆土與'一文不值'的尊嚴。
弘關失守。
齊峰,我尚不信,你敢不派兵!
【送去給臨陽王。】
臨陽王齊凱,先皇特封的一字并肩王。雖無才無略,卻有一身好功夫;盡管為人霸道,對齊家天下始終忠心不二。此番調兵,常人發話已是徒勞,但願這老家夥,能幫上忙。
【聽說弘關失守了】
【是啊。那日我就說,趙钰這孩子帶不了兵。聽說還是臨陽王老淚縱橫在朝堂上撒潑,皇上才答應出兵。】
【想來趙钰也不知成了誰的替死鬼,可憐那麽小的年紀啊。】
言者無意,聞者有心。女子手中的花籃,驀的滑出掌心。
最後,還是沒能保住嗎?十一哥,你用命換回來的地方,就這樣丢了。
趙钰,你答應我的,終究沒有實現啊。為何每一次的承諾,你都到達不了既然如此,何必給我希望你明知道,弘關在十一哥心中的重量,卻還是……
弘關失了,她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了。不記得如何回到了百裏家,不記得日出日落,不記得朝暮更疊。趙十一只留下了兩樣東西,玉環和弘關。而今玉環還在,定遠将軍的英名,卻随着獵獵西風,消逝遠去。
獨自守着窗棂,像一具行屍走肉,一堆枯柴。
【凜兒,白狼派信來了。】百裏潺将信封擱在桌沿,便搖搖頭,步出了門檻。
白狼,呵……
搭上百裏家一衆弟子還不夠嗎?為了趙钰,要犧牲多少人,才能善罷甘休
打開信紙,鮮紅的文字,閃爍着。
與爾弘關,魂斷終時。
血,趙钰的血。魂斷終時,他,想見自己最後一面。可是趙钰,我該怎樣面對你現在的百裏凜約,恨不得殺了你!
風蕭蕭,路迢迢。她終是要去的,不為趙钰,只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