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世上無完人,而作為流氓頭子的蔣春更是壞處書不盡好處想不起,就連幫裏頭蝦兵蟹将一時都難數出他的優點,遲疑過後猛拍腦袋驚喜萬狀告訴人:“他不挑食!”

不僅不挑食,還要護食兒,吃獨食兒,喜歡的食物更是沒個膩,一根筋地天天吃頓頓吃,比如雞屁股,再比如陸克己的屁股。

有一點蔣春是會老實承認的,那就是陸克己屁股大但實在不算最大,樣貌清秀也實在不算出衆,單薄瘦小的少年郎比同齡孩子的體格還縮了一碼,渾身上下找不出丁點可取之處,盡覺着他可憐了。唯有一雙眼睛不大不小可水汪汪的,膽怯了濕兩眶,委屈了也濕兩眶,高興時候還濕兩眶,墨瞳永遠晶亮晶亮好像兩枚渾然天成的黑珍珠,真正的畫龍點睛,萃出了靈氣。

另外,陸克己性子雖軸且迂,時常沒上沒下不着四六,但對着蔣春十分乖順聽話。而且身體的耐性意外特別好。就蔣春那股勁頭上來不管不顧連番鏖戰至油盡燈枯的孟浪,這些年身邊侍兒換了幾茬兒,尚不曾有過誰能回回都陪他糾纏到最後不昏過去的。陸克己每次都哭着求饒,最後累得嗓子眼兒裏就剩了喘氣聲兒,但他總知道蔣春完事兒了,等蔣春說睡會兒,他才肯偏着頭沒心沒肺地呼呼大睡。

蔣春就覺得這孩子知心,體貼,眼裏頭有人。于是愈發疼他,喜歡他,随時随地想抱他。也真的,随時随地想起來便不分場合地要他。

陸克己亦是不會追求講究的。他就記住蔣春是幫主,說話拿事兒一言九鼎。在這總壇大宅裏頭,蔣春就是王,是神,主宰此間所有人的生計,他有權對自己予取予求。

故而花園廊下,假山草地,書齋案頭,閣頂瓦上,席天慕地白晝晴夜,他們随性開始與結束,叫風看見了雲看見了,星群直率地目睹,全都無謂。蔣春問過陸克己:“臊嗎?恥嗎?恨我嗎?”

陸克己還張着無辜的眼不解地問:“幫主對我好,為什麽要恨您?”

那是蔣春第一次暗暗起了給自己的二爺吃獨食兒的心思,獨一無二的獨。

或者心有所牽便敏感細致,更擅疑明察,饒是陸克己瞞得緊,最先覺出異樣的卻是看似粗枝大葉的蔣春。

不過蒯二狗當初對蔣春的看法從來不是這樣:“狗崽子眼毒,賊精,心裏頭秤杆打平,誰都別想算計他。”

縱然是蒯二狗也算計不成他。

想當初街頭邂逅,威名赫赫的狗頭幫主遭遇邋裏邋遢的野狗崽子,一個錦衣倜傥,一個盤腿倚牆,大眼瞪小眼,你兇我更兇,場面委實逗趣。

那時候蔣春才九歲,臉上的“兇”字未現筆鋒,父佚母喪的孤娃子守着所空蕩蕩的小屋獨自在世上讨生活,一人即是家,見慣了世态炎涼。神情間少不得争鋒相對的抵抗,可落在小兒稚嫩臉龐上也不過是場自欺欺人的虛張聲勢。熊孩子們撩完了架,他以寡敵衆,挂花慘勝,守着自己護下來的一口袋烤栗子就地旁若無人地剝吃。

蒯二狗自打練成了“絕世武功”後也喜歡學着那賣他秘笈的高人,劍走偏鋒地看人斷人。他非看着蔣春覺他面相不俗骨骼精奇,最要緊打架特別能耐,随自己,将來必成大器。于是就屁颠兒颠兒湊上前去預備收蔣春當幹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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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蔣春以為這大漢也是來搶栗子的。并且一個大人搶小孩兒栗子,簡直喪盡天良沒有人性。因此他就瞪起了日後能吓得大人打嗝、小孩兒止哭的一雙虎目,沖蒯二狗兇殘地龇了龇牙。

蒯二狗當時就樂了。皆因稚子心性尚未生惡,眉目間強挽出厲害的模樣,宛似林中掉隊的小獸,龇牙咧嘴嚣張恐吓,卻掩不住眸色中無垢的天真,對危險都充滿了好奇。這樣的蔣春實在像極了狗崽子,天性好強,敢向險去。

“好小子,有骨氣!”蒯二狗和藹地笑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蔣春蓬發雜亂的小腦袋。

蔣春不龇牙了,蠹頭蠹腦定定地看着眼前表現出友好的男子。

“跟我走吧!”蒯二狗招呼蔣春,“我管你吃喝,你給我當兒子。”說着信手捏起一枚栗子,以為彼此熟絡。

孰料蔣春張嘴就是一口,死死咬在蒯二狗胳膊上。

哔啵——

栗子掉回蔣春腿上。

蒯二狗內心裏有些沖擊,腦子發懵,促使他做了一件很二乎的事:又伸手摸了摸蔣春的頭。

小孩兒安靜地坐着,眼中只是好奇。

蒯二狗接着二乎,去抓栗子。

啊嗚——

蔣春還咬他,原肉原位,牙印都不帶歪的。

蒯二狗愣了下,神經病似的第三次去摸蔣春的頭。

蔣春沒動,任他摸。

抓栗子。

蔣春張嘴。

“嚎嗚——嗯?”

蔣春沒咬着蒯二狗,嘴裏叼住只雞。

天曉得狗頭幫幫主出門看小孩子打架為什麽身上還會揣只燒雞?那雞屁股還大得特別畸形,立即勾走了蔣春的戒備,認定蒯二狗是好人。

蒯二狗志得意滿地捏了捏蔣春的臉頰,讓他:“叫爹!”

蔣春眼一瞪,呸一口把嚼着的雞肉吐了。不叫!

蒯二狗又愣了,想一想,妥協:“叫幹爹!”

蔣春還瞪着眼,就不叫。

“叫義父!”

“義父!”

沒想到蔣春從善如流地喊出了口,蒯二狗一時沒反應過來,表情凝固了好一會兒,旋即笑逐顏開。他高興,自己總算有兒子了。小孩兒腦子不好使,稱呼上窮較真,但無所謂,這點兒傻他還是可以承受的。

而實際蔣春并非是在稱呼上繞圈子,他純就是曉得“爹”是什麽意思,曉得自己有個爹的,盡管不知道去哪兒了是死是活,但爹就是爹,一個人一輩子就一個親爹,他不能管別人叫爹的。至于“義父”是什麽當時他壓根兒就不明白,只一根筋地想:反正不是爹就行了,自己不算“認賊作父”。

後來蔣春固然知道了義父跟幹爹差不多是一回事兒,也理解了“認賊作父”這個詞的正确用法,不過他覺得蒯二狗是好人,起碼是個好爹,認便認了罷,懶得再去改。

從此,蒯二狗真的有了兒子,撿來的兒子。

如今,蔣春也要有兒子了,也有可能是閨女,總之他即将有後。不是撿的,親生的。

只是這孩子的生身之人卻——

“你不會懷娃了吧?”蔣春指着陸克己粗了一圈的腰腹冷不丁問他。

“幫主怎麽知道?”陸克己張皇無措地反問。

這一問令蔣春确定了三件事:陸克己确實有孕了;他知道自己有孕;他知道自己能有孕。

蔣春登時化出“兇得來要死”的一張臉,低聲咆哮:“你還真是陰陽人?!”

這一喝也令陸克己明白了三件事:幫主不愛念書但轶聞雜記看得不少;幫主生氣了;幫主确實一生氣就硬。

蔣春确實氣得不輕,但有一點陸克己是誤會的,蔣春氣的并非自己疼了不少日子的侍兒居然是陰陽人。甚至,他僅僅是驚訝,卻絲毫未生嫌棄。

根本上,在蔣春那特立獨行的禮義廉恥倫理道德裏,世上既然有自己這樣身形出格長相出奇喜好出塵的一號人,自然就可以有半男半女、非男非女、男不想男、女不當女的另幾號人。大千世界十方縱橫,女娲娘娘當初捏了幾個人形老祖我沒看見你沒看見誰都沒看見,憑什麽因他人與我有異便扣他是怪?又怎說多數相類的一群人不是優勝劣汰下的烏合之衆?不然怎麽皇帝從來只有一個?

故此,雖然自己只在某些手劄筆記裏瞟見過諸如娈童産子、石女克親之類的描繪,但并不以為無稽,純粹覺得這般稀奇的事能叫自己遇上當真值得一慨。慨完了,便盡是心疼了。

“你他娘的作自己幹啥?誰都不說,還做活,還跟爺們兒睡,想出人命啊?一屍兩命!”

蔣春吼得前院掃地的雜役都風聞了一耳朵,模模糊糊半信半疑地猜:“幫主的二爺到底把陸四也捅漏了?”

陸四是蔣春給陸克己起的代稱。他嫌陸克己拗口,又嫌陸自斟婉約,非管陸克己叫四兒,理由是這孩子比二乎還二乎,雙倍就是四。但只有蔣春能叫陸四,當面叫,其他人知道陸四是誰就成,不許用。這名字只能歸蔣春獨家專享,就跟陸克己的屁股一樣,是獨食兒,蔣春得護食兒。

奈何今日險些沒護住。

其實更早前蔣春就對陸克己的身體生過疑窦。縱然少年青澀未長開,白一些弱一些當不得奇,唇髭不冒茬兒亦屬正常。只是陸克己身上實在太幹淨滑溜了,汗毛都不見,私/處更猶如嬰孩兒般寸草不生,渾身上下光得跟個剝殼雞蛋似的。而他的小二爺同蔣春的非止是尺寸天差地別,關鍵它不好使不頂用,任蔣春在後頭如何賣力,就是捋不直那杆羞赧的小槍,從來恹恹地垂着頭,灰心喪氣。

可陸克己每回都是真痛快的!他不靠小二爺都能令身體随着蔣春一道上天入地,眼角挂着愉悅的淚,失神地歡呼,陶然迷醉物我兩忘。

與此同時,屢屢縱情歡好,蔣春都恍惚自己的二爺有時會走錯了門,進到另一處水月洞天,寬窄深淺全不一樣。分明才激烈地纏了幾個來回,交合的甬道卻乍然收緊,絞得二爺卡在半當間進退維谷。不死心硬闖進去,倒惹得陸克己呻/吟陣陣後複起情潮,求着蔣春酣然再戰。心馳神往時不作他想,事後便也懶得計較,數月裏就這樣稀裏糊塗蒙混過去了。

前日驟見陸克己面色黃白,顯是身體抱恙。蔣春素日縱欲不拘,卻非不近人情強人所難的,關切了幾句,聽他自言胃腸不适到底不疑,還交代青翁特為小子另開了小竈做些暖胃易消化的吃食,忍了兩三天沒沾他的身子。适才固然孟浪了,也是陸克己應和了他的撩撥,兩人都是情不自禁。草草的前戲過後,彼此前胸貼後背地擁着,蔣春攬住小子的腰腹,徑自提槍熟門熟路長驅直入。陸克己仰脖悶哼一聲,聽起來竟似疼着了,身體随之劇烈打顫,兩腿抖得跪不住,半身癱軟在蔣春臂彎裏直往下滑。

蔣春覺出不好,哪裏還有興致?趕忙退出來,小心扶着陸克己輕手輕腳放到褥枕上。翻過身來一看,但見他一頭一臉的冷汗,臉白唇也白,身上哪兒哪兒都是涼的。

若在平時,若換個人,蔣春的思緒或不至于轉得這樣快。就連蔣春自己都覺得腦海中一晃而過仿佛天機靈感的刻意點撥,想起了數月來內心曾有的狐疑,想起古往今來留存于筆墨記載的無稽閑趣,想起陸克己身量寬了身體卻差了,看似毫無關聯的諸般事倏忽串聯到一起,心下豁然開朗。

如今身體的隐秘遭人點破,經過初初的一番局促難堪後,陸克己反有些釋然。蔣春的态度确叫他惶恐,言辭間的輕重卻也令他心頭不由一暖,垂了頭,眼眶又濕。

“問你吶,”蔣春忍着身上的燥,撿起中衣胡亂系在身上,指着陸克己的肚子甕聲甕氣道,“這一個,你打算怎麽辦?”

陸克己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咬住唇盡是搖頭,全無主張。

蔣春深吸口氣,叉腰蹲下來,歪着頭瞪眼撇嘴,少有的不兇但也不善地盯着陸克己。

“為什麽進府的時候不說?怕我嫌棄?”

陸克己輕輕點了下頭。

“可你現在這樣,就這樣,還不是他媽全露餡兒了?你怎麽傻得這麽四八十六呢?”

陸克己吸吸鼻子,細聲嗫嚅:“四八三十二。”

蔣春龇牙:“四翻倍八,八翻倍十六,誰跟你背九九歌啊?”

陸克己縮了縮脖子,不敢吭氣兒了。

蔣春特別想打人,又不舍得真對這可憐巴巴的小子動粗,氣得鼻孔噴氣,喝道:“說話!”

陸克己腦子裏糟糊一片,完全不會轉,傻愣愣問:“說、說什麽?”

蔣春扶額:“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咳、嗚——”陸克己孩子樣咧嘴哭了出來,口齒不清地說,“怎麽辦啊幫主?”

蔣春咬牙:“他在你肚子裏,還問我怎麽辦!”

“我、我也不曉得,咳咳,郎中沒跟爹說會生孩子,他就說腔管分了兩道,他、他……嗚嗚嗚……”

陸克己說得語無倫次,蔣春抿唇默默聽着,居然能條分縷析地自行理順了他話裏的因果。原來陸克己剛出生時穩婆赫見嬰兒□□生得異常細小,囊袋更是幾如豆粒,立刻就喊陸阿爹請郎中來為小兒診察。起初還擔心乃隐睾症,結果郎中所斷比之愈加晴天霹靂,言說這孩子實乃陰陽人。棒針探後/穴,深入分兩股,內置女腔,脈象亦半帶女征,精不旺宮無血,成年後多半雖交不舉,雖承不孕,恐是個無後的怪胎了。

此種異事慢說親眼得見,便是聽都勿曾聽說過的,縱然郎中能斷亦是啧啧,連稱前輩手劄竟非谵妄之言,委實大開眼界。

自覺此乃家門不幸的醜聞,陸阿爹當時便以金錢賄賂,堵了穩婆與郎中的口,又舉家搬遷避在外鄉。日後雖還悉心撫養幼子,但常感此子前途渺茫,總是唏噓。更遺憾此身不得長喜長壽,臨終之際無奈将真相與陸克己和盤托出,直勸誡愛兒,人言可畏,莫不如出家避世去,或可得餘生安寧。

親恩拳拳,言語切切,聽得陸克己苦淚漣漣,當時應得幹脆。到頭來,仍是辜負了。以身當籌,求份溫飽,卻因如此峰回路轉的意外揭開了身世,旁人向他問将來,他已無處謀前程,眼前茫茫,心頭惶惶,怕得死去活來。

“所以便求死嗎?”

冷冷的诘問刺入陸克己耳中,震得他心頭凜然,無言以對。

蔣春伸手捏他下颚強逼他擡起頭來,目光如劍,無形中将他千刀萬剮。

“時間一長,孕相總歸瞞不住的,你不說大家也能知道,我能知道。你偏不說!忍着不适往我懷裏送,等着我折騰你,最好折騰死了。折騰不死你也把肚子裏這肉給折騰沒了,想我大約惜名聲也惜子嗣,屆時照樣發作了你,一了百了。你要借我的手了結了自己,是不是?”

陸克己面色慘白,渾身止不住地抖。

“你很滑稽咧!”蔣春一點都不兇了,一張臉木得像糟石灰抹過,填平了喜怒哀樂的細微勾勒,寒涼如肅,波瀾不驚。

“不想活,哪兒不能死去?找根樹杈子挂上褲腰帶,兩腿一蹬去得可快。自己不死卻污我一頭,爺們兒殺過人不假,便叫所有的死于非命都甩給我背麽?我憑什麽背你的命?憑什麽為你擔幹系?憑什麽你不痛快了,倒叫我記着你,日日也不能痛快了?”

言罷霍然起身,轉到廊上向着外頭喊人來。貼心貼身,近處伺候總是青翁随叫随到。蔣春眼神往房內遞了遞,只交代三句話:“他是陰陽人。孩子的去留你問他。別叫他再跟我眼前晃。”

話涼薄,人去遠。竹邕詫異偏頭望室內,又驚見少年癱坐,眼底空得喪了魂。

狗頭幫幫主向來說一不二是所有人都清楚的。狗頭幫幫主向來還很口是心非,更兼口硬心軟、口緘心明,總之嘴跟心常常不在一個窩裏待着,特別擰巴,清楚這些的卻只有長老竹邕了。

蒯二狗一輩子沒成過親,自然也沒機會當爹,所以盡管撿了個便宜兒子回來,然而并無頭緒日後該如何相處并教養。一擡頭,正見笑吟吟迎出來的竹邕,徑直甩手将蔣春交與竹邕照拂。

第一件事自然先洗臉洗澡換衣服。蔣春性子一貫大喇喇的不避人,聽說洗澡,屋裏頭又沒丫鬟,便爽氣地把衣衫全脫了。竹邕乍一見,可是吃驚不小。

看起來身高肩闊的男孩子,其實精巴瘦,皮肉裹着骨頭,快連肌肉的形狀都瞧不出來了。渾身上下新傷舊痕一層一層摞着,青紫褐紅摻在一塊兒,倒像個染料作坊滾出來的。捋了他蓬發草草挽起,便将整張臉同後脖頸明明白白露了出來。結果耳後赫然一道泛着膿血的割傷,端瞧外翻的皮肉已黑,少說晾了有三五天,邊緣幹涸的血塊黏着發絲糾結成了痂,厚厚地蓋在皮上。

竹邕一把年紀,最是心疼小孩子,哪裏忍見這些?登時呼吸都顫了,抖着手萬分小心地給蔣春清傷口。問他疼否,他說不;問他氣否,他也說不;問他怎麽傷的,就說樹杈子刮的,不打緊。倒也真的硬氣一聲未吭,只将兩手緊緊攥着,指節泛了白。竹邕一應看在眼裏,弄好了傷口抹完藥,忽繞到蔣春身前蹲下來,一把将他抱住了。

“好孩子,以後不受苦了,疼了可以喊,難過了可以哭,沒人敢笑話你的。誰笑話你,爺爺給你擺平!”

蔣春僵硬地任由竹邕抱了會兒,倔強梗着的小腦袋終于垂了下來,輕輕說:“老爺子,抱太緊了,有點兒疼。”

竹邕就咯咯笑,琢磨了蔣春的性子,并不将他拆穿再逼他示弱。老人明白,世事磨砺,會有些人漸漸頹了敗了服了順了,也總有些人是寧折不彎死不低頭的,小小的蔣春便是後者。

後來蒯二狗從竹邕嘴裏聽說了蔣春身上的傷,立即孩子氣地嚷嚷要給義子報仇,教訓那些街面上闖禍胡鬧的熊孩子。竹邕好笑,尚來不及揶揄着勸兩句,蔣春自己把義父攔下了,仰着臉一副理所當然:“打架是我的事,報仇也是我的事,我報得了就報,報不了回家練練下回再報。不幹義父的事,您別管了!”

蒯二狗碰了一鼻子灰,心裏頭卻挺得意,直說狗崽子有骨氣有擔當,自己果然沒看走眼。

反是蔣春心下有些後悔,暗忖這個傳說中身懷絕世武功的流氓幫幫主腦子不怎麽好使,恐怕傳言失真,自己一不小心撞進江湖騙子手裏了。

好在紮紮實實練過一陣功夫,蔣春的精進有目共睹。小子的身子壯了身手健了,總算不再對蒯二狗的“神功”抱有懷疑,自此真的安安分分給人家作了兒子。

不過發噱的是,父子結緣的頭幾年裏,切切實實頭疼的恰是蒯二狗自己。

也不知哪處的空穴起的無名風,硬是把蒯二狗同蔣春相遇的場面以訛傳訛作:狗頭幫幫主規矩奇詭,能在他身上落牙印者便可獲親授絕世武功秘笈。有緣者,更可拜蒯二狗當幹爹。這下坊間仿似清水入滾油,直炸了個沸反盈天。

蒯二狗的武功可是貨真價實的天下聞名三省無敵啊!往日連各堂口分舵的扛把子都未曾有幸蒙他傳授一招半式,說收義子就收了,甚至将畢生所學傾囊相授,人家沒法不信幫主大人心意有變,終于肯開館收徒了。于是乎,成天烏泱泱一群人堵着狗頭幫總壇大宅的門口求見蒯二狗不算,他更好似一夜間成了挂在朝廷榜文上的通緝要犯重金懸賞,是行走的香饽饽、移動的肉靶子,到哪兒都免不了遭遇一番轟轟烈烈的圍追堵截。每個人都張着口露着牙,使勁渾身解數要去咬他一口。至今回想當年的場面,便是兇神惡煞的獒犬蔣春眉目間都隐約流露出一言難盡的戚戚焉,感嘆:“真好像大白天掉進魃鬼城,太他媽陰森了!”

誠然,憑蒯二狗的身手慢說咬他一口,就是近身也難,加之狗頭幫旗下人員壯大,要收拾掉那些誤信謠言的癡人可謂易如反掌。不過時日久長,實在不勝其煩。

孰料,謠言天南海北飄了一圈,不知怎的陡然突變,竟轉為“吃了蒯二狗的肉包治百病延年益壽還能變聰明”。外界徹底掀了窩棚,家裏甭管有病的有傷的、天殘地缺傻子蠹頭,全領着來求蒯二狗割肉。

那能給嗎?蒯二狗又不是太歲,這邊割了那頭長,生生不息。關鍵他的肉跟其他人的肉一樣,并沒有治病強身的功效。用蔣春的話說更是:“義父自己都傻得跟個空心竹子似的,吃他的肉不變白癡就不錯了,還是個酒鬼,也不怕吃醉了醒不過來。”

蒯二狗就有點兒悲憤,覺得兒子對自己有誤解:“老子好酒不假,可老子的肉怎麽就酒糟了?怎麽就吃醉人了?你看老子醉過麽?”

蔣春白眼一翻,完全不想再跟這傻爹多費半句口舌。

而有鑒于白天招搖過市對城內交通與治安十分不利,只能夜裏偷偷溜到酒肆借酒澆愁的蒯二狗,居然大意失荊州當真被人咬了一口。

事發經過倒非曲折,便是一名執念入骨的小秀才埋伏多日,終于功夫不負有心人等到蒯二狗獨自走夜路,立即飛撲過去張嘴就咬。蒯二狗一看這人衣着打扮再有身形步法,當下判斷出他就是個文弱書生,沒好意思動手,輕巧避過幹脆撒腿就跑。小秀才端得堅忍不拔,張牙舞爪地追在後頭硬是跌跌撞撞攆了蒯二狗半條街,最後猛地摔在地上。

動靜好大,把前頭篤悠悠遛着的蒯二狗驚得停下來。回頭一看可不得了,原來小秀才罹患癫痫症,積勞之下又情緒激動,驟然發病,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路見不平尚且義不容辭,何況深感此人病發多少有自己的責任,蒯二狗更不至于見死不救,當下奔返欲待施以援手。想不到小秀才殘存些許意識,睜眼認清身旁人是蒯二狗,奮力挺身,狠狠咬住了他。

這名揚江湖的一咬造成了兩個嚴重後果:一則,秀才的癫痫并沒有好,他最後的希望破滅了;二者,蒯二狗嚴肅地發現,自己是個斷袖,因為小秀才咬他那一口肉沒掉,卻結結實實把他咬硬了。

“咬在腿根那地方,最嫩最癢,能沒知覺麽?換條狗都能給他咬硬了。”

蔣春這話說得或有些道理,不過蒯二狗是完全顧不上的。初戀和歌姬相繼離去的十數年裏,他始終孑然一身,也有過花街尋歡,也有過丫鬟侍夜,但他沒再擱下過真心,未動過情。一夜的風流僅是一夜,恩愛寡淡心思涼薄,轉身後各自放下,向着不同的人又是一番逢場作戲。唯有小秀才不同,他咬了自己一口,那牙印就仿似嵌在了蒯二狗心坎上,獨一無二,特別深刻。

蒯二狗深深慨然:“難怪老子沒兒子啊!原來我是斷袖。”

蔣春又翻個白眼,心說連個媳婦都沒有,怎麽可能有兒子?他覺得義父的瘸腿腦子大約是沒救了,跟小秀才的癫痫一樣是個絕症。活該他沒兒子!

但竹邕卻相信蒯二狗是真心喜歡小秀才的 。他以前的确不是斷袖,遇見小秀才以後便是了。他并非因為自己是斷袖所以喜歡小秀才,而是有了小秀才,他可以變成斷袖。

這些話蒯二狗自己理不清楚,也講不出來。他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同蔣春完全不一樣。蔣春不笨不傻什麽都明白,他可以說,可他偏不說,打死不說。

好比他分明很疼非嘴硬不呼痛,如今他分明放不下陸克己卻又固執地不肯見他不承認想他。竹邕每天與他說幫內事務,末了都會帶一句陸克己前一時吃了多少、做過什麽、身體如何。蔣春從來沒呵斥他勿要再提,就是例行公事樣聽過,再讷讷落一聲:“嗯!”

陸克己終究沒有落下孩子。蔣春說由他做主,竹邕便當真只憑這孩子自己的意思,少年既不讨虎狼的藥,竹邕就悉心為他保胎。而蔣春說不想再見陸克己,亦非趕他出府。直來直往的一個人,說話也從來不存言下之意,竹邕懂他惜他,什麽都周全到了,偶爾,也會暗暗地籌謀一二。

事情過去三個月了。算起來,陸克己入府已有半年多,身子将有五個月,開始顯懷。竹邕不派他粗重的灑掃雜活,只令他與幾個年紀同樣小的丫鬟給觀景閣換換瓶裏的插花,握個撣子象征性抹抹灰。

秋雨淅瀝,風挾凜冽,陸克己鼻子裏鑽了灰,冷不防打了記噴嚏。丫鬟秀蓮擔心他着涼,跳起來體貼地去合窗,又把屏風移了移,遮風不遮光,與他擋去些寒意。兩人說說笑笑沒有拘束,唯将話音壓低了,似生怕驚擾了樓內旁的人。

陸克己知道其時蔣春就在樓上,蔣春卻不曉得陸克己近在咫尺,竹邕的安排不容侍兒拒絕,也不需知會幫主明悉。

蔣春向來不喜雨天,未能去到室外練拳打樁,短了自由的快意。高處風勁,他反倒将門窗全打開了,風拂得巾簾帷帳垂死舞動,莫名添起幾分肅肅詭氛。蔣春是不在乎的,他方将一套拳舞罷,渾身血熱,絲毫不懼深秋的雨水濕涼。尚覺不過瘾,也不拭汗更衣,就着功服赤腳踩在廊上一記後仰下腰,穩穩紮了個頭錘腰拱橋。他身高腿也長,彎拱紮馬都比別人高一碼寬一碼,當真像座屹立不倒的小橋。

憑空風來,潑了雨絲入欄杆,濺濕了地板。蔣春沒有動,天地倒置抱臂合目,似在想着什麽。

倏有殺意浮動,趁着擾亂的氣流掩殺撲進,兔起鹘落間膝撞蔣春丹田氣海。

他眼都未睜,仿佛熟睡之人夢寐輾轉,手在身側撈一把,正勾住來人踝骨,一個打挺旋身,發勁打下,直将人當個米袋子似的掼入室內。

落地鈍響,及後腳步聲紛至,但聞一記戲谑的調侃,地上人自行坐起擺擺手嬉笑:“不來了不來了,幫主武藝高強,又是我輸了。”

護衛們打量蔣春的神色,一個個噤聲立在原地,未敢輕舉妄動。

蔣春這會兒挽了張隔夜兇的臉,半垂睑慵慵懶懶沖室內陰暗處略一颔首。

幽幽起嘆息,是青翁老邁的低沉,說:“綁了吧!”

左右一擁而上,将地上的青年反剪雙手結實捆好。他自愣怔,全無頭緒。

“幫主,這……”

蔣春跨入室內,錯身時涼涼道:“扔下去!”

一絲分辨的餘地都無,青年徑直被拖到廊上推下樓去。他瞪着不可置信的雙眼自高處急速墜落,雨絲來不及打濕他的面頰,血先迸濺,随後融入雨水中,緩緩鋪展。他未就死,殘喘地咳出幾口血沫,扭曲的肢體在冰冷的石磚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直到呼吸不再疼了,眼底湮滅了光。

蔣春接過竹邕遞來的幹巾抹臉,更衣。

“也是太急了。”竹邕不無惋惜。

“三個月裏第四個,急嗎?我倒嫌太少了!”蔣春束腰撣袖,返身下樓。

“幫主貪玩了!”

“老爺子玩得不比我開心?”

“嗬嗬嗬,幫主嫌老朽多事了?”

“我嫌你——嗳?”蔣春腿長步闊,上下樓全是兩三級一跨,很快到了樓下,一眼就見熟悉的背影伏在門檻上,吐得昏天黑地。屋內不遠處丫鬟秀蓮跌坐地上渾身發抖,哭得打噎。

蔣春猛回頭狠狠瞪住竹邕。老人本也為眼前情狀驚詫,随即納罕地看見,幫主臉上竟挂起了新鮮的表情,兇還是兇的,卻兇得憐香惜玉膽戰心驚。

“你給我記着!”撂下句疾言厲色的警告,蔣春搶步過去俯身抱起了陸克己,不顧穢物沾染,一手環過來擋在他臉側,教他:“別看!”

陸克己額上布滿冷汗,縮在蔣春懷裏瑟瑟發抖,聞言擡臉虛弱地望一望他,眸色中的慌亂倏地緩和,雙睫微顫抖落兩行淚,嘤啼一聲。

蔣春頓時感覺胸口頓了半拍短了一息,心軟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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