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三、
抱着陸克己踏雨返回廂房,蔣春始終未發一言。
專于産科的郎中是竹邕關照請來的,醫術據說很可靠,最關鍵口風緊。陸克己之前吃的安胎藥全出自他親手調配,總宅內院裏固然不将“侍兒有孕”當作秘密,外界則是未漏一絲半縷的揣測,足見其人的穩妥。
胎是驚着了,倒無大礙,聽着郎中跟竹邕諸多解釋并交代,蔣春自己不覺,面上的急迫已漸漸緩和了許多。丫鬟秀蓮跟着忙前忙後很是殷切,竹邕顧憐她也被那番慘然的場面吓得不輕,好意勸她喝碗壓驚茶,還去歇一歇。秀蓮眼眶就紅了,不肯去,忍着哭腔告訴:“陸哥哥自己吓得那般,也不知道跌得重不重,還不許我過去,不叫我看,怕吓着我。外頭院子裏的柄根膽子算大了,都尿在褲子裏頭昏了過去。哥哥待我好,我識好歹的,我沒事,就看見個影子。青翁爺爺,我去做事了!”
說完一欠身,麻利跑去煎藥了。
竹邕莞爾,返身向內去,冷不防撞見一張餓狗奪食般的兇臉,更是笑得舒心解意。
“又多了幅新鮮的面孔。”
蔣春則撇着嘴,二度警告:“敢有下回,敢再鬼鬼祟祟攢心思,我調你去分舵,一輩子不許回來!”
竹邕黠笑:“幫主不忍心的!”
蔣春深吸口氣,扭頭就走。
入內室見病人,左右識趣早退得幹淨,安适獨對,蔣春一下子什麽火氣都沒了,心裏頭冰雪消融山崩地裂,嘩啦啦坍出一片汪洋情柔,風平浪靜澄澈深邃。
他立在床頭像個迷途知返的孩子,心裏有悔面上逞強,仍是不說不争,但回來了,不舍得再走了。
“對不起!”陸克己先他致歉。
“為啥?”他說着冷硬的話,人已矮身蹲下,指腹揩去陸克己頰上複落的淚水。
“幫主說、說了不想再見我。”
“那你幹嘛不索性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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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陸克己目光回避,咬了咬下唇,臉向內偏一偏,顧左右而言他,“那人,是幫主身邊的蕈哥?”
蔣春還蹲着,肘擱在膝頭懸着手,眸色沉靜:“是!”
“他,做錯……哪裏伺候得不好?”
“沒有伺候得不好,只是他想殺我。”
陸克己心驚,猛地轉過頭來。蔣春以為他不信,想說得再細些:“方才他趁——”
陸克己一咕嚕坐起,張皇地在蔣春身上摸索,眼淚又将落下來:“傷着沒?傷哪兒了?有沒有?在哪裏……唔……”
蔣春一只大掌将陸克己兩手包住,另手環過他肩頭按住頸後,霸道一吻堵了他的嘴。
唇舌交戰,一面倒的潰敗,任憑對方兵馬在陣地前掃蕩,予取予求。更銳騎獨闖深入後方,扣着牙關鎖住咽喉,尚存微弱的一息,命在他手。
“問你呢!”額頭相抵,唇在頰上貪婪地揉撚厮磨,蔣春呼吸間克制,聲已焦灼,“為什麽不走?”
陸克己身熱臉燙,雙目盈盈,氣喘籲籲:“青翁說幫主沒……”
“為什麽?”
“我、我怕……”
“為、什、麽?”
陸克己哭了:“幫主是不是不想要孩子?我給你添麻煩了。”
蔣春擁着他,咫尺模糊地凝望,眼睛一眨不眨。
須臾,落嘆。
“你不麻煩!”
陸克己緊緊揪住他衣襟,抽抽嗒嗒:“可你說、孩子的去、去留、問我。”
“因為他在你身體裏,他的命跟你的命連在一起,不是我。”
陸克己頓住,仰起臉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總是惡形惡狀的面孔,忽覺,此刻他一點兒都不兇。有些刻板寡情,雲淡風輕地看事看人,但跟兇絲毫搭不上邊。
“以前我确實沒有想過生養孩子這回事。因為我是斷袖,我不想改,也不準備将就誰家姑娘來給我傳後,我就一輩子喜歡男人了,斷子絕孫無所謂。所以你能有孩子,我意外吧,還挺蒙的。”
蔣春起身坐到床沿,替陸克己掖了掖蓋在腿上的被子,擡手将他淩亂的鬓發捋順了。
“四兒,你挺好的,我不想勉強你做這個做那個,何況關乎你的命。是,孩子是我的。但你看,我成天打幾梭子出去,千軍萬馬都有了,它們沒變成我的孩子。因為你,你來了,爺們兒的小将有一個在你肚子裏安營紮寨,才有了這唯一的肉球。而我呢,身上不痛不癢不多不少,照樣每天打幾梭子,然後看着他在你肚子裏變大,折騰你。你說,咱倆誰才有臉管這貨?誰最有資格決定他的去留?我覺得是你!只有你配!”
說由衷的話,念貼心的人,蔣春對陸克己從未言愛,只這一番話,于少年來說踏實過山盟海誓,醇得再咽不下世間別他的蜜語甜言。可他回不來同樣穩穩的告白,搜索枯腸心緒百匝,全是他想他要,堵在唇齒間化不出一句傳情達意的囫囵整話,急得嚎啕大哭。
蔣春還将他摟在懷裏,小心翼翼,難舍難放。
“我不想走,不走呀!”陸克己喊着莫名其妙的話,淚蹭了蔣春滿襟。
“嗯嗯,知道了!”蔣春點點頭,拍他背,耐心地哄。
“我不死,我就是怕,幫主別不要我——”
“要,要,不怕。”
“壞蛋,活該沒好死!幫主是好人,他不惜福!”
“不給他福氣,以後都是你了,不換了。”
陸克己噎了下,掙紮着擡起臉來,特別天真地眨了眨淚眼:“幫主說啥?”
蔣春坦然地又說了一遍:“以後爺們兒身邊就是你了,不換人了。”
“真的?”
“假的!”
陸克己癟嘴,泫然欲泣。
“可能嗎?”
陸克己臉一紅,低頭嗫嚅:“幫主一言九鼎。”
蔣春揉了揉他頭,甕聲甕氣:“小孩兒!”
“幫主!”
“嗯?”
“來麽?”
“啊?”
陸克己頭始終低着,目光直直落在一處。
不用問蔣春也知道小子在看什麽,适才剛親上,自己就一柱擎天了,忍着沒說,想不到仍是漏了餡兒。他倒不覺得沒面子,不過陸克己才驚了胎,他可不容自己犯渾。牙疼似的啧了聲,霍然起身。
陸克己眼疾手快扥住他衣袖不放:“我、我可以,胎已經穩了……”越說話越輕,頰似火燒。
蔣春瞪起眼:“找死啊?”
“真的!青翁講的,他說問過郎中的。”
“嘁,個老東西!”
“幫主來吧,忍着很疼的!”
蔣春又撥一撥陸克己的頭,咬牙道:“養着你的,甭瞎操心!爺們兒有地方瀉火。”
陸克己聞言肩頭一晃,手指将被面緊緊絞着,下意識咬着唇,看起來落寞。
蔣春頗感莫名,須臾恍然,旋即還坐下來望着陸克己低垂的面容許久,忽兩指夾住他鼻頭逼他擡起臉來。
“小兔崽子腦子又蠢得四四八八,爺們兒才說的話,能食言嗎?”
陸克己張着嘴大口吸氣,黯淡的眸色瞬間恢複了水汪汪亮晶晶的靈動。
蔣春嘴歪得更厲害了,松了手,垂睑乜斜:“小孩兒,還吃醋!”
陸克己揉揉鼻子,居然老實地一點頭:“唔!”
“嘿——”
蹬鼻子上臉小兒張狂,蔣春驀然發覺自己的陸四腦子不好使,膽子倒是養肥了。
大寒雪未至,冬至始數九。這一日晝最短夜最長,生機禁閉,萬物冬藏,百官絕事,慣例的,民間也開始冬節祭祖、亞歲拜長。
蔣春親爹杳蹤生母早亡,兜兜轉轉小半生,最親最敬的長輩猶屬蒯二狗這個宛似天上掉下來的無血無故的義父。他活着時,蔣春從沒與他演過父慈子孝,甚還時常促狹幾句,确不像父子的模樣。可一旦不在眼前了,蔣春便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地惦記他,反複憶他打拳時的姿态,憶他跟自己說過的話,正經的打诨的,一字一句着急地全拿筆錄下來,生怕忘了。這一寫,竟是許多年。
每回竹邕替他歸置書齋裏胡亂攤放的書冊總忍不住笑,隐隐有些嗔怪:“爺倆這點倒像,心裏頭忒藏得住,憋着,到死都不說。哎呀,不說就高興了?”
不高興!
但說出來也未必高興。說了委屈和難過,出門去依舊接着挨打受欺,還要被人笑他居然軟弱地哭了。
從小蔣春就覺得人是很滑稽的。同一樣的天地裏活着的人偏分了三六九等,總以為同階同等同病相憐,都是犄角旮旯裏舉步維艱生活着的蝼蟻小民,彼此未必守望,尚可相安無事。卻依舊要揀着更弱的去踩一腳,好讓別人沉得比自己深一些,永不出頭。便仿佛自己并非也立在齊腰深的冰碴子河水裏,仿佛溺的同命人多了,這水能淺冰能化徹骨的寒意能作春暖。這樣的人性,在蔣春看來實在可笑!
不過蔣春不會笑,他連哭都不許自己有,犟頭倔腦地迎着那些滑稽可笑的人言可畏活成了四海逞兇的獒犬。好的壞的,再不必親口去說。沒有人敢叫他說。
蒯二狗也不說。千言萬語真情假意全跟着此身入了土,那一個人不能夠知道,其他人憑什麽知道?
然而蔣春知道的。義父心裏住進過人,紮下了根,從此再容不下別樣的風花雪月。
那人就是咬了蒯二狗一口的小秀才。
蒯二狗表現出的沉淪是疾風驟雨般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在那之前,縱使幫裏跟着蒯二狗最久的老人都不記得有見過他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樣。像心飛了懸于九天仙境,像夢長醉困在花前月下,像懵懂青澀的情愫自意念勃發,在身體裏慢慢生長纏住了心竅,鑽出眼眸,開出了一片星河閃耀。
這就是戀慕呀!有古往今來的詩句描摹,借曲意婉轉的唱段勾勒,不厭其煩地演繹悸動與癡迷,向齊眉,求白首。
可是蒯二狗顧慮忒多,仁義禮智信天地君親師,仿佛所有的綱常倫理都橫亘在他的理智前譴責他這個初來乍到的斷袖,罵得他張不開口邁不開腿,想念不敢相見。只得不停地網羅各方名醫,一個個往小秀才跟前送,再輾轉搜集名貴的藥,編織蹩腳的托詞尋人交給他。每天裏晨昏定省般必要聽一聽小秀才的消息,關心他瘦了胖了,怕他病了冷了,更怕發作一回失憶一些的小秀才會将他忘了。
一年後,躊躇不已的蒯二狗終于又見到了小秀才。承蒙關照,登門稱謝,不請自來。蒯二狗興奮地以為這是某種隐晦的暗示,按捺不住,拉着秀才的手将心意剖白。哪想到秀才心思單純,只将蒯二狗當作善人恩人,果然未做他想。乍聞告白,不喜反驚,便吓得又抽了過去。
自此,蒯二狗徹底斷了念頭。小秀才也不肯再收蒯二狗的禮了。
可斷了念頭并非愛意熄滅了卻相思,蒯二狗惦記秀才郎啊!從睜眼混世至合目夢會,他醒着想睡着想,一刻都嫌長,四季摧殘日月亦老,星輝落不進他瞳眸裏熠熠,了無生趣。
蒯二狗仍是要送醫送藥給秀才的。不為讨人的歡,只想他好,無病無災地活成個壽比南山。自己才能長長久久地想他念他,他生情在,他死緣滅,相思裏作繭自縛,随他去罷!
奈何天不遂願。病痛入骨,哪一回都是鬼門關前勾住了腳,拔得出來還陽,拔不出來離殇,那一次,秀才終究沒能再把腳縮回來。
秀才身世亦是可憐,家門衰微,父母高堂都不在了,家裏頭就剩個賴漢叔叔,一個病一個窮,相依為命着過活。秀才中了功名本當前途有奔頭,只是病勢日烈,傷身更傷腦,考試其實也苦勞,癫痫重症撐不住,漸漸也就灰心了。還在家鄉小私塾裏做起了教書匠,以為生計。
出事那日,家中無人,秀才抽得全身僵直翻不過身來,正臉朝下跌在床褥上,竟活活把自己捂死了。待賴漢叔醉醺醺搖晃進家門,屍身早涼。徒留唏噓!
其人故去,一段緋色過往被冠以調戲耍弄,人盡皆知,蒯二狗登門去吊唁,硬是被賴漢叔叔擋在外頭,惡毒刻薄地罵了一通。最終蒯二狗都沒有進到院門裏去,沒能扶棺得見心上人最後一面。他跪在院籬外,木蠹蠹地叩了又叩,額頭撞在地上咚咚響,不知磕了多少下。
随後便回來,接着當天下無敵遭人恨的狗頭幫主,喝酒賺錢,揮霍餘生。
少年蔣春一應看在眼裏,不勸不攔,由着義父喝醉。心裏明白,醉了不想,醉了夢裏能歡暢。
然而蒯二狗不是醉死的。他練功時走火入魔,真氣逆行爆血而亡。臨終時兩眼充血赤目黑瞳,宛似頭修羅惡鬼。他竭力瞪着頂上,看起來怒氣沖天。
蔣春目無表情捉住義父的手,告訴他:“義父,我在這裏。”
蒯二狗就轉過臉來擡手摸索到蔣春的面頰,淺淺笑了下,說:“幫主,你做。”
蒯二狗看不見了。
或者早就看不見的。畢竟他最想見的人,他的活色生香已不在,他的眼前天地如晦黯淡無光。
說完那一句話,蒯二狗連眼都不睜了。獨行經年,終于歸去,得償所願。
時年,蔣春十五,武功很好脾氣很差,橫眉眦目殺氣騰騰地出世入江湖,誰都不怕。狗頭幫少幫主領着一幹無法無天的流氓,風風火火地給義父修了座石頭砌的大墳。就選了秀才的埋骨地,請了一溜風水先生掐算出個黃道吉日,敲鑼打鼓地給人遷墳。遷也不走遠,只往邊上挪一挪,移棺入冢,跟自己的義父并頭合葬。蓋土封門,接縫處灌上燒紅的鐵水給鑲死了。刨是刨不開的,砸也夠嗆,鑿費年月,關鍵哪個吃了雄心豹子膽的瘋子敢來破狗頭幫主義父的墳?秀才家賴漢叔叔揚言要一頭碰死在墳頭上都不頂用。蔣春叉腿立定,高着所有人一頭輕描淡寫道:“讓他死!死一個少一個,看誰再說個不字。”
賴漢叔叔愣了下,旋即頹頭喪氣一屁股坐到地上老淚縱橫:“唉,攔不住,說不聽,都沒用!沒用了。”
蔣春緊緊咬住後槽牙,扭頭挾風帶煞地走了。
回家入佛堂,竹邕已擺好了靈位,手裏頭另攥着塊沒上過漆的木牌牌,輕輕地撫。
那上頭刻着蒯二狗的名字,祝長生長福。
“又一個不肯說的。為什麽都不說?”
蔣春奪過長生牌位扔進燒紙的火盆裏,望着火舌将每個字都燒黑燒紅,久久地不說話。
“耳夏,耳為祖,夏為人,頂天立地,這秀才老爺的名字好氣派呢!”
不像并列深刻的“蒯二狗”三字,俗得下裏巴人灰頭土臉。
蔣春的思緒自往事中抽離,驀聞陸克己随口解析了石碑上的人名,面上未顯心湖微皺,垂着頭暗自發怔。他自然清楚陸克己正經念過書的,竹邕老爺子也念過,自己念得歪同樣算念過,但今天以前從沒有人跟自己說起這些。細細琢磨一個人的姓名,百無聊賴又興致盎然,說者無心的三言兩語乍然舒展開故人一生的書頁,他的志他的心倏忽清晰,能叫人看得更真切,更明白。
“幫主?!”陸克己捉着蔣春胳膊,無措極了。
蔣春望着他的眼神古古怪怪的,透着狠,令人心底裏發毛。
“過來!”蔣春收斂了眸色裏的淩厲,勾手攬過陸克己肩頭,為他攏緊貂裘大氅的襟口,叫他跟自己并排站在碑前。
“叫義父!”
陸克己愣了下,仰起臉來克制着激動:“我也叫?”
蔣春淡淡掠他一眼:“叫!”
“噢!”陸克己歡歡喜喜沖着石碑一鞠躬,喊了聲,“義父,我同幫主來看您了!”
蔣春指着邊上耳夏的名字又說:“叫小爹。”
陸克己再一鞠躬:“小爹爹。”
蔣春指自己:“叫我。”
“幫主!”
蔣春一巴掌撩在小孩兒後腦上。
陸克己揉揉腦袋,想一下,接着笑:“哥!”
蔣春還打他。
陸克己真覺得自己笨死了,也不敢再笑,戰戰兢兢觑着蔣春顏色,小心翼翼叫他:“爺?”
蔣春瞪他。
“相、相公……”
“大點兒聲!”
“相公!”
蔣春把人護進懷裏,沖石碑一揚颚:“聽見了老頭子?今年就這事兒,走了。”
言罷提壇潑酒,摔罐,走人。
車來車回,掩人耳目地駐在了偏巷角門,等閑出這一趟門,除了在城外墳場容陸克己于荒無人煙處對着孤魂野鬼們露了個臉,外間誰都沒撈着小子一抹背影窺瞧。另者,素日裏蔣春看他亦是譬如圈養珍獸,只許在內院裏頭閑晃,二門都不叫他出。
小子自己是不急不惱的,還給蔣春尋借口:“外頭壞人多,把我捉去要挾幫主怎麽辦?人家拿我當怪物逮起來游街賣錢怎麽辦?幫主武功好,把他們全懲治了怎麽辦?”
他這話全是跟丫鬟秀蓮說的。與蔣春和好後,陸克己搬進了幫主的屋子,為了方便照顧,蔣春特特給他配了名近身丫鬟,也不挑東揀西,單指了秀蓮。陸克己固然應得爽快坦然,秀蓮更是千萬個願意。
那一回聽完了陸克己的“道理”,小丫頭翻着眼仔細想了想,困惑不已:“我聽着好像哥哥不是擔心幫主會怎麽的,而是擔心幫主把別人怎麽的?”
陸克己自個兒也傻愣愣想了下,不由打了個寒噤:“确實,沒人能把咱幫主怎麽的!”
于是倆小孩兒不約而同得出了結論:為了四海升平、江湖和諧,陸克己還是乖乖待在家裏養胎就好。
但祭祖上墳這事,卻是一向聽話安分的陸克己自己提出來的。他并非悶了膩了想出門走走,更沒想到以“枕邊人”的身份去向故人尋個标榜,純粹就是恭敬。想着拜祭前任幫主一定是舉幫上下齊齊動員的大事,自己不能仗着幫主的寵愛壞了規矩,定管要跟大家一起去。
結果到了當天早上出發坐進車裏,他才驚奇地意識到這不是狗頭幫的大事,僅僅是蔣春一個人的事。蔣春去見義父,從來不許旁的人看不許人聽,那是兒子同父親難得的獨處,謝絕圍觀。
今年卻帶着陸克己去了。陸克己只說了一次要去,蔣春也沒多猶豫便點頭同意,轉頭吩咐竹邕安排。老人就咯咯笑:“這一家人,可是齊全了!”
當時蔣春沒接茬兒,眉目間猶自冷冷清清的,不置可否。
回來一路,陸克己心裏頭又甜又暖,填得滿滿的,開心地黏在蔣春懷裏不舍得離開一小會兒。居然就坐在他腿上睡着了。蔣春也不放他躺下,反而更往懷裏攏一攏,抱小孩兒似的擁着,由得他睡。到家門口都沒将人搖醒,徑直抱回了廂院。
飽足地睡了一覺,醒來時早不早晚不晚,錯過了飯點兒,時間忒尴尬。陸克己坐在床裏不好意思喊餓,雙身子的肚皮卻誠實地鑼鼓歡唱,把一旁伺候的秀蓮逗得悶笑。
蔣春睨着他通紅的臉頰,關照秀蓮:“去端來吧!”
秀蓮應了聲,飛快跑走了。
蔣春挨近床邊蹲下來,伸着胳膊撇撇嘴,臉不兇,但也不像好說話的。
“之前怎麽說的?”
陸克己一緊張腦筋子就卡,什麽都想不起來,心虛地問:“哪個之前?”
“你叫義父的時候。”蔣春單眉斜上挑,“管我叫的啥?”
一捧紅霞自陸克己面頰直漫到耳後,低頭嗫嚅:“相公!”
“相公是什麽人?”
“嗳?相公就是、相公啊……”
蔣春鼻孔大張清楚地噴了兩管閑氣,一臉怒其不争,叱問:“老爺子是你什麽人?”
陸克己眨眨眼:“長輩。”
“秀蓮?”
“姐妹。”
“你爹你娘?”
“親人。”
“我?”
“相公!”
蔣春閉眼仰頭,前功盡棄。
陸克己有些委屈:“幫、不是,相公怎麽了嘛?我笨,真的不知道哪裏說錯了。要麽你給、提個醒兒,點撥我一下?”
蔣春偏着頭,兩眼空洞地望向室外:“相公是外人嗎?”
陸克己脫口而出:“當然不是!”
“是朋友?”
“瞎說!”
“兄弟?”
“胡鬧!”
“親不親?”
“親!”
“怎麽親?”
陸克己又被難住了,嘟起嘴琢磨着莫非幫主是在調戲自己,讨膩?自己跟幫主還能怎麽親?就平時那種親呗!
說親便親,于是陸克己兩手捧住蔣春的臉,笨拙地在他唇上親了一口。還帶響的,特別大聲:唔——叭——
推開些身距,就見蔣春虎着張臉,兩手握拳又松開,看起來似乎在考慮是将自己打一頓再吃了,或者先咬死了再鞭屍。
“不、不是嗎——咦?呀——”
沒等陸克己對自己的缺根弦兒進行深刻的忏悔,便覺眼前一晃,跟着就跪趴在了蔣春腿上。後襟撩起,褲子被扯到了膝彎,光溜溜的屁股蛋當先一涼,緊接着就是破皮掉肉的一口結結實實咬上來,疼得他破音尖叫。
且不過瘾。蔣春咬完了,手還不依不饒不輕不重地扇他,扇一記咬牙問一聲:“我是誰?我是誰?是誰?”
他一只腳踩在床沿支着長腿,正到陸克己胸口。小子如今孕有七月,肚腹隆重,跪不住站不起,肩頭還被壓着,只能死死扒住幫主的腿任他打。
說疼卻尚可,過往縱情歡好,鬧起來比此刻的光景瘋多了也疼多了。陸克己就是不明白:幫主今兒是怎麽了?幹嘛老問自己他是誰?
他能是誰?狗頭幫幫主,流氓頭子,江湖惡霸——這些全是向外的。
向內,向着自己,他就是爺們兒,是相公,最好最親。相公今天領他去見義父,當着先靈定他的名分,以後沒有老幫主和幫主了,就是義父和相公,跟外人不一樣,他們是一家。
“家?”陸克己靈犀一閃福如心至,倏然領悟,頓時百感交集,“相公,家,一家人,我……”
陸克己哭了,心裏頭可歡喜。
蔣春不打了。大手在少年淚顏上胡亂抹了把,俯身直将人抱起來旋身坐下。還放他在自己的腿上,嘆得老懷安慰如釋重負。
“笨死你得了!個十六!”
到頭來,陸克己這肚子還是餓到了晚上。
可憐秀蓮端着一大鍋雞絲香米粥并幾碟子芙蓉齋的精致糕點,硬是沒敢進屋。聞聽裏頭噼裏啪啦打屁股,小丫頭就紅着臉賊笑兮兮轉回偏室去了。之後就是離得二十步遠在檐廊裏頭候着,不小心聽見啥異樣的動靜便趕緊捂上耳朵,一雙眼牢牢盯住院門,見有人來便沖上前轟了出去,堵着門誰也不讓進。
而裏間溫存,蔣春原本倒真沒想動陸克己。顧忌他的身子,體貼他的辛勞,忍了兩個月,盡是手動解決,壓根兒沒入過他身。
孰料陸克己也是憋得心癢難耐。過了早幾個月的不适後便偷偷繼續保持淨洗養穴的習慣,蕊口虛張以待,已是寂寞空庭春欲晚亟需甘霖澆灌。蔣春不主動,他索性自個兒剝幹淨了往狼穴虎口裏送,托住個滾圓的肚皮把蔣春蹭得心驚肉跳又烈火焚身,聲兒都啞了,擎着一線脆弱的理智和人性低喝:“小兔崽子別鬧,為你好呢!出了事兒沒地兒後悔去。”
陸克己騎坐在蔣春腿上,拿肚子頂着他昂首挺立的二爺,雙頰潮紅,呼吸微喘,嘴唇都快被他自己舔破了,血潤潤的兩瓣,嬌豔欲滴。
“出事兒相公打死我好了。就要!”
“你他媽的還頂嘴!”
陸克己拉過蔣春手來順着臀隙往下探,渾身打顫,嘤聲如泣:“相公,疼疼我!”
觸手黏滑,潤了指尖,蔣春腦袋裏乍起電閃雷鳴,震得耳中什麽都聽不見,眼前什麽都看不清,唯有一個白皮嫩肉的小嬌郎,羞答答地張開了身體,将自己一覽無遺地呈現在看客眼前。那就是花是軸是一闕曲高和寡的絕響,今朝裏便作昙花一現名畫展卷,應一曲夢回百轉的宮商角徵羽,绮景天成,巧奪天工。
按捺不住,急弦起調,如山澗飛流沿着峭壁滑下,直來到深潭,激起了水花陣陣,迫不及待。
“四兒,爺的好四兒,你怎麽這麽好?”
“相公別挖了,快、快進來!”
樂音急剎,鼓點遞進,初時緩慢沉悶,仿佛巨石入水,慷慨而來,靜靜蟄伏。不甘就此曲終人散,知音人揚笛應和,一聲清泠的間奏引飛鳥共鳴,歡快地啼吟。
鼓音便又躍動起來,如踏歌若踩浪,輕起重落,歌聲共水花齊飛揚,悠然舒暢。
好一番高山流水來相邀,急停的弦音赧然複響,只袅袅騰騰在低音階上恰到好處地盤桓應和,共譜這心意驅動的獨家新曲。
身影疊加,蔣春自後環着他的小郎君,耳畔恍惚有曲水流觞的曼妙雅音伴着百鳥朝歌,鳴啭吟唱。
陡然一弦毫無征兆地扯向了高處,笛音亦攜哭帶歡啼破了長空,鼓聲自此戛然,徒留了澗水長流。
“累麽?”蔣春輕輕吻上陸克己布滿汗水的額頭,手掌柔柔地撫摸他腰窩,呵護備至。
陸克己搖頭,甜甜一笑:“這娃兒還挺結實的。”
蔣春手上一頓,眯起眼:“熊玩意兒,欠操!”
陸克己張着無辜的眼,用力點頭:“嗯!”
作者有話要說:
又一輛小車,祈禱溜邊兒擦過去【暗搓搓躲在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