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6)

要說:

☆、烏衣巷

積雪覆蓋了庭院,踩在上面只覺步履輕浮。整整一個上午,郎中進了別院,就沒出來。百裏凜約守在裏面,趙钰不知是死是活,白凝煙珠淚凝結、勸了好一會兒才去照顧林绛;唐複和方岳在外奔走買藥,剩下了自己和張荻,獨坐空府。

還有十天,趙钰偏又這個時候一病不起,那場決戰,尚不知何去何從。

【賀公子】郎中拱起手俯身,賀奔連忙起身相迎:

【大夫,我師弟可有大礙】

【老朽雖行醫多年,但令弟體內的毒已深入內裏,無法清除。聽得百裏姑娘說,貴門派十日後同武林各幫派有一場大戰,特命老朽用猛藥醫治。俗話藥有三分毒,這幾帖藥能培固內元不假,卻極傷胃腹,切要嚴控用量,不可貪多。】

【多謝大夫。請問,這藥的毒性我小師妹知道嗎?】

郎中聞言搖了搖頭,擡手捋過長須,面露遺憾之色:

【老朽不才,這羌活和常山是百裏姑娘執意加上的。按說羌活屬寒,令弟體虛,又血行不足,不宜久服,常山毒性極強,二者混用,常人都承受不了。老朽一介郎中,不便多言,但若這兩人有過節,還是……不要再相處了,以令弟的身子,怕也沒幾年好活了。】

【勞大夫費心,請慢走。】賀奔作勢送客,郎中亦不糾纏,提了藥箱離開。

目送那人身影消失,心中泛起一股酸苦。趙钰的身體不濟,百裏凜約如何不知,用猛藥保決戰勝利,卻不顧了人命關天!三年前為救趙十一,趙钰不惜自創心脈,幸得百裏潺趕到及時,注入內力。自那之後,功力大不如前,別人察覺不出,自己卻經常見他練功後強咳不止。而今遭遇這些劫難折磨,郎中所謂命不久矣的話,應不再是威脅。

凜兒,報仇對你來說,真的那麽重要嗎?為何你的心思,從來都不願在钰兒身上停留半分。他的努力,你為何都看不到

【趙钰!你明知大戰臨近容不得偏差,此時這樣,是存心和我作對嗎?我恨不得把你的心剜出來看看你究竟在想什麽!】

端莊冷傲的百裏大小姐,幾時暴跳如雷過張荻想勸,支支吾吾許久,說不出口。臂彎裏的人,掙紮着擡頭:

【我也真希望你剜出來……剜出來,就不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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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钰兒,你……】

血絲由唇角滑下,似長線不斷,兩片慘白唇瓣一張一合,溢出的,只有暗紅。

張荻手中的絹帕,已經透盡了紅色。深深淺淺的血跡,一層覆蓋一層,早已吸收不進去。昨夜回來一直說胡話,剛剛轉醒,面對的不是關懷,而是劈頭蓋臉的指責。他很難想象這種絕望,趙钰對百裏凜約的感情,從未變過,然愛至深,痛至切。

【你答應我的事,哪一件辦到了】

百裏凜約背過身,仿佛一切于己無關。仇恨,已經占滿了她的全部。

剛剛服下藥,胃裏一陣劇痛襲來,如刀割劍劈。擡手壓在上腹,卻絲毫緩解不了。雖不精通藥石,卻也能嘗得出個中原材。

羌活、常山,這些藥材,會大傷胃腹。但,百裏凜約不容喘息的灌進去,嗆得他嘔血,又能怎樣

【十四歲,你答應我救回十一哥;十七歲,你答應我守住弘關;如今,你又許諾決戰,我如何信你】

張荻護趙钰懷中,依稀能聽到極力壓抑的□□。垂眸看去,那人隔着被衾,竟将全身力氣都壓在上腹,像忍耐着極大的痛苦。見其如此,一時慌了神,手臂猛然收緊:

【钰兒,怎麽了】

【張師兄,】肩上突然的力量,不重,卻極具威脅,【你回去休息罷,這裏有我。】

還想分辯,見懷中人艱難颔首,便斂了衣衫,步出門去。孽債,當真是孽債!

女子盈步行到榻邊坐下,抻着袖口拭去少年額上點點冷汗。左手搭在他緊按胃部的手上,慢慢移開。

【你在怪我話說重了】

【沒有。】趙钰側過身,語氣冷淡。他沒怪過她,卻難忍利用。一度以為可以釋懷,但時間愈久,積壓愈多。

耳畔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額頭驀的傳來冰冷:

【你氣我讨好你,所以病成這樣來報複我】

百裏凜約的手背覆上,雖冰冷,遠不比心底嚴寒。

【不是我有意糾纏。現下百裏家無人,你若不在,如何對付他們只要你能替我傷了尹伯卿,日後百裏凜約自同你陌路。】

日後你我種種,再無瓜葛。師門恩斷,兄妹義絕。再留你,只會繼續傷害折磨。百裏凜約卑鄙,你權當,從未結識這個小人。

【钰哥哥……】細不可聞的聲音,模糊不清。多久沒再喚出這個稱呼,十日之後,這個人,就将離開,興許此生不複相見。

钰哥哥,凜兒錯了。但她不能給你希望,之後眼睜睜看着它破滅。

【疼嗎?】

掌心按住那顆不安分的胃,讓溫熱過渡。

【方才還暴跳如雷的百裏姑娘,如何這般待我。】

百裏凜約聞言一怔,不由苦笑一聲。适才見他一副狼狽樣子,也不知怎的就來了火氣;當下見他忍痛模樣又不舍再多言,只好用體溫幫他緩解。

【小氣。】

【我沒有。】

【師兄嘴硬。】

【我…呃…】趙钰怒意上湧,怎奈起身間忽略了胃痛,稍一動作便又跌了回去。百裏凜約适時探手接住,力道不足,二人遂一起撞上了床板。

手臂摔得生疼,回頭打量趙钰表情,不禁嗤笑出聲。對方目光,陡然凝住。

她三年,不曾對他笑過。

作者有話要說:

☆、打狗棒

旗號為正武林風氣,佑天下太平的擂臺架在尹家後山,金鼓擂響,聲震乾坤。各路人馬彙集此處,其中不乏隐士高人,更有皇親國戚。康文王齊軒,列于上座。尹伯卿是何人,號令一出江湖廣為響應,而此時正谄笑向木晴眉敬茶。并非費力讨好,而是武林與朝廷,都經不起兩敗俱傷。

素獨來獨往的尹莊主身邊,多了一名美豔女子。大紅的雀翎長袍,華貴的四蝶金步搖皆昭示主人的地位是何等尊貴。木晴眉只是側目瞥了一眼,冷笑一聲。秦蘭若!這騷狐貍離了康文王,竟又勾搭上了尹伯卿,當真是無情婊(和諧)子一個,不知羞恥!

百裏家,是最後一個到場的,也是衆矢之的。他們等着看百裏凜約這個黃毛丫頭如何帶着百裏潺手下的殘兵敗将,輸掉一切。這,會是場好戲。

【還疼嗎?】起身繞到趙钰旁側俯下身,探手請按對方上腹。來的時候便發覺他臉色不對,定是這幾日藥狠了,一時難以回緩。面臨此戰,百裏家,容不得分毫差池。

【無礙。】趙钰輕聲回應,直了直脊背。他深知自己現在暴露出的任何弱點,都會讓對手給予重點關注。方才倚在百裏凜約肩頭小憩了一陣,胃裏的扯痛漸不再磨人。

【第一個是唐家的人,我讓唐複支會過,不會為難你。第二個是綏邊魔宮的人,只須留意其暗器。第三個是……】

二十個對手,他實在沒有耐心聽百裏凜約一一道來,只雙手搭在小腹,低聲道:

【凜兒,胃疼……】

【方岳,取杯溫水來。】本想借口要百裏凜約住口,哪知他一呼痛,直吓得前者臉色發青。小手胡亂替他按揉着上腹,像個驚惶失措的孩子。

只有等到這個時候,凜兒才會真的緊張他。到唇邊的自嘲,硬是沒能講出。百裏凜約如此模樣,他舍不得,再要她多一分慌亂。

【凜兒,我沒事了。】

身前人聽到他如是說,方松了一口氣。擡眸凝視着他,睫羽似挂了幾滴晶瑩,微微顫動。除了趙十一,百裏凜約還未這般在意過誰。不知是因為報仇心切,還是臨別不舍,此刻心裏,滿滿的,全是趙钰。

一如那個雨夜,聽聞趙钰可能挨不到第二天黎明,理智、堅守,全部崩塌。她知道只有緊迫的時間裏,自己才明白什麽叫做珍惜;而其他時候,幼稚的、不記後果的揮霍。

唐家大少爺唐敏飛身穩站擂臺中央,手握一口向天大刀,傲視衆人:

【妖女,你還不快來受死!】

妖女!百裏凜約回身看向唐複,對方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哼着小曲,無視她的存在。做戲要真實,他的确這樣吩咐大哥,但是,貌似有些過了。

【對付你這莽夫,還用不着凜兒出手!】

【師兄…】百裏凜約話音未落,白衣少年,便已落在唐敏身前,拔劍出鞘。那一句萬事小心,終究,沒能說出。

兵刃相接,金屬摩擦聲格外滲人。趙钰同突厥人交過手,深谙異族刀法,而唐敏所用,恰是此法。加之有意相讓,不出三招,唐敏遂縱身躍回唐家陣中,不忘補充一句'好生厲害'。

【承讓。】趙钰雙手無力,不能抱拳相敬,只微福了福身作為禮數。話音未落,卻聽得右側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幹笑幾聲道:

【唐家輸的真是痛快!大少爺習武多年,連一個廢人也比不過……可哀可憐啊!】

【前輩此言差矣。晚生雙手有舊患,并非前輩口中的廢人。大少爺刀法精湛,晚生獲勝,僅是僥幸。】

老者聞言大笑,連連拍手道:

【好一張巧嘴!老朽平生命數多舛,最恨僥幸之人。我今日要看看,你在我丐幫打狗棒下,還會不會幸運!】

語罷,抄起身邊玉棒,未待衆人反應便躍上了擂臺。

丐幫的長老為何此時出手!百裏凜約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卻驚了四座賓客。他們尚以為,百裏家有備而來,不會于第二個對手便失了冷靜。

【女娃娃,本該你來迎戰,為何要他代替】

百裏凜約沒想到會遇見這種問題,目光投向趙钰。後者早有準備,唇角一勾,悠悠道:

【大小姐如今接管百裏家,地位尊貴,自然不能輕易出手。何況,殺雞…焉用宰牛刀。】

【妙哉!】老者橫握打狗棒,目光如鈎,似要看穿了面前少年【老朽耳背,卻也聽見你适才喚她凜兒,此時,怎生成了大小姐】

【前輩!】百裏凜約厭煩糾纏,心一橫,合目高喊:【此人是我夫君,替我出戰,有何不妥前輩既是來比武,何必多問我百裏家私事】此言一出莫說旁人議論紛紛,便是百裏家弟子也面面相觑,錯愕異常。唯有那丐幫長老,一副料事如神、泰然自若的樣子,看得趙钰心慌。

争鬥,最忌亂了分寸。這人對自己緊咬不放,步步相逼,若非百裏凜約化解,只怕當真會心緒不寧,受他迷惑。

打狗棒,乃是丐幫聖物,屢任幫主掌管,象征權利與人心所向。如今前任幫主剛剛去世,丐幫群龍無首,只得交由其中年輩最長的仇長老代為保管。尹家有意除百裏家,丐幫這等自命名門正派、除惡安良的幫派怎會錯過時機

仇長老雖年邁,一身功夫不說威震武林,也至少是令人聞風喪膽。那日常溪打劫,百裏潺尚同其打成平手,莫說趙钰大病初愈,氣力耗損了。

劍指身前,腕扼勁風,發絲垂在臉龐,輕輕擺拂。雖是第二個,但若自己贏過,只怕那些烏合之衆,也沒有膽量來挑戰。

【娃娃,你叫什麽】老者立起玉棒,三步并作一步上前,貼近對手。胡須随着口形顫動,讓人不覺好笑。

【晚生趙钰。】

【趙钰…好!我仇老頭子手裏,又多了一條人命!小妖女,你這夫君不自量力,要死在我棒下了。你,可是要守寡了!】

百裏凜約心焦,又經他如此挑釁,随手摔了一個茶盅。怒道:

【老東西你再多舌別怪我撕爛你的嘴!】

仇長老見她惱羞成怒,更是得意,眯起雙眼打量趙钰,仿佛勝券在握。

【得罪了。】語畢,劍鋒探出。仇長老雙膝猛屈,躲過一劍,随即借屈腿之力上跳,雙手執棒下揮。

趙钰見勢不妙,身子後仰前滑,右手舉過頭頂,壓彎劍身以蓄力再起。不料對方身手敏捷,他才堪堪躲過,又是一棒降來。無奈之下只得以劍撐地,倒立飛身躍至空中。足尖着地再躍,旋身刺去。

仇長老不慌不忙,捕其背向天空時探棒而出,直襲心口。趙钰收勢,團身棄背後防禦,跌向地面。

身體同木板撞擊,發出一聲悶響。一回合雖未受傷,卻狼狽至極。照此進行下去,恐怕百裏家顏面掃地。

【你逃跑的功夫還真讓老朽自愧不如啊!難道百裏潺這些年教的,都是如何躲避嗎?】一語出,臺下哄笑一片。尹伯卿極力壓抑,直到面部抽搐,也不由大笑開懷。齊軒一手捂着肚子,一手狠力拍着座椅扶手,前仰後合。

【小娃娃,現在認輸還來得及。】

【晚輩愚笨,最不懂認輸二字。】

趙钰。

仇長老冷笑幾聲,右腿前弓,雙臂開舉。他不會再留任何情面,因為對面的人,是一心求死。行走江湖多年,不差這一條性命。

腕蓄大力,擲棒出手。趙钰橫劍想擋,直震得後退十餘步,勉強穩住身形。眼見打狗棒将落地,老者一個梭身接住,順勢上挑,沿劍身滑至少年右手指端。輕上揚再落,看似輕點,卻教對方手上所纏布條盡數裂成碎片,劍,嘡然落地。

【舊患…若只是舊患,如何劍都握不住小娃娃,老頭子最厭煩你這種自誇自擂的人!看棒!】沒了劍,只得交臂抵力。一棒落下,雙臂已是麻木無感,撤步無用,唯有撞上了圍欄才停下。

老者轉過身,仔細打量百裏凜約表情。這女子緊張慌亂,眼神卻落在了地上的長劍,于趙钰,未有半分關切。自己這一棒不輕,莫非折了骨頭也至少是青紫一片,作為夫妻,豈能毫無感覺!

再看趙钰,仍面不改色,但痛苦,可想而知。

【趙钰,你那妻子見你挨打,怎的無動于衷!】

作者有話要說:

☆、歸去來

緩緩離開圍欄,目光閃躲,不敢去看百裏家的位置。不知道仇令山的話是真是假,只是不敢面對,百裏凜約的眼神;只是害怕,那句無動于衷,得到印證。沒了劍,之後,該如何應付一雙手臂,再硬也不會硬過打狗棒,那麽,還能擋多久

尹伯卿臉上的笑意,愈發濃烈,像得到獵物的猛獸。齊軒側頭對木晴眉說着什麽,他聽不見,但母親臉上的表情,是欣慰和寵溺。

既然如此,這一戰,僅為了百裏凜約。

彙氣丹田,負手而立,全憑內勁抵抗。仇令山乘勝追擊,有的放矢般的揮棒飛身。棒端金刺只分厘之差在趙钰頭頂停住,少年的手肘,不偏不倚,正中他喉結。二人僵持幾刻,仇令山收棒,趙钰亦落臂。

這一次進攻操之過急,賣了個大破綻,趙钰雖年輕,卻也懂得把握時機。兩敗俱傷,顯然不明智。仇令山作為丐幫長老不想失了威信,趙钰更要堅持到尹伯卿出手。

【娃娃,老朽給你留命。你若現在認輸,還來得及。】

【前輩年老體衰,如若想結束,晚生絕無半句多言。但,晚生不會先退出。】

明知鬥不過,依然要鬥,仇令山沒見過這樣不識時務的人。況且已然有傷在身,即便認輸,也并非什麽不光彩的事。與其同他騁口舌之快,倒不如保性命一條,來日方長,正是青春年少的大好時光,怎能輕言生死

暗自嘆了口氣,狠心再次立棒:

【這次換你先來。】

白衣少年躬了躬身,道了句得罪便團身而起。百裏家以劍道見長,腿上功夫并不占優勢,為今之計,他也只好賭上性命。

仇令山一眼便看出他右腿姿勢有所不同,應是受過重傷,橫兵只追打其右膝。五招下來趙钰步步後退,仇令山緊追不停,直到身後再無退路,貼近立柱。屈腰攻對手下盤,卻一時忽略了那人手中的打狗棒。

心口劇烈疼痛,想收手為時已晚。幾乎在仇令山探出棒端的同時,撞了上去。身體被猛力彈開,仰躺沖立柱摔靠。

咔。

木制立柱裂成兩節飛出,在空中化為粉末。尹伯卿緩緩起身,細觀臺上二人情況。趙钰單臂糾纏住木樁所連鎖鏈才保證沒有跌下擂臺,那鎖鏈上皆是細密倒刺,輕碰一下都是一個血口,那條手臂,許是血肉模糊了。木柱粉碎,只怕此時他的心脈,也重創寸斷了罷。這般模樣,還能挨過剩下的高手嗎倒是仇令山,眼見快要獲勝,竟收棒回撤到擂臺中央,靜待對方起身。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對死亡,有一種自然的排斥。仇令山很清楚自己這一擊用了多大力氣,就那麽直直捅在心窩,若擱常人,莫非不省人事也要痛得七葷八素,失了儀态。而眼前人,唇角瀝出幾絲鮮血,卻眉頭都不皺一下,隐忍至斯,令他頗感驚慌。沒錯,驚慌,一個無所謂痛楚的人又不怕死的人,沒有弱點。

【小妖女,百裏家可要換人】

百裏凜約方回過神,見一衆師兄弟目光皆投向自己,唯得起身觀察趙钰的反應。那人唇角上揚,似是安慰,輕輕搖頭,示意繼續。百裏家換人,還能換誰呢?她總不能,落得個全軍覆沒。

【百裏家無須換人。】

【師妹你…】賀奔的話,被百裏凜約飲茶的動作擋回,他應該記着,這個家由誰來當,主由誰來做。如今的小師妹,已坐上了百裏家最高的位置,他賀奔再說什麽,都是徒勞無功。縱然他想用自己換回趙钰,也不會被武林中人承認。

【好一個狠心的妖女!趙钰,你娶了她,是上輩子造的孽啊!你…莫怪老夫下狠手了。】

再狠,不過是一死。幹裂蒼白的唇角扯出一抹苦笑,憑鐵鏈,踉跄幾步站穩。迎面而來一聲斷喝,他自知,躲不開了。玉棒落在左邊臉頰,打得耳膜嗡嗡作響,腦海中,空白一片。眼前事物漸漸旋轉成一個光暈,扭曲而模糊,太陽穴,快要脹開……

百裏凜約眼中,只剩一張被鮮紅覆蓋的臉龐。那種明亮的顏色淌了一地,卻分不清是從那人口中吐出,還是鼻腔內流出。出戰時那人淩厲的眼神,全部渙散開來,像失了明的盲人,看不到一絲波瀾。

仇令山還在絮絮叨叨的說着,她無心再聽。步步接近那方擂臺,每一步,都似走在獨木小橋,仿佛一個不小心,都會摔得粉身碎骨。

凜兒,為什麽你的眼睛裏,只看得到十一哥的影子

凜兒,為什麽你要對我如此狠心

凜兒,對不起,我來晚了。可是你為何不問,我遲到的原因

……

因為百裏凜約只喜歡趙十一一個人,一輩子。

趙钰,你別讓我讨厭你!

十一哥去了,我為何還要管你的各種原因!

……

那一次,他為了替她找趙十一送的銀釵,遇到惡虎,背部讓虎爪劃出三道血槽,卻從虎穴取回了銀釵。她欣喜接過銀釵,沒有看到他隐藏好的脆弱。她說,會喜歡趙十一,一輩子。

那一次,趙十一身中劇毒,百裏潺外出拜訪高人。她尋了整座山上所有的草藥,卻胡亂搭配,讓他試藥。他只是那樣淡然一問,她卻當即起了怒意。

那一次,他歸途中遇到康文王阻擊,被紅玉短杖重傷,爬了一天一夜回到常溪。心力交瘁的情況下,強行将全部內力渡入趙十一體內,而終究,沒能救回她要喜歡一輩子的十一哥。她揚腿将大醉的他踢落冰冷的湖水中。他颔首反問,她決絕回答。

……

那些含着悲痛絕望的問話,變成鋼錐,重重砸在她心上。距離,就是這樣一天一點疏遠開來。她再聽不到他的半句難過,他再見不到她展露笑顏。

【百裏家,可要換人】

【百裏家,不換!】

趙钰掙紮着起身,向視線裏依稀可辨的赤色,綻開微笑。他答應她的,這一次,要到達。

仇令山混濁的眸子裏激起一絲驚訝,捕捉到了臺下紅衣女子稍縱即逝的不忍。這樣的關系,如何會是夫妻!她又如何大言不慚以夫妻之名,令趙钰代為出戰!他活了七十多年,山盟海誓、轟轟烈烈的感情不是沒有經歷過,只是,均已惘然。他知道,世上最痛,莫過于一廂情願。

【趙钰,你可知打狗棒,是打狗不打人。打得是為非作歹、妄薄性命之人。你正當年華,若殒命在我這糟老頭子手裏,你的母親,你的家人會為你難過。】

母親,家人……

母親,已經成為心底,最不願觸碰的一部分。在突厥大獄,他只想要母親的一個注目,哪怕什麽都不說,哪怕那個眼神,不含任何情感。然而,這樣簡單,竟是奢求。回到弘關,母親确實來過一次,是為了求他借職位之便送她和齊軒回到康文王府。一聲聲軒兒聽得他快要崩潰,他怕守不住,對母親僅存的一絲依戀。

不想再回頭,看如今的木晴眉怎樣同愛子說笑,他權當,武林第一美人木晴眉同傳說一樣,銷聲匿跡。

【晚生家中,再無其他親人。】

【那麽,你的妻子呢?】妻子,指的是百裏凜約。他不知怎麽回答,那只是百裏凜約随口編造的理由,随口而已。

【凜兒,她…會支持我的。】

【這樣的女人,不值得。】

值得,又能怎樣呢不論是不是夫妻的身份,他都無法置身事外,無法看着他深愛的人,以身犯險。

【晚生同凜兒的事不勞前輩費心。】

好一個癡情的人,但自古,癡情被無情誤。揚起棒端,上步前刺。對于鏟除百裏家餘孽,仇令山不會手軟。豈料趙钰後撤幾步,竟跌坐在臺上,他順勢上挑,那人便被抛向了空中。飛身躍起,雙手交替執棒,待對手下落之時,狠狠刺出。

打狗棒上蓄積的力量,帶着趙钰的身體快速下降,一聲巨響過後,砸在擂臺中央。棒端的金刺,貫入了少年的右膝,直要棒身也吞沒三指長度。壓抑不回的□□,破口而出,痛得他快要昏過去,偏偏昏過去,又即刻醒來。

膝蓋上一個駭人的血口,滲出發黑的血液。透入關節的毒血盡數排出,但這條腿,日後再不能承重。

【百裏家換人!】女子含着淚水的聲音沖擊了在坐每一個人的神經,那抹紅影瘋狂的沖上擂臺,再不管衆人眼光。她做不到,決絕、冷血、無情;她不能如計劃中那樣,鎮定自若的看他應付所有的高手。眼下的場景,她不止一次想象過,甚至更壞的打算,逼着自己接受,忽略所有的不舍,可她做不到,終究做不到。

她發誓,沒有真正恨過趙钰,從來沒有。

【不必。我……可以繼續。】接着百裏凜約的力量直起身,目光落在一邊的長劍,【凜兒…替我綁好劍,可以嗎?】

【小子!】打狗棒錘地轟鳴,老者一腳踢飛了長劍,【算你狠。我不打了。】

作者有話要說:

☆、玉樹庭

<越年花季,常溪百裏,桃花雪白綿延到山頂。左右尋找,再尋不到,你的身影。也許一定要到這個時候,才會看清,那些,不過是命運虛晃一招,我們卻都忘記了克制自己。子規喑啞,不如歸去。——題記>

【諸位豪傑,誰還想繼續挑戰這位趙公子】尹伯卿起身脫袍,拿起一邊的長劍,噌然拔出。衆人見着情形,一時失了戾氣,皆沉默不語。當知趙钰是強弩之末,既尹伯卿想親自了斷了這個人,他們何苦争搶

【好!那我尹某人,就為武林除了這個大害!】

說完,身形一滞躍上高臺,挑釁意味的用金屬劍身反射陽光,晃過少年的眼睛。趙钰擡手遮擋,方看清來人。尹伯卿,終于出手了。還好,起碼他還能支持一陣,興許,也能達成之前的約定。

劍鋒迎面劈來,不躲不閃,只仰首,直視對方的眼神。

【前輩,真正的趙十一已在三年前遭康文王毒手中毒身亡。那日欺瞞事出有因,請原諒晚生的唐突。】

尹伯卿高舉的雙手,緩緩落下,冷笑幾聲,道:

【我還以為你要故伎重施。蘭若已經告訴我了,不然你以為百裏凜約那個漏洞百出的計劃能殺得了康文王嗎?】

蘭若…秦蘭若。不怪尹伯卿會一心想要除掉自己,原來是她。開始還以為只是巧合,後來聽得林绛無意念出這個名字,愈聽愈覺耳熟。趙十一生前提起的蘭姨母,當就是她了。

【前輩既然已知實情,晚生無話可說。請出手罷。】

多說無益,尹伯卿想殺他,易如反掌。

淩厲的劍風襲來,直逼胸前,橫劍擋開,借左腿之力,猛然前撲。卻是這看似狼狽的動作,要尹伯卿不疊避開,腰腹部留下四個血洞。這種東西,他在中原武林從未見過。

少年慘白的指端沾了绛紅,滴滴答答落在在地上。指尖的利刃薄片,透出皮肉,刺入了對手體內。在弘關之時,他自知雙手已廢,特求白狼種下這幾根鋼針以備不時之需。白凝煙曾不止一次問過緣何他手捧火爐,皮膚仍冰涼;他只道是血行不足,再無其他。

傷尹伯卿,恐怕,僅有這一條路了。一副五痨七傷的身子,打,是打不過的。

【卑鄙!】

長劍沒入上腹,突然其來的寒冷要他不由顫抖。放下了心結,放下了強撐,他終于,沒有再次辜負她。

血,順着傷口滑下,在白色綢緞表面,綻開一片嫣然。眼前,被黑暗填滿。這樣,就算結束了罷……

凜兒,我做到了。

【妖女,我不能同一個死人一絕勝負罷】

尹伯卿說着,踢了踢地上人的身體。後者,就任由他羞辱,沒人絲毫反應。百裏凜約機械的起身,繞下腰間軟劍,如一具行屍走肉,登上擂臺。麻木的低頭打量趙钰,臉上竟然浮現出得意的表情。死了,就不會再糾纏了;死了,他,就不會再因為她傷心難過……

兩條人命,尹伯卿,這是你欠我的!

【妖女,怕了嗎?】

【尹伯卿,你知道什麽是報應嗎?】女子的身體因悲憤而劇烈都顫抖着,她肆意排遣情緒,瘋狂的揚起軟劍。她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碎屍萬段!

心口倏的受到重擊,鮮血噴湧出口腔,在空中劃出一道曲線。她能這樣殺了康文王,也能這樣殺了尹伯卿。

【妖女,你這點把戲,豈能傷得了我!】尹伯卿連點腰間幾處大穴,烏黑的液體反向流出。這一式,還不如趙钰自殘身體來的高明。他喜歡欣賞對手的絕望,一如現在的百裏凜約。那種眼神,足以給他勝利的快感。

劍光伊暄,架起在女子脖間。稍一動手,便能頃刻取其性命。

【百裏家換人。】

【哦換上何人】

【百裏家大弟子,賀奔。】

墨袍男子拱手施禮,一雙眸子透出堅定不可動搖。邁出一步,腰身卻被突然的力量環住。

【師兄。】

擡手舒開腰間雙臂,轉身欲言,而雙唇驀的被另一雙的唇瓣堵住。閉合的貝齒被對方舌尖敲探開,柔軟伸入口腔。貪婪的反擊,掃過對方口腔內的每一寸溫暖。忽略身邊的驚呼,忽略衆人詫異的目光,忽略此刻咆哮如猛獸的尹伯卿,此刻的他,幾乎忘記了一切。

唐複慢慢退回,慢慢睜開雙眼,紅腫都眼眶挂着點點濕潤。如扇睫羽顫動幾下,呼吸,陡然急促。

【為了師姐,為了钰師兄,你…就這麽不要我了。】

【唐九兒你要記得,賀奔沒有不要你,他只是…肩負起責任。】

雙手捧着少年的臉龐,不自覺,淚如雨下。唐九兒,是賀奔,對不起你。

【師兄,帶上它。】

掌心被放入一個劍柄,冰冷異常。颔首看去,會心莞爾——犰狳,唐家九少爺獨一無二的佩劍。

【師兄答應我,不要扔下唐複一個人。】

九兒,原諒賀奔,這條路,我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胸前一道猙獰的血口,貫穿了脊背,拼盡最後一分氣力,将犰狳,刺入尹伯卿體內。同歸于盡,他能做到的,僅此而已。

【大師兄!】

百裏家衆人,一齊沖上了擂臺。賀奔掙紮着拔出犰狳,身體、意識,卻再不受控制。

誰的懷抱,如此溫暖濃郁的畫屏幽,混着血腥味,正在漸漸遠去。

【凜兒,是師兄……是我無能。我不該,讓你們去承擔這麽多…告訴九兒,日後的路,要學會自己走。】

【師兄說什麽傻話…你撐下去!凜兒不能沒有你…唐複…唐複也不能沒有你!】百裏凜約的慌亂,暖不回懷中身體的冰冷。她想過千萬種結果,獨獨沒有猜到這個。成熟穩重的大師兄,在她眼裏從來都是睿智精明,大敵當前,卻選擇了這種方式。

從小到大,寵她疼她,像親哥哥一樣的大師兄,此刻,就要離她而去。為了那個根深蒂固的仇恨,和可笑可悲的堅持。

【哥…凜兒錯了…】

為了仇恨,為了百裏家的名譽,葬送了趙钰,也葬送了賀奔。血,由指縫湧向大地,那雙永遠充滿了溫柔和藹的眼睛,終于,失去了光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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