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安安

兩年前。

“媽, 你別說話了, 別說了, 救護車馬上就來了, 你再堅持一下,一下下就好了……”江臨安跪在地上,膝蓋已經被碎片紮地滿是鮮血,可他只能渾身顫抖地捏着女人的手, 她像是五髒六腑都破碎了, 純白的連衣裙已經成了血色。

那輛白色的跑車撞塌了院子裏的花房, 帶跑了滿室的栀子花,最後在倒塌的圍牆中被迫停下。香氣溢了滿園,混雜着汽油味和血腥味。

江臨安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想再聞到栀子花香了。

他從來沒覺得自己像今天這樣弱小而無力, 諾大的別墅裏一個人也沒有, 傭人們不在,父親也不在, 父親不在好久了, 江臨安不知道他去了哪, 只知道母親這幾天哭啊哭, 每一天都在哭。

有時待在房間裏能哭一夜,那雙好看的眸子哭地沒了神采,霧蒙蒙的, 厚重的粉底也掩蓋不了眼底的淤青。

終于,在這個一個人也沒有,就連對面蔣家的人也一個都不在的今天, 衣文給在外面買書的江臨安打了一個電話催他回家後,坐進她最心愛的跑車,撞毀了她最喜歡的花房,碾碎了她親手載下的栀子花。

像是打碎一場夢。

“安安啊,對不起。”衣文說了第一句話。

江臨安牽着她那只纖長而冰涼的手時渾身都在發抖,他哭都哭不出來,只能扒開車門跪在地上,哆嗦着打了急救電話。

他甚至都沒有空去想,母親究竟是為了什麽才做出這樣的事的,他只想救護車趕快來,他想留下她。

那雙手上全是血,五根手指斷了兩根,那枚她一直帶在手上的婚戒也不在了。

“對不起啊,要是你是我親生的,該多好。”衣文說了第二句話。

江臨安只能握着他,搖着頭,求她別再說話了,救護車馬上就要來了,她會沒事的,她還是自己的母親,親生也好,不是親生也好。

他都愛她,敬她,把她當做這世間最必不可少的親人,無論與任何人相比,母親都是第一位的。

她都是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待他最好的人,卻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但和母親自殺這件事比起來,不是親生的對他來說算不上什麽大事。

“爸爸去給你找親媽媽去了,她很美,這條裙子,是我當年從她那裏搶過來的,”衣文說話開始變得像從前江臨安還小的時候一樣,哄着他,“都怪我不好,搶了不該屬于我的東西,讓你受苦了。”

江臨安還是搖頭,他生平第一次不知道還做些什麽,只一個勁地重複不要再說話了,你會沒事的。

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媽。

他沒有能力去思考,你不是我親生的,這句話究竟意味着什麽。

後來才知道,挽留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是有多難,自己這一聲聲媽,叫得是有多狼狽。

衣文咳嗽了幾聲,胸前的那朵血紅玫瑰又染開了。

“其實我根本不愛你,我多想你死啊,可我必須對你好,這樣江高寒才會對我好,你太像她了,太像了,我怎麽會,怎麽會……咳咳!”衣文變得激動起來,嘴角挂着血,瘋魔似地笑了。

“我錯了,是我以為只要對你好了,他就會同樣地對我好,可你知道嗎?他壓根不愛你,你長得再像你母親他也不愛你,他愛的只有你母親,而我,我再怎麽努力對你好他都不會正面看我一眼的!”

空氣中全是栀子花的味道,濃烈到掩蓋了血的腥臭。像是在血池中綻放的白花,或是被血水流過的花田。

“有時我懷疑他都不愛你母親,不然當年也不會順從家裏的安排娶了我。他眼裏只有他的事業,你母親在的時候他還有點人性,走了就全沒了,都沒了!”

江臨安抓着她的手,後來捧着她的手。可她已經恍惚了,她一遍又一遍地,用她那少地可憐的力氣去怒罵她的婚姻,她說她是悲哀的,愛人不愛她,女兒不愛她,唯一愛她的,竟然是情敵的兒子。

“安安啊,安安,”衣文又變得溫柔起來,“夢兒好可伶啊,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沒有對她好,幸好,幸好你對她好,你對她好的,是不是,是不是?”

江臨安點頭,帶着哭腔呢喃道:“我待她好,你好好的,我們以後就都待妹妹好。”

衣文把所有愛全給了江臨安,江流夢就像是個誰都不要的孩子,這個家裏,只有江臨安一個人會聽她說話,由着她,慣着她,随她怎麽發脾氣。

“明明她才是我親生的女兒,我對不起她,安安,你幫幫我,我求你了,”衣文央求道,話音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了,“你答應我,我才會安心。”

“你別說,”江臨安把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額頭上,時刻感受着上面的溫度,心裏一遍遍地嘶吼着問為什麽救護車還沒有來,“你好好的,你不好好的我什麽都不答應你。”

蜷縮着,無助地,這麽大的院子,卻一個人也沒有,這麽大的世界,卻一個能幫他的都沒有。

“我愛了你多少年,就負了夢兒多少年,夠了吧,你得到地夠多了,你留一點給夢兒吧。”她又變得前言不搭後語,“你親媽媽要回來了,你父親愛慘了他,他要和我離婚,我不,我不,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是因為他江高寒要另娶他人才死的。”

“我不是那個搶了她愛情的女人,我才不是,是她的錯,要是她一開始就不在,我的婚姻不該是這樣的,我的愛人至少會分那麽一點點的愛在我身上!”

“不會的,他不敢,江家女主人只會是你的,那女人進不了門,你信我,信我……馬上救護車就來了,都會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江臨安嘶啞地說道。

他覺得自己一瞬間變成了一個需要媽媽懷抱的小男孩,想要哭泣着抱着母親的腿求她不要離開自己。

他想要窩在母親的懷裏,把自己的溫暖分給她。

可是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像河,像海,最後連自己身上就被染紅了。

“把江家給夢兒吧,你就算沒有這一切,也會過得很好的。你離開這裏吧,我求求你了,這個家,不該有你的,當年把你抱回來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的,你不屬于這裏,你們母子都不屬于這裏!”

衣文的氣息變弱了,卻又在這個時候聲嘶力竭起來,“你占有了這麽多你不該擁有的東西,你還不滿足嗎!我難道對你不好嗎,你為什麽不答應我啊!”

“我答應你,答應!”江臨安擡頭看她,只看到了她宛若惡鬼一樣的容顏,看不到往日那個溫柔賢良的母親了,“我不要了,我去說,我說我是私生子,我不要了,我不配,我都給夢兒,我全都不要了!”

“還有舟舟。”

江臨安沉重地喘着氣,在這香氣四溢的地方,他的人生一點點開始坍塌了,破碎了,“媽,你別說了,都會沒事的,你到底在說什麽啊!關舟舟,關舟舟什麽事啊……”

“夢兒是女孩,她需要個能幫她站住腳的丈夫,蔣家三個兒子,分一個給我們家沒什麽的,舟舟好,會對夢兒好,我放心,我才會走地安心。”

“別說了!”江臨安低吼道:“你在夢兒就不會受欺負,我走了所有都是夢兒的,只有你在她才會好,以後我幫不了她了,你才能幫她,你舍得留她一個人嗎!”

“你愛他。”衣文似乎徹底用盡了力氣,她的手開始變得無力,就算江臨安捧着她也無濟于事。

“救護車,救護車馬上就到了,快了,我聽見聲音了,你聽到了嗎,你馬上就沒事了!”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聲音,江臨安扯出一抹笑,擡手擦了擦衣文嘴角的血,“你幫夢兒啊,你在的話,那個女人怎麽進的了我們家的……江家的門啊。”

“我錯了,”衣文的眼裏透露出絕望,“我就是見不得你好,我一直都弄錯了,我該折磨你,折磨你母親!我讓你母親得不到她的愛情,也要讓你得不到你的愛情!”

“你要是還有對我有一定情分,你就不要和舟舟在一起,永遠都不要說你愛他,我就是要讓你痛苦,你光芒萬丈了十幾年,你該還了!”

“你答應我,否則,我死都不會安心。”

救護車來的時候,衣文已經神志不清了,江臨安只記得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

“你該還了,你該還了!”

那個時候,他覺得他的世界從滿園的花圃變成了破碎的玻璃花房,碎掉的玻璃渣随着衣文一點點微弱的心跳聲一片片紮進他的心裏。

他随着她死過一次了。

衣文像個破破爛爛的洋娃娃,穿着血色的紗裙離開了。

江臨安能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告訴所有人,衣文是自殺的,不是意外。

“等會蔣總過來殺我,你得幫我頂着。”左陽癱死在音樂廳紅色的軟質座椅上,雙眼無神,任憑四周的人聲有多熱鬧,他都有氣無力地,“我哪知道安哥當真了,我還想說我是開玩笑的,怎麽都能挽回一下。”

“你真當安哥和你一樣,鐵直?他再怎麽裝不懂,聽你說了那話之後都該懂了,今天晚上得出大事情。”邱明朗抄手端坐,盯着遠處黑漆漆的舞臺,身旁空着一個座位。

“我猜,安哥現在正在後臺和蔣總吵架,等吵完,就是我的死期了。”左陽道。

霎時間,燈亮了,等個音樂廳頓時安靜下來,帷幕一點點拉開。

後臺,江臨安靠在牆邊,低頭玩着手裏的硬幣,不遠處傳來硬質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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