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1)
四、
冬至以後天愈加冷了,小寒一過雪便紛紛揚揚落了下來。陸克己身子又重,更不愛出門,很多時候連院子裏都懶得去,成天抱着暖爐賴在房內。要麽跟秀蓮商量着給嬰兒做小衣裳小鞋子,他只管動嘴皮子,秀蓮裁剪縫紉,做好了拿給他看,有說有笑。或者幹脆自己夾支筆坐在幾前,絞盡腦汁替未出世的孩子拟名字。
好幾次蔣春從外頭回來,進門只見地上推了滿滿的紙團團,拾起來一看全是寫壞的和起得不滿意的名字。他撇撇嘴,過去在仍舊冥思苦想的陸克己頭上揉一把,甕着鼻子道:“郎中說八成是閨女,你這全都是給小子起的,不能用。”
陸克己不服氣:“沒生出來誰能知道?他說是就是啊?哼!”
“脈象這麽顯的。”
“什麽脈啊?我天生陰陽雙脈,他號出來的未必是寶寶的脈。”
“小兔崽子死犟,怎麽,你還重男輕女啊?”
“沒有。我就是——”陸克己嘟起嘴,怏怏着顯得悵然若失,“我總不是正經的姑娘家,也無癸水,郎中都說這回能有孩子實在稀奇。萬一以後都沒了呢?若是男孩兒,相公就可以教他練功,領着他一道闖蕩江湖。多好!”
蔣春眯起眼:“咋?閨女就不能習武啦?”
陸克己呆住。
“爺的兒女,愛怎麽養怎麽養,日後他們想怎麽活就怎麽活。爺們兒有錢有手段,慣着,別人管得着麽?”
陸克己繼續呆,嘴都忘了合上。
“爺們兒真不在乎以後你還能不能生。爺們兒說過,作斷袖就預備着這輩子要絕後,你小子有出息能揣球,生兒生女都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爺們兒知足了。有工夫愁這個,不如想想該怎麽生吧!”
這事陸克己想起來就要打哆嗦,他實在怕,心裏沒底。男子孕産,轶聞雜記裏頭只當個趣兒,沒有詳細的手段記載。陸克己固然頭胎頭産,郎中以前也沒給男人接生的經驗,雙方都是兩眼一抹黑,瞎子過河只能摸索着來。
結果産期上就先卡住了。
依郎中所言,女子以月事為記,推孕期二百八十天,早産不論,或有延遲,多十月将産。可陸克己是陰陽人,無癸水,郎中就不敢據婦人産經推斷他的孕産期。且陰陽人還分真陰陽假陰陽,假陰陽裏又有真男假女、真女假男,真男假女裏再分有腔無室、有室無腔、雙口雙腔、單口雙腔,甚還可能有未被發現的其他身體構造,最終會有怎樣産征、自哪處分娩,委實毫無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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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陸克己的子房與體內其他髒器的位置是否與女子一般?若欲行迷蒙再剖腹,麻藥劑量先不計較,郎中最怕的是金刀劃下失了分寸,傷及其他髒器直要了病家性命。屆時陸克己固然冤喪刀下,憑蔣春歷來的為人處世,郎中恐怕也得性命不保。
推測來思量去,左右決定不下,郎中愁,蔣春更愁。還不敢讓陸克己聽見,都是避着他在別廂聚頭商議,統共就蔣春、竹邕和郎中三人在,任誰也沒法将閑言碎語傳進陸克己耳朵裏去。往日蔣春最多也就适才那般不真不假吓唬他一下,叫他記得擴後/穴,再有少吃些勿将胎養得太大,以免生産時候卡住胎頭,疼死他。便是如此,已足夠陸克己戰戰兢兢小半日,非得蔣春尋些別他的趣事轉移他心思,才得安适。
不過小子平時确實心大沒煩惱的樣子。蔣春不提,他壓根兒不會去想,成天就是吃飽了打瞌睡,或者跟丫鬟秀蓮嘻嘻哈哈鬧着玩兒。蔣春在,他黏着蔣春;蔣春不在,他一個人也不亂跑,從不給別人添麻煩,絕談不上恃寵而驕。幫裏的人常議論:“這位小郎君随在幫主身邊最久,也最安分,身子又奇特能傳後,未必不是個長久的伴兒喽!”
誠然孕中情緒多有起伏,陸克己的反應還同別家的孕娘子不一樣,不會突然心緒來潮讨吃食,不會暴躁易怒發脾氣,他就是一個人坐在檐廊裏望着院子發呆,烏溜溜的圓眼睛蒙了滿滿的水霧,盛不住便吧嗒吧嗒掉落。好幾次把秀蓮都哭慌了,問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盡是默默坐着,看樹看雪看天,又像什麽都沒在看,什麽都沒放在心上。
秀蓮勸不住,只得繞世界找幫主,求他管管小郎君。
蔣春每次都是二話不說擡腳往回跑,撂下了事與人,唯守住一個陸四。
可蔣春不會勸人的。來了就是把人抱在身前,腦袋疊着腦袋,手圍着手,等着陸克己自己平複些,便說:“吃熱羹去!”陸克己會點點頭,拿顱頂蹭蔣春的下巴,膩膩地回:“吃兩碗。”
默契地彼此不深究。
而蔣春并非了然陸克己情緒的因由,只是習慣了不問。搬來同吃同住這幾個月裏陸克己才發現,其實素日裏蔣春當真是話很少的一個人,和好那天他能說出那番話已是破天荒的冗長了。這人不習慣将心意剖白,在外做事亦是命令代替囑咐,簡短直接,一言決生死,定勝敗。所以他定管要青翁跟在身邊的,因為青翁什麽都懂,不需說的,眸色遞過,他自明了。
陸克己覺得青翁好像個猜心人,生得七竅玲珑,任何人在他面前過一遭,底子藏不住,準得掉出來。他有些怕這位老人,又實在很喜歡他,喜歡能令如此出色的智者甘願聽任差遣的幫主。他心裏,青翁是好人,幫主更是好人。
他不止一次當面說蔣春是好人。蔣春覺得他腦殼壞了。
“相公對我就是好!”
蔣春哼了一鼻子:“廢話,別人又沒叫爺操過,我疼得着麽?”
陸克己個頭将将才夠蔣春胸口,挂脖子費勁,熟門熟路一把摟住腰,臉蹭在他肚子上起膩:“相公不要他們,cao 我一個就夠了!”
蔣春牙疼似的嘶了聲,一巴掌糊小子後腦勺上:“小兔崽子聖賢書都念哪兒去了?不要臉!”
陸克己仰起臉,還笑:“相公要我,我就不要臉。”
蔣春龇牙瞪眼,又想咬他的屁股了。
當然如今蔣春只會惦記,斷然不至于真去咬。往常縱欲不羁的狗頭幫幫主克制起來竟是特別守得住,任憑陸克己如何主動怎樣撩撥,他都鮮少入少年的身。即便陸克己撅着腚忸忸怩怩哭着說難受,幫主寧願與他舔舐摳弄為他進玉勢,不惜低下至好像侍兒一般倒過來伺候他安撫他,也不想冒險傷他。有過一次情難自已,回味無窮,便夠了。
早知坊間傳言總歸有誤,以訛傳訛荒腔走板,或将人編排壞了。但蔣春的好仍舊出乎陸克己的預料,好得令他百感交集,好到他能生出怕來。怕有天蔣春厭了會不要自己,怕不能花好月圓人長久、與他安然共白首。
仿佛窺透了陸克己的心思,入了臘月交代過幫裏大小事務,蔣春也不往外跑了,嘴裏頭叨叨着煩啊累啊日你祖宗的,肆無忌憚地窩在總宅貓冬。常常攬着陸克己一覺睡到大晌午,起來繼續攬着他吃攬着他喝攬着他晃東晃西,就差攬着他一道出恭了。不過陸克己出恭他還真跟着去。
月份大了尿頻,陸克己肚子隆得低頭看不見腳丫子,解褲腰都嫌手短,不看着他管着他,蔣春不放心。秀蓮是女孩家,再貼心,如廁沐浴這些事也實在張不開嘴拉不下臉,臊得慌。換男侍,非但陸克己多心會吃醋,蔣春只一想到自己獨享的大白屁股要被別人摸去,氣得能一斧子夯劈了觀景閣。于是幫主就要親力親為,給自家小郎君提褲子他樂意,高興。
起夜都不落的。
沒搬在一處時,每每縱情過後陸克己都累得深睡,待他醒來蔣春早走了,而自己身下也總被細心清理過一遍,換好了幹淨亵衣。從前陸克己都以為是幫主喚人來做的這些事,幫主面雖兇心則細,幫主一點兒不冷酷。及後才知蔣春淺眠,夢中亦十分驚醒,身邊細微的動作他也能曉得。醒了就坐起身撓撓頭,一聲不吭去點了燈來,或者陪陸克己起夜,或者他身上疼了、腿抽筋了,蔣春便耷拉着臉,好生與他揉搓按捏。過一會兒再攜怨帶忿地去外間捧兩個軟墊過來,挑剔地擺過來擺過去,确定陸克己腿墊着舒服了,才下床去吹燈,回來抱着陸克己接着睡。速醒也速眠,很快就起了低低的鼻鼾。
陸克己一時半會兒睡不着的,便偎在蔣春懷裏,借着黑暗中自然的一點點光亮分辨身邊人面容的輪廓,小心翼翼不敢觸碰,僅僅是凝望着。想象他日間兇相畢露的樣子,鼻側的兩道深壑仿佛永遠填不滿。卻不似此刻的平和,普普通通的一張臉,未生得風流俊俏,唯五官硬朗棱角分明,就是個尋常的年輕人。比自己大幾年,高許多,可靠得一塌糊塗。
越看越難過起來,依稀竟不記得有見這人正經笑過。蔣春對外會冷笑、蔑笑、皮笑肉不笑,他連獰笑都嫌面上幅度太大扯得累,不如瞪眼兇過去的效果立竿見影。但蔣春不兇陸克己。眼睛總是要瞪的,光是瞪眼他照樣能瞪得像生氣,像驚訝,像無奈,像笑了。
可陸克己還是好想看蔣春笑一下。他想記着蔣春笑的樣子,眉眼怎麽彎的,嘴角如何翹的,是否有細微的褶皺趁機爬上五官的邊邊角角,他都想記着,印在心裏頭。
得不着呀!
沒了念想,難過得要哭。
黑暗裏一只暖融融的大掌從被子底下順着腰背摸上來,稀裏糊塗揩了把陸克己臉上的淚,将被子往上再提一提蓋到他鼻下。又順着臉頰撫到背上,胳膊收一收,把人緊緊撈在懷裏。
“傻十六!”
聽蔣春如常甕聲甕氣,陸克己突然就不想哭了,吸吸鼻子,把臉上剩下的涕淚統統蹭在他前襟上,頂着他下巴颏美滋滋地睡了。
就這樣不慌不忙地度過了新年。
除夕夜陸克己小孩兒一樣跟蔣春在觀景閣前的空場上放了一夜的煙花,硫煙大得跟起霧似的,差點兒驚動了潛龍隊。結果人家一探,确信是狗頭幫的總宅,立馬打道回府不來了。畢竟狗頭幫白手起家做的第一筆營生就是“義務”救火嘛!蔣春一招手,幫衆推了幾臺碩大的風車扇來,搖柄好比井轱辘,兩人一臺合力搖,沒多大工夫就把煙吹到別人家去了。
而那時候,幫主大人早摟着自家皮高興了的小郎君鑽回屋裏睡大覺了。
消消停停出了正月,蔣春再賴也不得不出來在場面上周旋一二。慣例的生意大多照舊,偶有利益計較,只不過他人要想在蔣獒犬的算盤珠上多撥一兩二分利,豈是容易的?到底還輕松自在。
算日子,陸克己懷這胎也足九月了,瞧着太太平平沒有趕早,胎位也開始入盆。郎中話仍不敢說死,只關照這十天半月裏身邊人還将警惕着些,若有脹滿腹痛之症,快些來報。平日宜用些紫蘇和氣飲,可壓驚平心,還能開胃口消積食,于臨産之人有益。
也是算得緊湊,正正二月十五這天,陸克己産痛開始發作。直熬了一天一夜才破了水,又等了三個時辰才開始生。焦急的衆人唯一慶幸的是何處去何處來,陸克己雙腔單口,胎兒從子房滑出來還經蕊穴臨世,而那能容下獒犬偉岸二爺的嫩肉小口到底開到了十指寬,當真可喜可賀。
說起來又得嘆巧,原本不顧醫者忌諱固執留在産室中陪伴陸克己的蔣春,同樣疲憊了一晝夜,總算盼得羊水破下産程過半,突然外頭進來了竹邕附耳對幾句。蔣春猶自漫不經心地“唔”了聲,去到榻前蹲下來與陸克己撇了撇叫汗水黏連在頰上的發,拍拍他發白的臉甕着鼻子說:“小事兒,出去會兒。你自個兒争氣,我快去快回。”
往常膽小善感的陸克己今次意外很吃硬,疼不過便是咬牙吹灰似的哼兩鼻子,扛了一天竟是沒喊過一聲。連蔣春都對他刮目相看,不明着誇,攏在懷裏不輕不重地促狹:“擒二爺時倒叫得五花八門。”
其時陸克己正緩過一波痛意,聞言猛地扭回頭去張着雙濕漉漉的烏圓眼珠哀婉地望着他:“旁人在呢!”
蔣春垂睑,故意漲了一調:“誰聽見了?”
郎中低頭,秀蓮撥炭,藥僮在看窗棱上的木紋,其餘外間裏走來走去的仆役大約更是沒有聽得清楚罷。
饒是如此,一聽蔣春要走,陸克己立即不吃硬了,揪住他衣袖張皇得要哭:“相公不管我了?”
蔣春反将他手握住,撇撇嘴意興闌珊:“底下人穩不住場子,我去吼兩聲,一來一回耽誤不了。你等不及就趕緊生呗!怪疼的。走了!”
說走便走,再不遲疑。終究還是拿捏了輕重,未肯将富貴險中求的擔待盡數鋪展,故作了輕巧,一去卻自午前糾纏到将夜。蔣春步履匆匆跨進廂院,檐廊下驟聞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登時急跨三兩步闖進門去,只見陸克己面上潮紅未退,腦袋恹恹垂在一側,人已昏厥。
追究過後驚悉,胎位正産口開的情況下,陸克己使勁推了将有一個時辰,居然就是無法将孩子順利娩出,怕是難産了。
蔣春不懂醫術上的說道,聽得火冒三丈,立時挽出嗷獒兇的臉來喝斥郎中:“要你來光是磨嘴皮子的嗎?啰嗦什麽,救啊!”
郎中哆哆嗦嗦抹了抹額上的汗,咽了下唾沫,使盡勇氣回道:“小、小、小郎君脈象呈憂懼之困,可、可用紫蘇飲安神順氣,輔以金針刺穴,能得安産。不不不、不過,萬一、萬一,大小如、如何——”
“大小你媽了個羔子!那沒生出來的叫人嗎?就是個肉疙瘩。可他,”蔣春恨恨一指榻上癱卧的陸克己,目眦欲裂,“他是活的,大活人,你不救他他得死。你是郎中,他媽有臉問我?你腦袋是被驢踢過,還是天打雷劈把你打白癡啦?這裏沒什麽大小,保不住爺的四兒,我定管叫你後悔當初你爹把你操出來!”
郎中吓得一屁股跌坐地上,渾身冷汗淋漓。
是時,蔣春驀覺指上一涼,忙低頭,竟是陸克己幽幽醒轉。仿佛正聽見他方才一通爆吼,小子顫巍巍擡手牽他,眼角淚滑一線,雙唇翕動,氣弱無聲。蔣春附耳過去,便聽見他抽泣着呢喃:“保、孩子……”
蔣春微微擡起身,好好地看清陸克己,擡手撫他的額、他的面,不再直眉瞪眼惡聲惡氣了,忽嘆了聲,顯得老邁。
“你活着他才能活,我沒辦法誰都沒辦法,要麽你活着把他生下來,要麽你死了帶他一道進棺材。不用指望我為他舍你,在我這裏沒有這樣的道理。四兒,記着爺們兒的話,今兒你若活不了,死的絕不止這肉團子!”
陸克己身上抖了下,失焦的眼底逸出恐懼。
蔣春将他抱起來靠在自己肩頭,成為他堅實的依托。兩人的右手交握,氣勁緩緩渡來,護心提氣。
“怕什麽呢?怕我不能回來,還是怕自己殺不了我?”蔣春貼在他耳畔平淡地說着,“活下去吧,四兒!活着才能殺我。”
陸克己雙目圓睜,淚湧而出。
“現在我的命在你手裏。你自己選:同歸于盡,還是放過我,生下這孩子?”
陸克己的手指猛然收緊,另手向上反抓住蔣春肩頭,指尖用力摳進去,仰脖尖嘶——
這夜,狗頭幫主喜得千金。
陸克己連昏帶睡躺了兩夜一天,醒來就看見蔣春坐在跟前,手懸于半空,整個人中了咒般一下子定住了。
彼此一動不動對望了會兒,蔣春先開聲,問他:“疼嗎?”
陸克己嘆息般呼出口氣,垂睑不敢直視蔣春。
蔣春放下手來,默了默,複言:“找了個奶娘,丫頭跟她睡一屋。”
陸克己雙睑輕顫,似有觸動,但依舊不聲不響。
蔣春便起身,走到門邊喚來了外間的秀蓮,自己取了架上外衫欲向外去。
秀蓮不知情,天真地問:“深夜裏,幫主還出去呀?”
蔣春如常甕着鼻子:“今晚宿書房,有事來叫。”
秀蓮詫異極了,那邊陸克己則半撐起身子急急挽留:“幫主——”
蔣春立下來,扭頭撇撇嘴,眉頭一緊:“喊我啥?”甩手把外衫往架上一撂,大踏步走回床邊提褲腿一個深蹲,跟陸克己臉碰臉對上了。
“有了孩子不認老子,你跟爺借種吶?”
陸克己向後縮了縮,垂着頭諾諾地又不說話了。
蔣春目光直直盯着陸克己,擡起手來揮一揮,秀蓮識趣地帶上門退了出去。
無有閑雜兩人獨處,陸克己知道蔣春有很多話想問,自己也有壓抑許久的千言萬語欲訴還休,情意一牽,悲從中來,終究哭了。
蔣春沒有抱他哄他,只扶他躺下,自己足跟一碾,竟自坐到了腳踏上。
“別當我真縱着你,我心沒那麽寬,一開始确是防着你的。”
講述的語調舒緩平和,似話本一折,局外人閑暇說一場,借他人事抒己懷。
初疑,是陸克己說出了自己的表字。看起來斯文又迂拙的小兒郎,如何竟肯賣身求溫飽?蔣春事後尋竹邕細問,入府前的身世摸查裏只說一家皆是外鄉來客,父親領着兩兒一女,未見有內夫人。鄰裏好打聽,均言主母故去了,卻從不曾擇日拜祭,一家古怪。
“生下我後,娘總說我是邪魔妖物,自感愧對父親罪孽深重,執意入山當了姑子。”
“唔!”
蔣春不太認真地應了聲,權作是聽見了陸克己的解釋。但竹邕做事向來仔細,他查得的遠比坊間閑話多且實。陸母确實出家了,是陸父親自送她去的。心結難解,神思困頓,陸母對新生嬰兒既怕又恨,不止一次想了結他性命,皆不得遂。父親憐兒,逼她選擇去路:一則報官告她殺子,入監牢;二則念佛除障礙,虔心悔罪。陸母選了出家。
“長姐如母,我是姐姐抱大的。大哥資質平平,考試不中,又不懂經營,父親故去後,只靠佃租糊口,漸漸也吃緊了。”
“唔!”
蔣春仍只不清不楚地應了聲。
他都知道呀!
繼室所出,陸克己與哥哥姐姐實乃異母。姐姐固然待他百般好,兄長與他向來疏遠涼薄。他對親生妹妹都未見得親厚,人生失意,游手好閑,心思一轉,吵吵嚷嚷逼她去嫁富貴人家,做小亦無妨,換了彩禮好周濟,來年他要掙功名。可哪有功名會垂青他?書都叫他賤賣成廢紙當酒錢,李白喝了詩百篇,他喝進去盡是指天罵娘悲呼時運,之乎者也全忘到上輩子去了。
然而這樣的哥哥也是哥哥,陸克己有些怨,回頭想來還是心疼他的失意落魄。姐姐他也心疼,便想一樣都是拿身換錢,何必輕賤了姐姐的一生?不如自己出來做事吧!做事人家都嫌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識眼色不夠伶俐,容貌清秀但未勾人,輕易不肯收他。輾轉到了狗頭幫,青翁淬火去渣的眼風排頭排尾掃一遍,頭一個竟相中了他。
回家一說,姐姐先哭了,叫他不要去。哥哥鼻頭冷哼,卻不說同意或反對。
終究還是進來了,見到了幫主,掉了魂失了心,從此歡樂喜悲裏都纏連着他。
“我是想別氣來着!”蔣春實話實說,“說我這裏是火坑,他們那些說長論短的清白人們又給誰造下前程了?舌頭底下活路都沒給人留。去你媽的!沒人疼爺們兒疼,我養你供你,活得比他們好上千倍百倍。叫他們眼紅,氣死拉倒!”
于是偏只抱住一個陸四,跟全天下犯擰,擰着擰着就成了真。蔣春第二回 起疑,便是因小子隐瞞孕事。他想不通究竟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分明說不恥不恨,他的陸四為何就不要活了?為何什麽都不與他說?孩子是他的,陸四也是他的,他的人,他忽然不懂不識,不要他了。
“老爺子其實早有留意,說你突然不回家了。同屋領假全走光了,單剩你一個冷冷清清的。初以為你怕孕相顯露才躲着,可後來有幾回你哥哥尋上門,你也躲着不肯見。只央老爺子把工錢轉交給那個敗家子,編個騙話哄回去便罷。結果隔幾天你哥又來了,臉上還着了彩。老爺子沒疑你倒疑心你哥,打發他走了,轉頭派人跟了上去。”
結果敗家子沒有回家,臊眉耷眼佝背蜷身地閃進了常去的小酒館,見了個人後酒也沒撈着喝便回去了。竹邕的人機靈,分散再跟,一路送到了陸家,另一路追去了賭坊。兜兜轉轉牽絲攀藤,最後就見那人閃身進了清河幫的後角門。
“我知道老二想□□,老當家沒動他是念舊,跟他爹八拜之交,下不去手。他想拉攏我,沒得逞,确實咬着牙恨我。但真說掀簾子亮兵刃,我倆這點恩怨遠沒到那份兒上。他背後還有只手,我沒查到,你就回來了。”
蔣春伸了伸腿,長長地嘆息。
“我沒動你哥,他就是個傳信的,稀裏糊塗什麽都不知道。關着你跟陰陽人也沒關系,我得讓他們找不着你,以為你露餡兒了,猜我疑我,成天提心吊膽哆哆嗦嗦睡不着覺。給你出氣,我解恨呢!”
一聲低泣落在耳中,蔣春自覺心頭像被只小手軟軟地捏住,不疼,憋着發悶,壓抑着不去抱他。
“我不會對你如何。你壓根兒不是道上采青的相家,殺人這事你幹不了。”蔣春說得不愠不怒,聲音沉得又像個老頭兒一樣,“我也不問你上家是誰。爺們兒吃混子這碗飯,得罪的人多了去。但錢要賺勢得衡,道上做事恩仇之前先擱着利,恨我的未必盼我死,要我死的,左右不過是那幾個,爺們兒心裏全有數。”
話到此處頓一頓,偏過頭來瞥一眼床內的陸克己,面冷眸色暖,兇字抹得平平的,未餘半點戾氣。
“四兒,不論這小一年裏你說過的話有幾分真,或者都是裝出來的,總之,我過得挺得意。你要想走,我不為難你,孩子也一樣,随你帶走或是留下。你要還想跟我過,那這事兒就了了。外頭我會擺平,保證那些人一個都不得好死。”
陸克己不由自主抖了下,眉眼間難掩慌張。
蔣春明白了:“那些人裏頭是有你牽記的熟人吧?”
陸克己咬着下唇,不置可否。
蔣春伸過手去在他頭上揉了把,不說了,坐着仰頭又嘆了聲。
陸克己眼淚落得更兇了,哭得咳嗽,抽抽嗒嗒卻問:“孩子我帶走,幫主舍得麽?幫主就不想要她?”
蔣春背抵着床沿,後腦落在鋪上,慢吞吞翻了個白眼。
“不是我要不要,而是你要,我一定給你。”
陸克己神情一滞。
蔣春啧了啧牙,動舌不動唇,嘟嘟囔囔:“那麽多書都念哪兒去了?笨到這份兒上,怎麽活到今天的?比六十四還二得多。”
陸克己忍不住笑了下,旋即嗚嗚咽咽哭出了聲,歪扭着爬過去摟住了蔣春。
蔣春折過身來環住他肩背,臂力一帶,直将人從床上拖下抱在腿上擁進懷裏。死命地吻他揉他,掐他脖子令他窒息,又放開來狠狠往心口按,恨不能将他壓進胸膛去,心門一關胸骨成鎖,再不放他出來。
夜裏并頭共枕相擁而眠,心上一根弦兒不再繃着,蔣春踏踏實實一覺睡到天亮。
睜眼一看,身畔空了半邊,陸克己不見了。
桌上的留書洋洋灑灑寫了幾大張,自責自罵千恩萬謝,只言此生無福,不敢奢戀蔣春的情。又聊聊數語交代了心內苦衷,憾兄長不自愛沾染惡習敗了家,憐阿姊久代母職辛勞操持,不欲拖累應募入府,得了補貼送哥哥,只求勿将阿姊低嫁了老兒去當妾。怎料想兄長嘴閑,将他要給蔣獒犬作侍兒的私事四處宣知,被有心人聽得,綁走阿姊逼他充細作,如若不從,阿姊難歸性命不保。
勁秀的筆鋒掩不住執筆人的惴惴與依依,一字一缱绻,不該出頭的出了頭,不該讓邊的縮一邊,撇捺皆蕭索,點點似淚灑,訴不盡的難舍難離。
案頭還圍了幾團廢紙,蔣春每張也都打開捋平了。就看見全停在擡頭的稱呼,相公、幫主、蔣公子、蔣爺,寫了又劃掉,有些則是沾了淚,墨色暈開變成團團的污點。最後信上還是定了“幫主”,末尾綴“保重”。幫主字清,像刀剜進眼裏;保重筆抖,淚痕起皺撞破了心湖,一封情意蘊藏言辭切切的離別信,看得蔣春眦目立眉,紅着眼化出了修羅兇相。
之後的一個月,江湖裏驟起疾風暴雨,狗頭幫辄将漕運的清河幫二檔頭截殺,轉頭就把清河幫對頭的白沙派連根拔除。
如入無人般攻破白沙派寨門那日,掌門陳輕舟被蔣春一掌震碎了筋脈,噴血恨罵:“狗崽子無恥畜生!與人出頭絕我滿門,如此不留餘地,你不得好死!”
蔣春瘋狗兇的一張臉,一身血氣渲染了狠戾,唾地還他:“餘地?叫你緩過來後将我們趕盡殺絕嗎?狗頭幫獨吃獨占,爺從不與人出頭。死不明白,活該!哪裏欠了爺的,摸着良心自己到地府想去,好好回禀了判官老爺,地獄十八層,興許能判你少堕一級。燒!”
一把火焚盡了沖天的怨怼與哀鳴,卻仍化不去蔣獒犬心頭的烈烈殺意。
這人當真宛如煞星落地附了他的身,誓要在江湖裏掀起滔天的巨瀾,不分青紅皂白将一切都卷入風浪抛上滾下,塗炭生靈,死亦不休。
折镖旗破武館砸賭坊,茶樓飯館無人坐,澡池子裏能游蛇,腳夫瘸腿卦師斷指,哪行哪流都沒逃得出這場由蔣春只身帶來的浩劫。可奇怪的是,清河幫老幫主閉門不理,丐幫弟子集體讓路,外八行裏有身份能出頭的定盤針們一個也不出來指摘蔣春一二,他們不約而同地聾了瞎了更啞了,不聞不問不做主。江湖裏亂了一個月,有眼力的驀然省悟:洗牌了,起釘了,老規矩新人做,蔣春不是在破而後立,他是要叫平衡歸位,自己立中間。
一個月,不用蔣春費唇舌,圖窮匕見,他的底牌自然而然地亮了出來。
窮兇極惡的反撲,是急了瘋了,被蔣春逼着來魚死網破。
鹽幫副幫主馬贲,兩年前輸給了青年俊才的少當家鄭俠,沒能争上幫主的位子。那一回,諸方勢力明哲保身,唯有蔣春一開始就聲明全力支持鄭俠,是以馬贲失利,一腔怨氣全數算在了蔣春頭上。拔了蔣春,他便是要在幫裏起嘩變,作反了鄭俠的。
“爺的人呢?”
蔣春擔刀在肩,居高臨下,神情藐然。
戰了兩百回合,饒是武行出身,馬贲也已扛不住蔣春飒烈的刀法了。他鬥不過蔣春,籌謀與武藝,哪樣都不行。
“哼——”抹劍橫鋒,衰人扯出強弩之末的冷笑,“想知道?下去瞧瞧,保不齊在呢!也可能,過橋了,投胎了,你晚了。”
蔣春刀尖入地曳然斜上掄出一道勁氣,挾沙為刃,直劃向馬贲。他斬劍向前,分了沙不破刃,勁氣硬生生在他臉上割出左右對稱的血線,自額際至鼻下,特別猙獰。
劍墜地,目怒張,馬贲仰面倒斃,死不瞑目。
不遠處過來幾人,是自己幫裏的兄弟,領着名邋裏邋遢戰戰兢兢的女子,禀報說在馬贲家柴房發現的,捆着手腳堵着口,一問姓陸,就帶了回來。另有女眷仆役小厮無算,既抄了他老本營,不敢随意處置,索性一并拉回來聽由幫主發落。
狗頭幫的總壇中庭寬敞得譬如校場,現下橫七豎八倒卧了一地的屍首,後頭立着一溜俘虜,冷風亂拂,驀地顯出凄風苦雨般的肅殺之氣。
蔣春冷眼乜斜了那些人,又瞥一瞥陸姓女子,留下一句:“這個送回家,其他的問老爺子。”轉手交了刀,自往後廂去矣。
竹邕知他惱煩,便關照先請陸姑娘洗漱更衣,着郎中診一診,休息過後再行送返。
那邊才應下,正要攙扶柔弱女子去客廂,她本欠身連連致謝,卻倏然變臉撞開了身旁人,一直縮在袖中的右手上赫然攥着尖利的短匕,奮力朝蔣春沖去。
“幫主小——”
警告未呼完,女子的匕首已刺破了血肉。不是蔣春的。
呼嘯聲急,長腿破風,直将女子掃出三丈外,如随風研轉的枯葉破敗地跌落,滾過幾圈停下來,匍匐着吐血不止。
“不要……姐姐……幫主別……”
蔣春爆吼:“她沒死吶!要死的是你!特媽誰叫你擋了?爺們兒的命那麽好拿嗎?白癡,傻十六,你什麽時候能活得聰明點兒?!”
陸克己呼吸都顫,忍着疼想笑給蔣春看,卻把淚笑了出來。
“我知道幫主厲害,可我管不住腿,它們自己往外跑。”
蔣春狠狠吻他的額頭,任匕首沒了柄紮在陸克己胸口,不敢動手拔,知道拔/出/來血口開,小子就真沒命了。
“為什麽?”遠處伏地的女子喃喃不甘,執拗地想往這處爬,徒然伸着手,“小弟呀,為什麽要救惡人?小弟,好小弟……”
陸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