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5)

尾四弦琵琶,女子奏樂,卻是凄涼萬分。他知這曲子,為自己而鳴;他們,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沒錯,自不量力,在突厥人眼中,敢單槍匹馬攻鸾城的人,只有趙無絕。趙十一雖也能大獲全勝,卻是因為王妃突然下令退兵,勝之不武。

槍首指青天,傲然臨立。他的戰争,剛剛開始。

【将軍,百裏家的急函。】梁準接過信封,左看右看皆是不懂,只得求助身邊的白凝煙。少女讀罷,沉思良久,秀眉微蹙。

信中道百裏家受各門派圍堵,百裏潺奮力抵擋,重傷不起,藥石無用,令趙钰速速回還,不可拖延。可此時趙钰是萬不得分心的,她握着信,一時不知所措。

【白姑娘,信上說了什麽】見衆人好奇,白凝煙忙将紙頁揉成一團擲遠,強笑道:

【沒什麽。盡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将軍近來征戰疲憊,此事不必告知他。】

縱有萬般不服,白凝煙也始終是白狼的女兒。在大漠駐紮的中原軍隊都知道,這裏兩種人不能惹:一種是突厥,另一種便是白狼的手下。後者隐居多年,誰都摸不清他的底子,單單是其摯交臨陽王,就足夠他威震一方的資本。

梁準回過身吩咐了些什麽,白凝煙沒有聽仔細。正如她所說,趙钰,才是她的牽挂;她的心,已被此人填滿。她甚至可以确定,這一回,不再是一時興起。

作者有話要說:

☆、白凝煙

【将軍,将軍!贏了!】梁準聞聲,即刻喜笑顏開,身邊的白凝煙,亦是難掩歡愉。

【是白狼閣下派人增援,趙将軍方能取得全勝。現下白狼閣下正在帳外候着呢!】

梁準一揮衣袖,道:

【快請!】

白狼身着烏色戰甲,素日淩亂的發絲,被獸皮整齊束起。二十年前的大漠蒼狼,回來了。

【多謝白狼閣下助我軍奪取鸾城!】梁準一言出,諸将便随之跪倒叩拜。白狼目視前方,只攬過白凝煙,欲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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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幫你們,是幫钰兒。你們要謝,就去謝他。】趙钰!白凝煙心中一顫,适才只顧着高興,竟全然忘了這人。自那日被救出後,他身子就一直不好,偶然吹了涼風,都要咳上好一陣。如今苦戰兩天一夜,不知要難受成什麽樣子。

回頭看向自家父親,目光難掩關切:

【钰哥哥人呢】

白狼愛撫過女兒的青絲,眼中閃過一絲遺憾,一絲落寞。

【他在帳外。】

白凝煙不容分說,一個箭步跨出去,恰撞在趙钰懷裏。

連環作戰,這人已是滿臉倦容。身上的刀劍傷雖無大礙,也到底要好生休養。粗糙的布條将右手勒得紅紫腫脹,手腕不自然的抖動着。

【钰哥哥~】白凝煙趴在他懷裏,像久別主人的貓咪重獲寵愛一般。

【凝煙乖,我…咳……】話未講完,沉重的咳嗽脫口而出。胸口似是堵了一塊巨石,呼吸略顯困難。逞強,也終吃不消了。這破敗的身子,尚不知能容他糟蹋到幾時。

只是,還好。鸾城打下了,邊關将至少有十年不受戰火侵襲。凜兒,弘關,再也不會丢。

【钰哥哥要保重身子。昨日百裏家還派信來……】言及一半,似恍悟語多閃失,少女匆忙擡手擋在唇前,向後撤了一大步。這時候的他,當受不起如此刺激。

【百裏家如何!】

【衆門派圍攻百裏家,百裏潺重傷難醫,他們…】

【唔…】抑在喉嚨的血氣,翻湧着出了口腔,本幾于渙散的目光,徹底失了神。白凝煙的驚呼,将士們的慌亂,全湮沒在了無邊的黑暗。

【胡鬧!】白狼一掌拍在低案上,經年的梨木,裂開了數道溝壑。他慶幸,這一下,沒打在女兒臉上。

趙钰本內息混亂,加之深陷囹圄、遭人毒打,已是元氣大傷。不想還未及細細調理,便又奔赴疆場,若不是強撐那一口氣,恐怕早就堅持不住。待到歸來,精疲力竭,他看他,仿佛風都可以将其擊倒。偏偏白凝煙不知輕重告訴了他百裏家正處險境,一時急火攻心,在鬼門關徘徊一遭。

【爹,那現在怎麽辦】白凝煙擡眸看父親,雙眼噙淚,好不可憐。她尚第一次見父親對自己這樣大呼小叫,想争辯亦自明無理,只得悻悻作罷。倒是百裏家出事召趙钰速回,如耽擱了,百裏凜約會否責怪

【回常溪。】

【且慢!】梁準擋于二人身前,【定遠将軍無朝廷調令,不可私自離開戍地。】

常溪入冬,河流凍結。白绫纏繞屋檐、立柱、門框,如大雪天降,霜寒千裏。哀樂徹夜不眠不消,子規聲聲啼血,一片凄涼蕭瑟之景。

百裏家宅邸後(和諧)庭,豎起了一座墳冢。一座大理石的墓碑,上書'慈父 百裏潺之墓',周邊黃土,泛着濕印。女子長跪不起,頭戴白蘇雪釵,身着喪服素裹,卻不見一滴淚水。濃妝,胭脂紅甚鳳仙。沒有人會在守孝時繪濃妝,當然,百裏凜約從來都不是規矩的人。

【師妹,可能是送信的人,遲到了。】

送信的人,怎麽會遲到?從弘關到常溪,最多,五天。如若五天不歸,那,興許就是不想回來罷。第二次,第二次遲到。趙钰,為何你次次拖延?!

【罷了,他回來,也改變不了什麽。】

【師姐,邊關捷報,說鸾城攻陷,皇上召钰師兄回朝慶功。】

慶功宴回得來,師門卻等不到。好一個義薄雲天,忠心耿耿的定遠大将軍!

趙钰,百裏家自此與你恩斷義絕。你我形同陌路,再無交集!

【師姐,钰師兄回來了!】唐複上氣不接下氣,一手撫着胸口,一手在空中比劃,雖急,話尚能聽清。賀奔暗松一口氣,只見白凝煙攙扶着趙钰,步過門檻。

這才多久,人,又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着,雙唇卻是血紅,似紅梅傲雪。盡管依靠白凝煙的力量支撐,依稀可見步履輕浮,右腿的步子,近于是蹭出。

這些時日,他又經歷了什麽?這大好年華,本該風華正茂,而今,竟像個命不久矣的病鬼。

趙钰行至百裏凜約身後,模糊的視線,落在了那塊石碑。心口忽的傳來劇痛,仿佛要将他撕開。雙膝洩力,跪倒在地,卻是同摔倒沒什麽兩樣。腥甜哽在喉嚨,不敢用力的咳。他知道,百裏凜約在怪他,在責他,他又何嘗,不責怪自己?若擱從前,他不管是否有調令,都定要馬不停蹄趕回常溪。如今,他無數次想逃,然而用盡周身氣力,只跌下了床榻。

【你何必回來?】百裏凜約開口,而不轉身,【京城的慶功會,不必這裏光鮮?】

【是我不對。】趙钰低下頭,幾聲輕咳溢出,緊接着,一陣艱難的喘息。但,他的痛苦,打動不了心懷喪父之痛的百裏凜約。女子合上雙目,拔劍起身。劍尖刺入趙钰心髒位置,不深,僅暈開一片血紅。

【如果你收到信便回來,父親就不會離開。尹家…帶着那麽多的人圍堵,只有父親一個人在抵擋。林師兄生生挨了尹伯卿一劍,郎中說再深半分人就沒了!那時候,我舉目無親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在哪?】

凜兒,對不起。

劍,被用力拔出,直要他不得不俯下身子。百裏家的弟子,都在努力,唯有自己,無法到達。

凜兒,對不起。

【钰兒身子弱,還是先帶他回去歇息。】賀奔想扶起趙钰,探出的手,被百裏凜約扼住:

【讓他跪。讓父親看看,他最得意的弟子,是何等孝義!】

【百裏凜約,他的腿受不住!來的時候已經…】

【住口!】劍鋒卡在白凝煙脖頸,【百裏家,從今以後,由百裏凜約掌管!外人…不要插手!】

作者有話要說:

☆、雨潇湘

不知何時起,常溪。紛飛了雨滴。淅淅瀝瀝,不作一刻停息。雨水浸濕了大地,雕出一個個破碎狀的印跡。大理石的墓碑,一片深,一片淺,偏偏,不得完全。

煙雨蒙蒙,斜陽胧胧,風聲潇潇,子規擾擾。傍晚,時至傍晚,一跪一站,一男一女,依然守着墓碑,一動不動。水幕将塵埃沖散,沖洗着人世間的鉛華。它讓常溪,陷入了沉靜。

火燒雲彌漫天際,殘陽如血。

【凜兒,四個時辰了。】賀奔牽了牽女子衣袖,側目瞥向趙钰,心下不忍。趙钰不歸,他本也氣惱,直到今日相見,滿腹怒火才消失殆盡。

自取七夜草回來就沒得空休養,又是被俘又是征戰,身體大不如前。縱使回來了,亦攔不住武林衆人的圍剿。百裏凜約悲恸,他自能理解,但如是懲罰,恐趙钰挨不住。

【他拖延了三日,就讓他在這裏跪三日。三日之後,他同百裏家,再無瓜葛!】

她,不會再留他。不論恨意、失望,都不會再繼續幹擾二人之間的糾纏。了結這一段孽障,唯有一刀兩斷。

【凜兒,你也不看看他現下是什麽樣子!跪三日,你是存心要他的命!】

【師兄,钰兒的身子自己知道。區區三日,也算,讓钰兒盡最後的孝義。】

趙钰,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賀奔偏過頭,只見少年眼中,滿滿的倔強。這是在賭氣,用身體,賭百裏凜約的心。但,他的猜測,僅僅是臆斷。趙钰心中所想,的的确确是送百裏潺最後一程——他最親的人,竟會是師父。

百裏凜約的心有多狠。趙钰清楚;即便他自刎當場,那人留下的只是活該二字。

【聖旨到!】宦官尖細的嗓音格外刺耳,那一行人的華服盛裝,灼傷了衆人的眼睛。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宣,定遠将軍趙钰,即刻入宮,嘉賞封賜,不得延誤推脫。欽此。】第六道聖旨,齊峰,當真忍無可忍了罷。

試着挪動右膝,卻是徒勞無功,只得借左腿支撐起身。跪久了,小腿一陣酸麻,要他未及反應便重重跌在一旁。宣旨的宦官居高臨下,嫌棄似的後撤了一小步,發出一個輕蔑的音節。這人常侍帝王左右,如何會不識時務明眼人看得出,這名為慶功的大赦群臣,實則是暗藏殺機的鴻門設宴。

【臣趙钰,接旨。叩謝吾皇恩典。】語畢,雙手捧過卷軸。

這一去,不知還能否回來。他沒有趙十一的圓滑機智,落了圈套,便是死路一條。起身間,百裏凜約最後的通牒,終于來到:

【趙钰!你若走了就別再回來!】安心做你的大将軍,享你的富貴榮華,百裏家的一切,都無須理會。

少年身形一滞,随即不帶任何猶豫,邁出了第一步。

【百裏姑娘,在下告辭。】

凜兒,這般也好。至少,我能留給你,一個邊關。十一哥戎馬倥偬的地方,我,打回來了。

【臣賀喜吾皇重奪邊關,賀喜大将軍凱旋,天佑吾朝千秋萬代。】

齊峰仰首大笑,執起酒樽,回身面對群臣:

【此次邊關告捷乃是天意使然,朕今日宴請衆愛卿亦是大赦。席間不必拘泥,且盡興爾。】

【臣等叩謝吾皇恩典。】

趙钰不在群臣之列,而在齊峰身邊。不跪,不叩,同帝子平起平坐。皇家的酒,烈性醇濃,幾杯入腹便已是昏昏沉沉。文官、武将、王爺、統領……一個接着一個,一杯接着一杯,每每笑臉相迎,每每豪爽回敬,直至站已不穩,全憑手臂支着桌案保持平衡。

【将軍,】婦人着群芳鬥豔緋色長袍,發梳八龍蟠雲髻,額前墜華盛,腕戴紫雲晶雕垂木镯,一派端莊大方。【賤妾替故王爺敬您。】

【将軍,本王敬你。】少年擎着酒杯,卻是滿面的不以為然。自稱本王時,甚帶了些許炫耀。

趙钰面對這母子,右手不自覺有些顫抖。驀然一陣暈眩,竟就這麽跌倒在了桌邊。

衆人嘩然,木晴眉尤甚。誰也不知定遠将軍戲得是哪一出,君王大擺筵席,他卻如何這般回絕莫說是不給文武百官面子,連皇上的顏面,都一并盡失。

梁準見狀,慌忙跪倒禦前:

【皇上恕罪,将軍征戰疲憊,加之身體單薄才會失儀。】

【原是身子弱。朕還當是康文王母子說了什麽令人生厭的話。】齊峰悠悠道出,卻吓壞了木晴眉,剛要分辨,只見趙钰已被人攙扶起,跪立于齊峰身邊。

【同夫人、小王爺無關,是臣身體不第,擾了皇上興致。】

聽他如是解釋,齊峰亦不好再做糾纏。只強為寬宏,令宴會繼續。

趙钰立下汗馬之功,齊軒登上康文王之位,年輕氣盛,他這朝廷,還不知要亂成什麽樣子。但願不像之前那般,幫派分明,偏偏沒有人忠心于自己。

長嘆一聲,搖搖頭,舉杯酣飲,不過二十五歲,帝王的擔子,快要壓得他透不過氣。

渾渾噩噩,挨到結束,眼見群臣退散,桌邊,僅餘兩人。齊峰欲走,只聽身後人一聲細不可聞的皇上,即刻駐足。

趙钰,你還有什麽花招

【臣請皇上許臣辭官歸田。】

倒是知道進退。齊峰暗贊。只是若當真想自己應允,為何不在衆人面前,而要私下懇求轉過身,不由一驚。他還以為那人是跪着,這一看,竟是倚着座椅,半倒在地上。深色官衣左胸前似被什麽浸濕,正漸漸暈開。

趙钰捕捉到了對方眼中的訝異,勉強直起身子,卻教額上滲出了點點冷汗。

【皇上,臣再經不起行軍打仗。】

【那你緣何到現在才說】

【适才百官皆在,臣不想皇上為難,更不想脅迫皇上。】

好一個趙钰啊!看似愚笨蠢鈍,原是這般考慮。那朕,愈加留不得你。

【你說你經不起行軍,可有證據】

趙钰聞言,摔碎了桌上一只瓷碗,将手腕至于碎片中劃破。烏黑的血液,滴在潔白碎刺上,格外明顯。

【臣雙手已廢,身中劇毒,恐不能為朝廷盡忠。】齊峰将信将疑,探身拾起一片沾血的瓷片,細細打量。

他不了解毒物,觀察了許久也不知所以然。只得先行回了側殿,喚來禦醫協助。

幾名老叟先是對着瓷片長籲短嘆,随後雙指搭于趙钰腕間,又是好一陣嗚呼哀哉。

【皇上,這毒稀奇,臣等聞所未聞。但将軍中毒已深,怕有解藥,也回天乏術。況且…況且…】

【說下去!】齊峰想聽聽,現下的趙钰,威脅還有多大。

【況且将軍心力交瘁,如今,全憑內力支持。】

禦醫這一番話說完,齊峰心頭的重石,落了地。趙钰的身子,百敝千瘘,留着無用,放了尚算成人之美。

【罪臣趙钰,頂撞聖駕,罪不可恕。念你戍邊有功,功過相抵,貶為庶民,此後不可為官。】

【草民趙钰,叩謝皇恩。】

作者有話要說:

☆、金門錯

身後的皇城,漸行漸遠;前方,百裏金門。記得出征那日,回到常溪。百裏凜約紅裝翩然,信步湖邊。

師兄凱旋之日,凜兒着紅裝,于百裏金門等候。

空空如也的金門,唯有瑟瑟西風嗚咽,帶走冬日裏最後一絲溫存。踉跄的步伐,一步步靠近,末了,只看到金碧輝煌的城牆。馬車系在梨樹,不遠處等待。

該…回家了。

常溪,才是家,他長大的地方。

模糊的視線,捕捉着那一抹影子。

【将軍!】車夫見那人歪倒在一邊,匆忙下車而去。

将軍……

我不是将軍,是趙钰,百裏家,趙钰。

側頭回望金門,蒼蒼長道,綿延到高臺。灰蒙蒙的一條舞練,莊嚴肅穆。

紅影,盈步而至。

凜兒。

探手去觸碰,偏偏,距離遙遠。

如果你收到信便回來,父親就不會離開。尹家…帶着那麽多的人圍堵,只有父親一個人在抵擋。林師兄生生挨了尹伯卿一劍,郎中說再深半分人就沒了!那時候,我舉目無親無可奈何的時候,你在哪

讓他跪。讓父親看看,他最得意的弟子,是何等孝義!

聲聲入耳,聲聲不停。眼中的百裏凜約,背向離開。

不,凜兒,不要走……

師父…钰兒錯了,钰兒不孝……

【将軍将軍,您還好嗎】

思緒被帶回,他倒在金門外,百裏凜約,始終沒來過。

凜兒,我守住弘關了。你為什麽,不來

凜兒,我回來了。再也沒有人,能威脅到百裏家。

【回家……】

【将軍您說什麽】

【常…溪…】

月影如紗,流瀉了滿院光華。趙钰回來第五日,人還是時而清醒時而糊塗。賀奔獨坐涼亭中,望着水面,出了神。

林绛未醒,趙钰大病不起,百裏凜約一介女子,百裏家,還能指望誰白凝煙已修書白狼,但這人已立誓不過問中原武林,此次能否出手,仍是未知。想他堂堂七尺男兒,如今竟是無能為力……

【師兄,夜深寒重。】背上突然的溫暖,令人感到心安。同是不眠不休,想必,只有百裏凜約一人。

【尹家的戰書到了,時間定在下月十五。】

來的這樣快!還有一個月,他們連喘息都不能。

算來能應戰的,剩下幾人武林,這是要将百裏家血洗。所謂,牆倒衆人推,當今,是尹家獨大。

【明日,将他接回來罷。別院陰冷,他腿有舊患,怕會複發。】

賀奔一怔,這話,竟是打百裏凜約口中講出。他當知将趙钰安排在別院也是瞞不住的,只想待到那人痊愈,再送回趙府。不想現下峰回路轉,幾日前還心狠手辣的小師妹,也動了恻隐之心。

柔軟撞入懷中,要他毫無防備,向後急退幾步。百裏凜約在他懷裏,哭得像個孩子。孩子,本就是孩子,憑什麽要她承擔這樣多

雙手撫上對方脊背,輕輕拍打,一如年幼時的安慰。再怎麽狠心,再怎麽毒辣,那也是他最疼愛的妹妹,是百裏家所有人視為掌上明珠的大小姐。他可以毫不遲疑的說百裏家待百裏凜約最為冷淡的人,是百裏潺,她的生身父親。因為他們,舍不得她受委屈,舍不得她冒險,即便她千錯萬錯,都舍不得半句責備。

偏偏這樣寵她、疼愛她,亦改變不了這些變故。

【師兄,不管凜兒做什麽,都是為了父親的家業。】

【不管你做什麽,師兄,都不會怪你。】

淚水,牽強停住。她不能有半分心軟,為了百裏家,她該學會如何利用棋子。

第一步,趙钰。

晨光入戶,擱淺在地板。指腹貼近少年額頭,輕輕滑過。恩愛,不過如此。像對待趙十一那般待他,給他一分,他便會還以十分。只有在這一個月裏要他痊愈,同各門派的決鬥,又會多一分勝算。

趙钰身體不比從前,但這身功力還在,拖住幾個高手足矣。剩下的一部分,唐複、方岳、賀奔聯手,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勝過。最後尹伯卿一人,她即便贏不了,也不會有損百裏家名譽。

【師父…钰兒錯了……】榻上的人,俄而呓語出聲,雙眉緊皺,似在忍受極大的痛苦。莫名傷感侵襲,她不知該氣該憐。父親的死,本同趙钰無關,但這口口聲聲的師父,喚得她痛徹心扉。

怪不得他人,那麽,就自己承受罷。昨夜同賀奔,該宣洩的都宣洩出去了,剩下的,自己慢慢消化,總會遺忘的。

【師兄,凜兒不怪你,凜兒知道,你不是不想回來。】十指相扣,第一次這樣親昵的動作。指縫中傳來的冰冷、顫抖,竟也,那麽讓人心酸。

世上醫得好趙钰的人,唯有百裏凜約。解鈴還需系鈴人,心結打開,病自會痊愈。她想賭一把,畢竟這是最後的希望。殺康梁王時,救她的是趙钰;弘關告急,為她拼死奪回的也是趙钰;如今重振百裏家,但願,趙钰依然會是她的支撐。雖然自私,雖然不計後果,雖然會動搖,會慢慢撇開趙十一帶來的一切……

門被推開,淡淡冷香湧入鼻腔。托盤撞擊桌面,發出響亮的聲音。

白凝煙,仍是對她記恨。

起身笑面相迎,不着痕跡接過白凝煙手中的小碗:

【日後師兄的一切都由我打理,無需白姑娘費心。】

白凝煙見她笑意嫣然,一股子無名火湧上了頭頂。杏目圓瞪,道:

【我還怕你在藥裏下毒呢!】

【白姑娘多慮了,師兄待我不薄,我又豈會恩将仇報】

白凝煙想反駁,亦自知嘴上功夫不第,只看了一眼趙钰便摔門而去。百裏凜約拾起湯匙舀起一勺送至唇邊,不由心底蕩起一陣澀意。溫度正好,當真是有心。

回身坐到床沿,輕搖少年肩膀:

【師兄,起來喝藥了。】

趙钰噩夢連連,本也睡不安穩,她動作稍一用力,就已轉醒。目視床邊女子,唇角上揚,卻是苦笑。這些時日了,如何看到的還是百裏凜約究竟,還在奢望嗎?

【凝煙…】

百裏凜約本還明媚的微笑,霎時僵硬。白凝煙!他看着她,喚出白凝煙的名字。執碗的手,忽脫力一般,手中物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趙钰被這變故驚醒了神經,用力合目再睜開,眼前,依然是百裏凜約,和她雙頰依稀可辨的淚痕。

顧不得一身傷痛,直起身來,那人卻已邁出了一步。

【凜兒!】探手欲扼住她手腕,卻眼睜睜,看着指尖從對方衣袖滑落。又忘了,自己握不住的。

【你是不是不想我來】百裏凜約不知哪裏來的莫名醋意,嗆得眼中淚水,一并落下。一時也忘了趙十一種種,她今日定要矯情一番,問問清楚。

【不是。】

【那你看着我叫她名字作什麽!】

趙钰被問得一頭霧水,他本不想再沉浸于百裏凜約的幻想中,傷害白凝煙。誰知百裏凜約破天荒守在榻邊,要他連解釋,都難以啓齒。

【凜兒,我…沒想到你會來。我以為,你不想再見到我。】

【趙钰,你……】

她本想,喝止他的解釋。然而轉過身,那些言語,再講不出。她要他,遍體鱗傷。所以連解釋,都如此卑微。百裏凜約沒想過自己會把人逼到這個程度,趙钰并非卑微,只是害怕,她的絕情和冷漠。可,若不如此,便愧對了趙十一。

趙钰艱難倚在床邊,時間不長,卻已是冷汗涔涔。收拾心情,斂了方才心中酸澀。本就是逢場作戲,她且怎的大動肝火,想想都是可笑。

【凜兒不怪師兄。】

女子嬌嗔的聲音,如一把利刃,穿胸入腹。他本還以為她在意,她嫉妒,到頭來,終究是一場鬧劇。凜兒,你真當我看不出?若非有求于我,你豈會有這等和顏悅色?倘你有求于我,只開口,趙钰賭上性命都會到達,何苦演這一出戲來諷刺?還是,在你眼裏,從來都只當我是工具、是棋子!

寒風凜冽刺骨,小窗未關,屋中尚不溫暖。常人不覺,趙钰久卧被衾,受不得寒冷。百裏凜約聞他輕咳兩聲,佯作關切,步上前去,扶他躺好。

【凜兒不好,不該無理取鬧。是凜兒不對,害師兄受涼。】

這…還是百裏凜約嗎?恐怕對趙十一,都不曾有如斯嬌柔模樣罷。雙臂掙脫開對方束縛,偏偏牽扯了胸前傷口,呼吸陡然急促。僅這樣細微的變化,對方視若要緊之事,好一陣自責,語間動情,楚楚可憐。

別過頭去不想理會,痛,卻愈發沉重。無謂冷漠,無謂重傷,那麽,難道利用也要無謂嗎?

【凜兒,我還是搬回別院罷。】

【別院經年累月無人居住,已是破敗失修。師兄好潔,又重傷未愈,教凜兒如何放心?】

你的不放心,哪裏是趙钰?

【武林衆人圍攻百裏家,不會就此罷休。我須加緊重拾劍法,日夜練習,怕會擾大家休息。】

百裏凜約聞言欣喜,一時竟忘形笑出了聲音。而此刻的她,已再顧不上趙钰的感受。這一步,走得如此順利,意料之外。

【師兄能這樣想最好,凜兒也搬到別院,伴師兄左右。】

究竟是陪伴,還是監視?心裏的傷口,注滿了苦澀。原來,刻意安排比恩斷義絕來的徹底。是故意疏遠了距離,導演着無關痛癢的劇情,凜兒,你為何做得如此心安理得?

作者有話要說:

☆、雙飛雁

第十九次。

夜幕低垂,常溪的空氣,冷到結冰。溫暖濕潤的南方,從未有過今年這等酷寒的嚴冬。女子 守着窗棂觀望,院中人,已是第十九次跌倒。

月色如冰,目光如冰。冷眼相對,他的狼狽。右手搭在桌沿,漸漸不自覺握住桌角,直到指節泛白,直到木茬劃開皮膚,血流如注。她想過去扶他起來,為他撣去身上塵土,而不是現在這樣,做一個淡漠的旁觀者。這些,終究沒能成行。那是趙钰,注定只能是陌路的人。

夜深了,凜兒,還不睡嗎偏頭望向那一隅小屋,半開的小窗,隐隐約約的人影。自搬過來,夜夜如此。他在院中溫習劍法,她守在窗前不眠不休。誰也不會先踏出第一步,不會說穿彼此的頻顧。

十九次了。唇角勾起一絲自嘲,莫非當真再練不好了,這副破敗的身子,再回不到從前了。

【钰哥哥,】白凝煙如期而至,煲好的姜湯生着熱氣,【天這麽冷,也不知道添件衣服!】說着,将對方雙手護在掌心,舉到唇邊,慢慢呼氣。趙钰才想掙脫,卻聽得瓷器破碎的聲音,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沒想到別院這樣冷,也有老鼠偷聽人講話。只是這老鼠真是笨,偷聽都能打壞東西。钰哥哥,你可要小心,莫要有東西讓老鼠碰了。】

白凝煙如何不知是百裏凜約,雖當面說不過,背後騁口舌之快,也算報了仇。趙钰見她一臉得意,亦是無可奈何。百裏凜約即非真心待他,這器物,當是無意打翻,這一點,他清楚得很。

【凝煙和老鼠生氣做什麽?難道教林師兄房裏的老鼠吓着了不成】

白凝煙一聽這話瞬間羞紅了臉頰,連聲責罵趙钰。林绛恢複得出奇快,醒來沒過幾日便打打鬧鬧,沒了正經。白日裏竟趁她送藥時放出只老鼠,害她失了儀态。還沒過一天,百裏家已人盡皆知白大小姐怕老鼠,人人見了她第一句話都是'凝煙你身後有只老鼠'。

【我就知道好心沒好報!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白凝煙哭喪着小臉跑開,卻不忘留下句威脅。這脾氣,當真比百裏凜約更烈些。思及百裏凜約,想來那瓷片定是收拾不好,反手收了劍,提步向屋中走去。

果不出所料,遍地碎片在月光下閃着慘淡的素芒。女子聽聞開門聲,手不自覺握緊,卻忘記了掌心的鋒利,溫熱自指縫流出,全然不知。趙钰俯下身,輕舒開她緊繃的指節,慢慢呼氣吹開碎片。

【你就那麽怕我看見】拎起衣角,企圖扯下一片,雙手縱然用了全力,終究沒能辦到。自嘲着記性不好,總會忘記雙手殘廢的事實。無奈擡頭向百裏凜約一笑,只見對方,徑自收拾着殘局,無暇理會他。

【我來。】探出手去幫忙,未及觸碰,已被決絕擋開。

【平日茶杯都端不穩,你如何收拾這些細碎】即便自己忘了,也總會有人提醒。一個廢人,表面看起來再正常,亦不可能如常人一般做事。他還忘乎所以,念百裏凜約不懂家務,殊不知再不懂家務的人,尚強過自己百倍千倍。

還想再說些什麽,才開口。便又生生咽了回去。何必再惹人厭煩從前的自己百裏凜約都不會多看一眼,如今成了這副模樣,還能指望什麽。

【師兄練了一天定疲憊不堪,還是回房歇息罷。凜兒也要睡了。】

【我不累。】

【師兄若還有精力就加緊練習罷,約定的日子,只剩下十天了。】

心底倏然酸意蔓延,仍是回以微笑,輕聲阖門。

潔白,無聲無息飄零。寒氣滲在身體裏,快要凍得僵硬。少年白衣勝雪,一劍寒光,卻一次接一次,跌倒在漫天飛花裏。不記得過了多久,雙腿仿佛灌了鐵水,再提不起一絲氣力。肺如刀割,想咳,又咳不出,只能倚靠石案喘着粗氣。

屋檐兩片飛影,他看不清,卻猜到是南飛的大雁,不禁莞爾。

南飛的大雁落在屋檐歇息,一雙一對。彼此梳理着羽毛,彼此依偎取暖。北方的它們,不會知道今年的南方,也如斯寒冷。義無反顧,向南飛去。它們堅信,會有溫暖,即便沒有,即便面臨更恐怖的寒冷,也總會挨到來年春天。

南北雙飛的大雁,越年可會回還還是浪跡天涯,相依為命,不管塵世紛擾

雁兒,飛罷。前方沒有獵人的羽箭,沒有孩童的彈弓,沒有痛苦,沒有危險……

劍法的一招一式還在腦海中旋轉,手臂酸痛得擡不起分毫距離。還有十天,只剩下十天,不能這樣放棄!

左腿微挪了一下,抖掉了一些落雪。周身衣服被浸濕,像是結了冰,緊緊貼着皮膚,似置于冷窖一般。

【钰哥哥!钰哥哥你別吓凝煙啊!】

凝煙……

天亮了嗎?不知道凜兒看到自己這等頹敗,會不會責怪……可是,師兄盡力了,對不起……

作者有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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