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7)

☆、聲聲慢

皓月淩空,星稀樹密,尹家的宅院,靜得怖人。尹伯卿白日裏為賀奔所傷,雖強打精神安排了衆人的居處,但舉手投足已顯力不從心。百裏家在南院,最為陰森凋敝的一檐小閣。白狼聞訊趕來,為時已晚。那雙久經沙場的手探過賀奔的脈搏後,有些顫抖,男子合目搖了搖頭。一劍正中心髒,莫說他一介凡夫俗子,縱是神仙醫聖也斷無法救治。趙钰傷重,卻不致斃命,加之連飲了十幾日維護心脈的藥草,撿回一條命。

【叔叔,凜兒錯了。】百裏凜約在白狼門前跪了兩個時辰,房門依然緊閉,裏面的人,任憑她将青磚跪穿,不曾動搖。十幾年,白狼寵她溺愛她,從不對她打罵氣惱,這種呵護甚至超越了對白凝煙。但這種疼愛,被她親手摧毀了;她知道,這一次,再不能挽回。毀了賀奔,毀了唐複,更毀了趙钰,是她自己,将那些深愛她的人,推向深淵。

林绛來了十五次,勸她回去,為她添衣送茶;方岳來了二十三次,每每要與她同跪,都會被張荻拖走;唐複只來了一次,說他不恨她,說他會堅強,會帶着大師兄的支持一個人成長,說在百裏家的日子,是最快樂、最美好的……

此刻她終于明白,只有愛,能讓包容沒有任何底線。賀奔說的,可以接受她的一切,終于被殘忍印證。從小到大那麽多次的幼稚、偏激,都會讓他們一句'不怪你'遮掩過去,把她置于一個可笑可悲的境地。不懂珍惜,不懂回報,甚至不知道別人對她的好,這就是百裏凜約,任性、冷漠、無情的自己。

百裏凜約,你還算是個人嗎?

【白狼前輩!前輩!】張荻避開院中女子,徑直走上前去叩響門闩,【钰兒不好了!】

房門應聲而開,白狼滿面倦容難掩慌張:

【钰兒怎麽了】

【自醒了就一直咳血,他不讓我說,怕驚擾您休息。可是他白日裏就已經嚴重失血,我怕再這麽下去會出問題的。】

【我去看看。】提步要走,又仿佛想起了什麽,回身道:

【想去就一起去罷,他看到你,會好受一些。】

距離趙钰的住處百步距離,便能聽到清晰的咳聲。百裏凜約腦海中,竟浮現出趙十一的影子,被單上綻開的梅朵,子規啼血般的咳聲……駐步門前,她不敢,再面對生離死別。賀奔的離世,已讓她恨透了死亡。

白凝煙推門出來,不由分說一個耳光打在她臉上,唇角驀的滲下幾道血絲。少女眼神中的憤怒,遠比揚起的手更令人恐懼。她恨她,恨不得殺了她!

【百裏凜約,不用你假慈悲!你幾時關心過他、在意過他!他每天夜裏被噩夢驚醒多少次你知道嗎?!他每次握劍後手臂都僵硬得擡不起來你知道嗎?!你現在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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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的好!

那些,她一無所知。她只看到了他練了許久還是稍欠火候的劍法,只看到了頹圮破敗的弘關,只看到了趙十一不甘的眼神……有多久不曾真正問過他好不好,關懷過他痛不痛,她也記不得。僅在比武時,那種肆意侵襲的絕望,才提醒她應該要珍惜。

利用、厭惡、狠心,這就是她,對待他的方式。三年,不曾改變過。

白凝煙剩下的話,已然聽不進去,只記得嘶吼出的那一句"兇手"。

霜華鋪滿地面,點綴着滴滴猩紅。血線蜿蜒,從床頭到門檻,白狼順着血跡望去,不由倒吸一口涼氣。趙钰側躺在榻邊,雙臂搭在空中,雪白中衣裏清瘦的脊背劇烈顫抖着。上腹的劍傷極深,已損害了胃腹,怕日後的飲食都會疼痛難忍。心脈耗竭,壽命長則十年,短則數月,何況活下去,也是一種折磨。他精通醫術,可是救不了一副五痨七傷的身子,眼睜睜的看着這個孩子作踐自己到這個地步,無能為力。十七歲的年紀,餘下的時日就要生不如死的度過,又怪得誰呢?

【叔叔,又要麻煩你了。】毫無血色的雙唇講出,斷斷續續,低不可聞。失神的雙眸凝視着門口的方向——終究,還是等不到了嗎?

【既然知道麻煩,何苦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凜兒…她……】

她……不會來了嗎……

【師兄。】百裏凜約前踏一步,現出身形。她聽見趙钰喊她,又猶豫不敢前去,她不知道,該怎樣面對。

趙钰目光中的驚詫,似乎。就是最大的懲罰。他到底沒想過,這種類似施舍的探望。

【什麽人!】身後風聲陡然見急,白狼猛然回身拔劍,只看一道黑影掠過。身形輕盈,玲珑有致,像是個女子。

【什麽人膽敢在我面前造次!】

【閣下不認識蒙娅了嗎?】來人頓住,摘下面紗,精致的容貌縱然在如是昏暗的光線下也異常動人。纖腰如嬌柳,膚色賽冬雪,眉含遠山,口吞朱櫻,大漠第一美人,沒有向歲月投降。第一次交手是在他剛剛隐居大漠時,那時的蒙娅還是個少女,卻已出落得傾國傾城。再後來,就是聽趙十一不經意提起,說是天人一般的女子。

【王妃已失了大漠,不在駐地好好休養生息,何必到我中原來自取其辱】白狼言畢,才想探身出擊,不料百裏凜約擋在衆人身前,右手握劍,指向蒙娅。這個時候,她再不容許任何人威脅趙钰的安全,他的身體,再受不起任何折騰。失去了賀奔,不能再失去趙钰。

【百裏凜約,呵,小賤(和諧)人,你有什麽資格用劍指着我!你從十一身上,什麽也沒有得到!】

【十一……】那個親昵的稱呼,竟然會從她的口中講出,百裏凜約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聽覺。默念這兩個字,卻瞥見白狼臉色陰郁,欲言又止,方知個中隐瞞。

【十一說過,他真正愛的女人只有我一個,你什麽都不算。我們的孩子……】

【住口!】一聲斷喝由房中傳出,回頭望去,趙钰正強撐身子企圖坐起。支持重量的雙臂不自然的抖動着,隔着衣料,依稀可見小臂上纏繞的白紗。百裏凜約忽而明白了,原這一切,只有自己被蒙在鼓裏。

【你……也瞞着我……】絕望侵襲,從不曾有過的無助沖卷着思緒。是的,趙钰,也要哄騙她,她永遠都只是那個長不大的倔強孩子,永遠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趙钰低垂下頭,抑回了幾聲咳嗽,胸口起伏得厲害,卻聽不見分毫聲響。掩飾了那麽久,終究瞞不住了。恨只恨自己不第,不能在蒙娅開口之前就手刃了她,況且早已成了廢人,想再護住凜兒,恐怕不能成行。

難惘極間,蒙娅手中的長鞭已經向百裏凜約揮來。白狼不疊出手,怎奈為時已晚,鞭身抽打過女子的額頭,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我們的孩子,是當今突厥部至高無上的可汗,你呢?十一留給你什麽】言畢,蒙娅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俄而仰首大笑,花容失色。

他,什麽也沒給我留下。

趙十一去的那日,将玉環留給了趙钰,将小屋留給了趙無冽,将湛甲留給了趙氏宗祠,而留給百裏凜約的,唯有無盡的痛苦和遺憾。青梅竹馬的感情,竟然比不過一個有夫之婦的勾引,這,才是真正的趙十一嗎?也許百裏凜約早就該明白,那樣運籌帷幄、傲世蒼龍的男兒,身邊不會只有她一個女人。她又何德何能,要如斯英華,為她低眉折腰

【那個孩子,在鸾城攻陷時就已夭折,你這瘋婦還癡心妄想他是突厥可汗!】

【孩子……我的孩子……我要為我的孩子報仇……】

銷魂鈎脫手,長劍割破喉嚨,利器劃開皮肉的聲音,重疊不清。

【林大哥!】

【師兄…】趙钰訝異的看着剛剛飛身相擋的林绛,此刻那人狼狽的樣子,倒是頗為好笑。若說別人替他受苦挨打必要好生感激一番,而這人向來惜命如金,怎會奮不顧身的擋那對銷魂勾

【師兄真是讓钰兒受寵若驚。】

【我才沒有閑心管你!我知道,這一下我不擋,就要挨在凝煙身上了…】白凝煙屈身扶起倚在榻邊的人,淚痕融化了脂粉雕妝,欲開口,卻教哽咽緊封了雙唇。林绛右肩一片暈散開來的鮮紅,刺痛了她的雙目,如冰錐刺在心間。

作者有話要說:

☆、揚州慢

烈日當頭,滾滾熱浪流經常溪,帶走了最後一絲涼爽。這是常溪最熱的一個夏天,生雞蛋放在院子裏,不一會兒就會全熟。白衣人藍綢束發,墨扇輕搖,坐在秋千上,似在等待。雖為男子裝扮,卻生得一副狐媚容貌,乍看便能識得是女兒身。

【賀姑娘,要餓死人了。】輪椅駛到秋千架旁停下,男子和顏微笑,擡手輕撥秋千索。青絲間,突兀的一縷雪白甚為紮眼,雙眸峮黑明亮,應生得俊逸,只是自雙目以下戴着銀制面具,識不清面容。

白衣女子杏目圓瞪,一拍秋千索,起身道:

【你且真當這醫廬是你家了,我賀盈歡只管醫病,不管伺候你這大少爺!】

【哦?】男子眯起雙眼,揚首直對陽光,【那前幾日照顧我的人是誰不是賀盈歡,難道是見鬼了】

【你!】賀盈歡氣結,自知說不過他,憤憤走向廚房。

【記得煮粥多放些水,不要像昨天一樣熬幹了~】

【閉嘴!要不自己煮!】

日子在打打鬧鬧中過去,不知不覺,那人已在醫廬住了一個月之久。用賀盈歡的話說,從這裏把他扔出去,馬上就會死在街上。并非誇張,而是他的确只能靠藥草維持性命,若離了,即刻心力衰竭而亡。她不知他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年歲幾何,卻又迷迷糊糊收留了他。好在來時帶了幾個貼身丫鬟,起居日常不必她費心,倒是這飯食須她親歷親為,別人做的都會以胃痛為由全部吐出來。

離開江湖武林已然五年時間,百裏家早已銷聲匿跡,被人們遺忘。從那時起,世上再無百裏凜約,只有賀盈歡。記得父親說過,賀奔剛來百裏家的時候,傷痕累累,身上僅有一把墨扇,也就是她手中的這把。後來聽得師兄弟們議論,大師兄還有個妹妹名喚賀盈歡,不到周歲便被土匪殺了,五年前一去,世上也再沒了他的親人。

賀奔下葬那日,她在墳前跪了一夜,自廢了武功,更改變了身份。她再見不得死亡,故而化名賀盈歡,開了這家醫廬。五年來沒了江湖紛擾,生活平淡清閑,雖毀了容貌,卻換來了後半生的安寧。算來過去這樣久,除了唐複偶爾派來一兩封信外,其他人再無音訊。前幾日見科舉公榜,探花之後赫然寫着張荻二字,不禁莞爾。這是唯一的消息,關于這個也許關系并不太親密的張師兄。

當初方岳被尹曉瑜相中留在了尹宅,尹伯卿拗不過女兒意思只得同意與百裏家和解。唐複随唐家衆人回江南,如今已成為了掌門公子。林绛和白凝煙決定回去大漠,過自由自在的日子,趙钰亦在白狼的強迫下去了大漠調養。四散東西,天各一方,只留她一人守着空空如也的宅院。匾額壞了,圍牆舊了,從前同她關系不錯的鄰裏相識,都已然學會稱她為盈歡,有時聽得人叫百裏姑娘或者凜兒,會毫無反應。過去的,終會過去,既然選擇了遺忘,就沒理由再時刻想起。

【碧漣塢,闌珊處,高馬淩甲弘關路。】

【美人酒,穿腸毒,不是英雄莫風土。】

【姑娘罵我。】

【我罵的是一位故人。】

【他負了姑娘】

【是我負了他。】

女子凝望着天邊,北方,大漠的方向,秋千索不停蕩着,只是空了架。輪椅上的男子享用着剛剛煮好的粥,合上雙眼。一碗溫暖食下,胃竟然沒有任何異樣,幻想着,興許痊愈了也不一定。吃完遞上碗匙時,不着痕跡的,拭去碗沿的絲絲赤色。

作者有話要說:

☆、斷腸散

【姑娘,我們要走了。】紅兒用指節叩響賀盈歡的房門,語含些許遺憾。賀盈歡聞聲開門,忙将她讓至屋中落座。

【何事如此緊迫好歹等你家公子身體好些再動身。】

紅兒摘下背上包裹,長嘆一聲,道:

【我家公子的身體幾時好過。還剩下不多時日,紅兒還要帶他去其他地方。對了姑娘,你可識得一個名喚凜兒的人】

賀盈歡的滿目可惜頃刻被訝異占滿,凜兒這個名字,許久不曾聽人提起了。莫非,當真是他

早先那人來時,她便懷疑是趙钰,畢竟世上癱瘓在輪椅上又胃寒心衰的人并不多。但那雙手,靈巧甚于常人,讓她徹底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你從何處聽來這個名字】

【公子夢裏啊。他經常夢魇,每一次都是喊着這兩個字驚醒。我問他,他又不說,只好沿途打聽詢問。】

夢裏……除了趙钰,誰還會在夢裏喚她的名字

【你可知你家公子名姓】

紅兒似是無奈的搖搖頭,道:

【公子不讓我問,但是路上遇到的新科探花叫他'钰兒'。】

新科探花,張荻。能被張荻喚作钰兒的人,只能是趙钰。相處一個月,她竟不知,不覺熟悉。趙钰的所有習慣,喜好,她忘得一幹二淨。

【姑娘怎麽哭了】

紅兒匆忙擡手拭去女子兩頰的淚珠,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言語的不對。

【紅兒知道姑娘中意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也舍不得姑娘,但是……】但是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沒事,跟我說說你家公子罷。】賀盈歡斂了悲意,綻出一個溫和的微笑。她想知道,他這五年是怎樣度過的。

【紅兒是五年前遇到公子的,那時候我被人賣給公子為婢。公子對我很好,為我起名叫紅兒。後來随公子雲游,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公子的手不方便……】

【等等!】賀盈歡突然的打斷,【他的手不是很靈便的嗎?】

【公子是裝給姑娘看的。他的手是用鋼針交錯穿搭才能如常人一般用力,指節彎曲或伸直都會鑽心噬骨,他是不想讓姑娘擔心。】

原來,真的是他。

夏日的常溪,又飄起了霏霏細雨。雨幕中,馬車漸行漸遠,劃出一個光圈,慢慢縮小。

送到巷口,送到城關,再向前,就是大漠。從清晨送到傍晚,從醫廬送到淩霄門,走過綠洲,走過沙丘。

【姑娘請回罷。】馬車裏的人,擺了擺手,示意她回去。她卻依然緊緊跟随着,不言不語。她不知道他的下一站在哪裏,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挨到下一站。

【姑娘請回罷。】第十次,男子步下馬車,由紅兒攙扶着來到她面前。銀質面具上方的眸子,透着滿滿的荊榛,那該有多痛,誰會知道。

【钰哥哥。】朱唇半啓,輕聲道出三字。男子聞言一怔,随即轉過身,欲重回馬車。

【姑娘認錯人了。】

【趙钰!】

腰間猛然的力量要他無法保持平衡,向前跌走出一步。擡手欲撥開女子雙臂,卻無論如何用力,都是徒勞無功。對方死死的擁住他,沒有半分放松。

【钰哥哥,是凜兒不懂事。百裏凜約不得好死!】

【胡說什麽!】趙钰慌忙用掌心覆住腰間的葇荑,他太害怕,自己的任性沖動,會傷害她。時日無多,他只想換一種身份回到常溪,回到她身邊,再好好看看她,清楚的記下她。

然而沒有紅妝,也沒有百裏,只有一方小小的醫廬,和喜歡白衣、喜歡女扮男裝的賀盈歡。賴在她身邊一個月,與她鬥嘴,同她撒嬌,藥苦了不喝,粥白了不吃,哄她開心,逗她發笑…… 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百裏家,倔強又不懂事的大小姐,和永遠好脾氣的師兄。那段快樂的時光裏,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直到前幾日因晚了半個時辰服藥而心痛如絞,才明白,這身傷疾從來都沒有放過他。

【钰哥哥,讓凜兒陪着你,好不好】

【可是…只有一個月了…】苦笑凝在唇角,腰間的力量,陡然失去。白狼給的期限,只剩下一個月,或許,還不到一個月。

【凜兒,我什麽都給不了你。】

【我什麽都不要。】

能,陪在你身邊就好。讓百裏凜約,贖回所有的罪孽。

馬車颠簸入了大漠,塵灰飛揚,皆抛在了後面。趙钰枕在她肩窩,甜甜睡去。

【钰哥哥想去哪裏】

【想去鸾城看看。】

定遠将軍趙钰攻下鸾城後,大批中原流民入主,歌舞升平,街市繁忙。柔然、突厥、大月氏等異族不斷騷擾,卻都不曾奪掠鸾城。

【钰哥哥,你相信會有來世嗎?】

【相信。】

【來世,凜兒要嫁給你。】

淚水滑落,那人依舊倚在她身上睡着,不知何時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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