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模仿

天色漸漸變暗,到了約定好的時間。

音樂教室所在的位置比較偏,與之前喧嚣的環境截然不同。水龍頭壞了,擰不緊,水滴滴答答地落在池子裏,外面的風吹進來,把衛生間的窗戶吹得咿呀作響。

那件影響美觀的綠大褂已經被脫下來了,蔣舟随意地抓了抓頭發,望向鏡子。

鏡子裏的那個人,眉眼低低的,帶了幾分慵懶。看着拉低的衣領,鎖骨透出來,想起江臨安上次拉他衣服時的那副模樣,有些小小的高興,把拉鏈往上拉了些,只露出脖子。他把額發往前稍稍撥了一下,又把目光遮住了幾分,随即吱嘎一聲,推開了衛生間的門。

走廊上也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一片枯葉被風吹起來,敲打在了玻璃窗上。

離約定好的時間還有幾分鐘,他慢慢地走向窗臺,斜倚着牆壁,從玻璃窗向下望去,能看到樓下空地裏那些打鬧的綠褂子,本想看看江臨安在不在。

想多了,江臨安怎麽可能會混在那群人裏玩,他輕哂一聲,把目光收了回來。

所以,你到底是個什麽态度啊,哥哥?

他把頭靠在窗上,五指輕輕地放上去。看着玻璃中映出來的影子,他靜靜地想着,要是映照出來的那只手是哥哥的就好了,他想要把哥哥攥在手裏,整個人,整顆心都攥在手裏,讓哥哥一分一秒都不能從他的身邊離開。

人有幾個兩年,他再也受不住下一個兩年了,甚至連一天都受不了了。他的腦子裏充斥着各種想法,最重要的一個是,把江臨安這個人完完全全地栓在身邊,成為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觸碰的存在。

永遠都不可能有人知道,在那沒有江臨安在的那兩年裏,他活成了個什麽鬼樣子,像是被人抽去了魂,一步也踏不動。

或許有人會說他愛得偏執,可他不在乎。當初他也不偏執過,也把這份心意藏地很深過,他知道江家是不會允許自己家的繼承人去愛一個男人的,所以退了一步又一步,把自己僞裝成一個不懂事的弟弟,就發着脾氣,待在哥哥身邊就好,他不想讓哥哥難做。

可江臨安走了兩年,他也想了兩年。

愛一個人,要把他占為己有才是愛,放他走算什麽愛。

他想起兩年前江臨安走的前一晚,他在江家偌大的客廳裏彈了一夜的琴,每一首都是告白,可江臨安卻一眼都沒有來看他。

蔣舟很清楚,江臨安那麽驕傲的一個人,怎麽會受得了私生子三個字所帶來的屈辱,所以寧願什麽都不要,說着萬丈高樓平地起,縱使以後要他從最底層做起,那也同樣能夠走到最高的高度,江家的一切基礎,他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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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那麽不快樂,只有放哥哥走才會快樂。

彈琴彈了一夜,手指都像是麻木了,沒有知覺,唯一來看他的是江高寒,江臨安的父親,他的幹爹。那時才十六歲,他站在江高寒的面前,第一次沒有叫幹爹,叫的是江總。

“放哥哥走吧,就讓他走三年,讓他一個人想通了,發洩了,最後我帶他回來。”蔣舟坐在鋼琴前,窗外的雷鳴照得滿堂慘白,他的臉也是慘白的,哥哥不高興了,他也不高興,像是有根線連在他們心裏,江臨安痛一下,他也痛一下。

對于他們來說,私生子的确是一個天大的醜聞,可江臨安是江家唯一的一個兒子,他們無論如何都是不會放他走的。蔣舟在那一刻第一次覺得江臨安太過于天真,那些驕傲全都變成了傻氣。

江臨安的天破了,看着心疼,蔣舟想替他補,可不能當着他的面去補,只能放他走。

江高寒端着咖啡,香味都飄進了蔣舟有些麻木的鼻腔裏。

“帶不回來怎麽辦?”

“帶得回來……我逼他回來,讓他恨我。”

“無趣。”

江高寒走到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将他籠罩在黑暗裏,蔣舟感受到那個掌權人所帶來的壓迫感,“我可以放他走,甚至還能同意你們兩個在一起。只是,你們蔣家做的太大了,我不想你們做那麽大,懂我的意思嗎?”

蔣舟慘白的臉看向他,張了張幹燥的嘴唇,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江高寒把咖啡杯放在鋼琴上,“你家老太太最喜歡你,扶你做繼承人,其實不難。”

白瓷色的咖啡杯逐漸傾斜,順着鋼琴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帶江臨安回來,你嫁給他,或者你娶了夢兒。總之,我要你把你家的一切,全都帶過來。”

十六歲的蔣舟看着咖啡流入琴鍵,再流到他白色的褲子上,他自嘲地笑了笑。

船到橋頭自然直,直不了,大不了就撞毀了。他一個人毀了就毀了,三年,在那之前,能把哥哥的天補好就行。

“……好。”伴着又一聲雷鳴,他苦笑着吐出了這一個字。這之後他明白了很多事,他們這種家庭裏,從來沒有什麽真正的親情友情愛情,只有利益才最真實。

江臨安是傻子,他又何嘗不是。他還是瘋子。

他覺得自己本就不是個多幹淨的人,如今就連靈魂都髒了。

手機震動了一下,把他的思緒驚了回來,他打開微信,切換到另一個微信號。

-“江總”:晚飯前,帶安安出一趟學校,我要見他。

删除聊天記錄。

他耷拉着眼,把手機揣回包裏,小聲地自言自語道:“江臨安,你愛我嗎?要是你愛我,該多好?”

在那幾百個沒有江臨安在的日子裏,哪怕是對着照片,他也很難想象哥哥在身邊時的那種感覺,日子一久,那張回憶中的臉竟然變得模糊了起來,一絲都不再生動。

有時會後悔,會沒日沒夜地後悔,後悔當年放了江臨安走。可若是不要他走,那些驕傲的傻氣會壓垮他,蔣舟又不後悔了,寧肯自己難過着。

可他還是受不了這種感覺,只能把那些回憶一片一片地扒下來,模仿着哥哥樣子,哥哥的表情,說話的方式,甚至是他最不喜歡的學習,為了把記憶中的人變得更富有血氣一點,他日日夜夜趴在練習冊上,不停地寫,試圖在裏面找出那個熟悉的影子。唯有這樣,才可以讓那些不斷崩塌的情緒一次又一次的重新粘合起來,在寂靜的深夜裏,聊作寬慰。

可是,無論怎麽樣,哥哥始終都不在。假的總歸是假的,摸不到碰不到愛不到,再怎麽模仿,都不是。

兩年過得很快,卻又很慢。

現在好了,現在哥哥又在他身邊了。若是可以,他希望再也不要從哥哥身邊離開。

他突然想起江臨安耳後的那個紋身,大拇指緊緊地貼在玻璃上,重重地滑動着,發出些不怎麽好聽的聲音。想要這樣握住哥哥的後頸,他伸出舌尖,舔了舔那顆小虎牙,想要咬上去,把那個紋身覆蓋上自己的味道。

那紋身是什麽意思?沒有永恒的安寧?什麽沒有永恒的安寧,別人給不了哥哥安寧,那就只有他來給,只能他來給。

鈴聲響徹了校園。

他撈開袖口,摸着江臨安送給他的那塊表,看了下時間。現在過去,剛剛好。

·

當蔣舟終于敲完最後一個鍵的時候,先前洋溢着活潑音調的音樂教室重新陷入了靜谧,隔了好一會兒,靠在鋼琴旁的那位女老師沒忍住鼓起了掌,連聲贊嘆道:“我正愁呢,說新春音樂會上沒個能彈琴的,來回找了好幾個,都不滿意,這兒你就來了。”

蔣舟壓了壓手指,擡首道:“您滿意就好,來之前我還特地去琴行練了好幾天,就怕您不滿意,給我刷下去了。”

女老師咯咯笑了兩聲,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說道:“哪能不滿意啊,我之前還愁呢,音樂會就差個鋼琴,找了好久都沒找到,你這就給我送來了,還給我彈首野蜂。要是你時間沒問題的話,我這就給你定下來了啊,曲子就這首,适合過年彈。”

蔣舟點了點頭,手指有些酸,他起身将鋼琴合上,微微笑道:“我都沒問題,您定就成。”

“練習的話,我盡量都找空餘時間,你和阿白都高三了,我也不好多耽誤你們時間,還是學習為主。”

“阿白?”

“哦,就韓永白啊,他上次還跟我推薦你來着,你不認識嗎?”

聽到這個名字,蔣舟心裏揚起一股不高興的勁,他勉強扯了扯嘴角,站到一旁,說道:“認識,不怎麽熟悉。”

“怎麽就不熟了?不是還一起吃過飯嗎?”一個聲音從教室另一頭傳了過來,韓永白穿着白色的襯衫,金絲邊框在日光燈下隐隐發亮,“陳老師好,那邊的琴室我收拾好了,就先回教室了。”

陳老颔首,看了下時間,這才反應過來現在已經挺晚了,她揮着手裏的筆,急忙說道:“那你們就快回去吧,等下該上晚自習了,這邊我來收拾就成。”

今天不上課,但蔣舟也難得多解釋,微微欠身,道了別。

“那個,阿白,你把小舟拉進咱們群啊。”陳老在身後提醒道,這是定了他節目的意思,本來以為去那什麽新春音樂會還要廢些周折,沒想到不過就彈了一首,就這麽定了下來。

蔣舟道了謝,又記了聯系方式,這才與韓永白一同走出教室。

一路無話,江臨安不在,蔣舟覺得他不必跟這個人維持什麽好臉色,整個人從內到外都散發着對他的疏離。

韓永白倒沒有太在意,“剛剛我在門口聽了一會兒。”

蔣舟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

韓永白笑道:“你這是來炫技的吧,底子很實啊,彈多少年了?”

他就是來炫技的,并且是以為這個人在,所以他才選了這首曲子。當時到的時候發現教室裏只有個音樂老師時,他還覺得有些遺憾,這時知道韓永白就在門口,心裏稍微舒坦了點。

炫技炫地還算成功,唯一有一點不足,就是哥哥不在。

但哥哥不喜歡來聽這些,也就算了,他不再像小時候一樣,一定要把哥哥拉來才開心。

他把手插在兜裏,斜斜瞥過韓永白一眼,“關你屁事?”

“在安哥面前就裝乖,私底下就是這樣的?”

蔣舟頓了頓,不耐煩地擡起眼皮,冷光直直地紮在韓永白的身上,挑釁地說道:“哥哥喜歡我那副樣子,你這是嫉妒了?”

“是你喜歡他吧。”韓永白笑了笑,對着蔣舟這副挑釁的神色并沒有太過在意,“安哥要是知道,他一直以來當作弟弟看待的人,居然會對他有非分之想,你說,他會怎麽想?”

這個問題也是這麽久以來困擾着蔣舟的問題,他沒有一天不想脫離弟弟的這個身份,也可以換一種說法,當弟弟也沒關系,可他還想當江臨安的另一半。

他從回憶裏扒出過很多東西,那些一點一滴拼湊出來,讓他覺得也許哥哥是愛他的。不是兄弟之間的那種愛,不是江臨安對江流夢的那種愛,是情人之間的那種愛。

可他不敢确定,所以從他來到這個學校的第一天開始,他就不斷在試探,他越發覺得,哥哥對他的感情裏,也許真的有那麽一點特殊的感情。

“哥哥會怎麽想?”蔣舟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要我說,哥哥會開心。”

韓永白搖了搖頭,“開心?你要真覺得安哥會開心,你早表白了,不是嗎?”

蔣舟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但很快又恢複過來,“我什麽時候表白,跟你有什麽關系?難不成你以為,哥哥會對你這種人起心思?”

“倒沒這麽以為過,安哥的确沒想過搭理我。”

“有自知之明就算你這個人還不是太蠢。”蔣舟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挑眉道:“其實你條件挺好的,那麽多人追,就別再圍着我哥轉了吧,別在一棵樹上吊死。”

韓永白理了理袖口,渾身透露出那種書生的斯文氣,他垂眸笑道:“追喜歡的人嘛,我可不是那種動不動放棄的人,這棵樹,你不也在吊嗎?”

“我?”蔣舟輕笑一聲,目光落在地上,語氣淡淡地說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早吊死了。”

他加快了步子,往樓梯間走去,跟這個人沒什麽好聊的,他不想再做理會。現在還有點時間,哥哥應該在什麽地方偷閑,不過一會兒沒見,他竟覺得有些想哥哥了,只想快點回去。

“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聽說過沒有。”韓永白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跟着,“上一屆有個人對安哥告過白,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

蔣舟走慢了些,想聽他又要扯些什麽東西出來。

“安哥說的是沒有。”

蔣舟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手緊了緊。

“那個人問他,可不可以嘗試着在一起,他沒有拒絕,而是說,考慮一下。”

沒有,考慮。

這兩個詞突然紮進了蔣舟的心裏,将他刺痛了。

他不是沒想過,這些年哥哥有沒有交過什麽男女朋友。來之前,他甚至還想過哥哥有男朋友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還得費一番功夫讓哥哥分手。

幸好沒有。

“這句話的意思你應該很明白吧。”韓永白又一次說道:“安哥雖然難追了點,但也不是追不到。長這麽大,除了年級第一這個位置我怎麽也搶不到手,其他的,我還真沒什麽想做的沒做到過。”

他走到蔣舟身邊,“也不怕有人搶。”

蔣舟剜了他一看,眼底布滿了戾氣,看着他那副自信滿滿的表情,心情落了下去。

這種人,也配肖想哥哥?他算什麽東西?能觸碰哥哥的,只能是自己。

“難道我會怕有人跟我搶?”他冷冷地吐出這句話。

他不怕有人喜歡哥哥,這只會代表他愛的人,是有多優秀。

但是真正能擁有哥哥的,只能是他。

放哥哥走了兩年,這次不管哥哥會不會跟他回去,他都不會再放手的,人都在樹上吊死了,還能怎麽放手。

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一個看起來有些微胖的男生突然被人踢到在地,後面緊跟着出現了兩個人,一腳揣在了那個男生的腰上。

“他媽的,走路不長眼睛,敢撞我?”其中一個人邊踢邊罵道。

韓永白咦了一聲,“羅浩?”

“你認識?”蔣舟微眯着眼睛問道。

“我們班的,成績挺好,就是腦子有點問題。”

“看起來像是校園暴力啊,”蔣舟把手按得啪啪響,微微昂起下巴,語氣狠戾地說道:“正巧,小爺我被某些人弄得心情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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