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臨安
天氣陰沉沉的,往遠處看去,厚重的雲層似乎與高處一排排白色墓碑連成了一片。
江臨安靠在長凳上,閉着眼,纖長的睫毛迎着微風輕輕顫動,手裏兩枚硬幣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早上八點他就到這個墓園了,心情不怎麽好,剛好又下了雨,于是發短信給班主任,說是雨下太大,最近身體不好,淋不了雨,等雨停了再去學校。
手機一關,清淨。
可這雨雖說下的小,但半分沒有要停的意思,江臨安又開始覺得苦惱了,手裏的硬幣越搓越快,直到其中一枚掉到了地上。
是數字就去學校,是花就繼續坐着。
他深吸一口氣,懶懶地睜開眼,瞄了眼地上那枚硬幣,是花。
不知道是不是坐久了的原因,連彎腰都覺得麻煩,硬幣也不撿了。他又靠回凳子,兩條長腿随意地搭在地上,手中那枚失了同伴的硬幣在他指尖不停地翻轉着。
他用手枕着後頸,仰望着純白色的頂棚,眼睛難以找到一個焦點。
小拇指輕輕摩擦着耳後的紋身,有一點點粗糙的感覺,NON PERMANET PACE,沒用永恒的安寧,高一那年去紋的,寫了一萬字的檢讨還在早會上當衆批評,但他還是沒去洗了。
經此一役,江臨安的名字就在一中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高中時候誰不喜歡又帥又拽的男孩子,更何況還是年級第一,全校女生生産出的情書,有十分之九都塞在江臨安的抽屜裏,還有不少是男生寫的。
指尖一滑,另一枚硬幣也叮叮咚咚地落到了地上,手上空空的,江臨安有點不自在,不情不願地彎下身,兩手撐着腿,看着地上并列躺着的兩枚硬幣,撿起來吹了吹灰,又捏在手中。
雙眼透過稀薄的雨幕,好似看到了一個矮矮小小的身影,身影先是走得很快,後來像是發現有人在看她似的,立刻放慢了腳步。
江臨安把硬幣揣進包裏,提起一旁的帆布包,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準備往雨幕裏走去。
“江臨安!”身影見他要走,立馬跑了起來,沖到他的面前,“見到我就要走,你什麽意思?”
女孩子矮了他一大截,身上的蕾絲裙有些濕了,稀碎的額發貼在臉上,眉宇間挂着些怒氣。
江臨安看向一邊,不願做過多的理會,把書包單挎在肩上,徑直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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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再走一步,我就再也不是你妹妹了!”女孩子大聲喊道。
江臨安嘆了口氣,把伸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他淡漠地垂下頭,粗略地打量了一下站在身側的江流夢,沒瘦,就是裙子太短,該冷了。
“我媽墓前那束白百合是你放的吧。”江流夢望向他,眼睛有些微紅,“你也配來看她?”
“你來做什麽?”江臨安終于說了句話,聲音淡淡的,讓人聽不出一絲情緒。
“我來做什麽?兩年了!我們兩年沒見了!”江流夢的鼻子抽了抽,“要不是我确信你一定會回來看她,讓人一直盯着,是不是我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有你這樣做哥哥的嗎!”她向前走過一步,想拉住江臨安的手。
江臨安退了幾步,離她更遠了些。
江流夢的指尖微蜷,低着頭,緊緊地咬着下唇,悶聲說道:“你不想當我哥哥了是不是?”
江臨安沒有理她,向外伸出手,雨已經很小了,“我該走了。”
江流夢又一次伸出手,卻什麽都沒有抓住,只能看着江臨安的身影一步步遠去,她先是慌張,再又有些委屈 ,最後沖着江臨安的背景喊道:“江安!”
江臨安的身影頓了頓,眉頭輕輕擰起。
“換了個這麽拙劣的名字,哥哥你确定不是在掩耳盜鈴嗎?”江流夢走下臺階,壓了壓情緒,穩住神色,高傲地擡起下巴,露出白皙秀颀的天鵝頸,“告訴所有人你出國了,換了一切聯系方式,卻悄悄地躲在一所普通高中裏,哥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江臨安把手揣回兜裏,指尖不停地翻弄着那兩枚硬幣,“爸告訴你的?”
江流夢輕哼了一聲,“爸?現在該是躺在你親媽的溫柔鄉裏吧。”
江臨安做了十多年的豪門少爺,在所有人眼中,他一直都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無論是成績也好,為人處世也好,在所有人眼裏,他是最合格的家族繼承者。作為江家唯一的男孩子,本來無論如何,以後的江氏,一定會是他的。只可惜,私生子三個字一出,他就什麽都不是了。
放棄了很多東西,曾經的那些驕傲對于那時的江臨安來說,全都成為了最沉重的負擔。飛得越高摔的越慘這句話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他花了很久才逐漸從過去的那些陰影裏走出來,慢慢把生活撥向正軌。
想着現在的生活也挺好的,至少沒那麽多糟心事要煩。
可江流夢這句話給他一下子敲醒了,他一直都在掩耳盜鈴,以為自己能忘記過去的一切,但其實都是假象而已。
“那是為什麽?”江臨安沒有轉身,只是心已經不能像之前那麽平靜了,這種時候,他若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便不願讓任何人看清他的表情。
“蔣家找到的,花了大半個月呢,哥哥藏得倒是不錯。”
江臨安的手指突然顫抖了一下,耳朵有些嗡嗡的,“蔣家?”
“表哥在學校說你的壞話,三哥沒忍住,揍了人。”江流夢緩緩說道。
“說重點!”江臨安聽到三哥這兩個字,情緒一下子控制不住了,有股一直封閉在內心最深處的東西像是想要沖破一切障礙洶湧而出。
蔣舟,蔣舟。
他腦子裏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這個名字了,他以為自己忘了,放下了,不會為此有任何情緒了。可現在,他的心卻一下子抽痛起來,難過地厲害。
江家和蔣家,從父親那輩起就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後來房子買在一塊兒,關系好到連孩子都是兩家一起養的,老早就認了幹親家。蔣家三個男孩兒,江家又有了個女兒,兩家結親的事就像是板上釘釘的事,只等着江流夢長大。
本來是滿了十六歲就該商量着訂婚,可惜,兩年前,江家的女主人自殺了,全家全都籠罩在陰霾當中,誰都沒有再提起這事。
“三哥說,要揍就多揍幾個,把表哥他們那一夥的全給揍了。幹爹怕事情變大,索性開除了三哥。”
“不可能,以蔣家的地位,只是揍幾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不至于,是不是...”江臨安忽然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
小升初是按成績分班的,江臨安在一班,蔣舟在五班。蔣舟是蔣家的小兒子,從小就是寵着長大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也沒指望過他能有多優秀,吃喝玩樂開開心心就行。
從小貼在一起長大的兩個孩子,一說到要不在一個班了,江臨安不高興了兩天,但覺得都在一個學校,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小少爺不幹了,不上學不吃飯,在家裏又哭又鬧,把門一鎖誰都不理,一定要轉到一班去。
蔣家雖然是校董,但從來沒有動用過私權,自家兒子犯了什麽錯,向來是該罰就罰。本來是沒一個人理他的,都覺得他被寵壞了,治治脾氣也好。熬了三天,最後還是蔣家的老太太心疼孫子,給他轉了班,這才高興起來。
江臨安心底升起股不好的預感,他轉身看向江流夢,問道:“他又鬧脾氣了?”
江流夢點點頭,眼眶又紅了些,“這次老太太去了國外,幹爹幹媽又鐵了心不管三哥,硬生生在屋裏餓了快一個星期,要不是我打電話讓老太太回來,三哥指不定怎麽樣了。”
“一個星期?”江臨安的心都擰了起來,呼吸逐漸變得沉重,腦子裏亂糟糟的,“他現在在哪?”
“醫院呢。”江流夢斜睨着他,眼神裏有些怨怼,哽咽着說道:“哥哥你不會去看他的吧?”
“你回家。”江臨安抛下這一句,瘋了似的轉身向外跑去。
蔣舟,他腦子裏只剩下這兩個字。至于會不會被那些想看他笑話的人發現,發現之後會承受什麽樣的嘲諷,在這一瞬間他都不在乎了,總有那麽一兩件事,一兩個人是讓他覺得比自己更加重要的,逃避了那麽久的東西,也許應該學會怎麽去面對。
江流夢要和蔣家定親的話,那個人會是誰?蔣舟是最小的,兩個人年齡最合适,從小和江流夢的關系也是最好的,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認為他們兩個應該在一起。
江臨安也這麽認為,所以當他發現自己對蔣舟那份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時,他首先感覺到的是痛苦。他從來不說,更不可能說,可心底那顆種子生了根發了芽,愈演愈烈,他拔不掉,只能選擇去淡忘。
可現在,他又記起來了。
江流夢從沒見過哥哥這麽失态的模樣,一下子吓到了,愣了好久,終于反應過來,緊跟着追了上去,雨點飄進她的眼裏,讓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哥哥!”她只能大聲地喊道。
“我騙你的!”江流夢揉了揉眼睛,卻沒有看到江臨安停下來。
“三哥轉到你學校去了,今早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