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月樓夜裏從不滅燭。

描了金紋的紅燭熠熠生輝,搖曳的紅光像是蕩起的灑金紗,一層疊着一層從細膩的白肉過渡。

汗水一滴滴從餘令的鬓邊落下融入烏發,她的唇咬出了一條蒼白深痕,眼角泛起了一層由濃轉淺的海棠紅。

夢由一雙眼開始。

一雙無孔不入,一直緊緊盯着她的眼睛。

混沌漆黑的夢境因為一雙眼睛漸漸有了色彩,甚至有了氣味。

望京年年都有春日宴,世閥貴胄少不了狩獵郊游,享風奏樂。

“紅花便是紅花,不然還要我開口取個蕊香紅的別名?”餘令提着繪山河錦繡的團扇,掩了半張面,卻藏不住笑彎的眼睛。

謝辭非聽她的笑聲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她們就是想讓你取個別名,這路邊野花,落在你餘令的眼裏,怎麽能就只是紅花,就是路邊野菊也該叫鳳鳴。”

“我聽你這話,倒像是我生了一雙俗眼,得把所有東西都看得失去本真,變得俗不可耐。”

餘令眸子輕飛,白了他眼。

妙目發狠,也帶着嗔意,謝辭非心裏癢癢一時間不敢直視。

“這望京誰敢說你生了一雙俗眼。”

望京餘家,有女餘令。

這望京美人無數,但獨獨餘令讓人過目不忘,美人在骨,她既有一副美人骨,還有一雙被獨孤大師評價鐘靈毓秀的眸子。

餘令三歲習畫,八歲一幅冬日雪景圖獨孤大師無意看到,得知作畫的只是一個八歲稚童,獨孤大師笑道,論畫技他高,但若是論看世事的眼睛,他不如餘令靈透。

寥贊一句不夠,獨孤大師看完餘令自小以來的畫作,直言道餘令的眼被觀音大士點了靈,旁人都是一雙凡胎肉眼,餘令一雙慧眼,這世間的鐘靈毓秀入她眼與入旁人眼完全不同。

畫中有靈,勝過一切奇技。

有這話在前,望京的閨秀當然都想知道餘令的慧眼與她們的眼睛有什麽不同,是不是路邊的一朵野花都能看出仙境。

“你不耐煩應付她們,不如跟我一同去看看我哥哥他們狩獵。”

“你瞧我的樣子就知道我就缺一個地方躲她們。”

這些閨秀不是指着一朵花問她看出了什麽,就是指着一顆石頭問她裏頭有沒有玉石,再與她們待在一塊,她怕她看石頭還是石頭,看她們卻都像是在看蠢豬。

“出門賞景是好的,但每次都能因為她們壞了心情。”

餘令毫不客氣,這望京圈子裏與她交好的閨秀只有寥寥幾個,這次偏都不在望京,讓她只有來找謝辭非避難。

“要怪你太過出衆。”

餘令瞧他:“你謝辭非就不出衆?我前幾日還聽聞有個老學究讀了你的詩,羞愧撞了柱子。”

“你從哪兒聽來的,不過是世人以訛傳訛。”

謝辭非語氣驚訝,倒是不知道餘令還會關注這些俗事,不過想想她關注這俗事怕是因為他身在俗事中,心裏一暖。

“雖然人真撞了柱,但起頭是有人拿那老秀才一直考不上舉,寫的東西死板僵硬說事,又拿了我的詩詞羞辱,才把人逼的撞了柱子。”

謝辭非語氣無奈,已經沒少人拿這件事調侃他。

“幸好無事,莫不然下次詩會恐怕薛家那位就要品鑒你的詩詞,嘲諷讀了你的詩詞他怎麽沒存死志。”

說着兩人又笑了起來,就是世人再不樂意,這人世間就沒有公平,不提祖上铢積,他們人與人之間也有不同。

餘令生來就有作畫的天賦,而謝辭非擅詩,他們兩個人站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總是容易被人挑刺。

靈氣,天賦這些世人學不會,抓不住的東西,最讓世人覺得嫉妒。

踏上一望無際的平地,着目處都是一層層的護衛。

“這聲響聽起來還真熱鬧。”

還未走到狩場,餘令就聽到男人的叫好聲在青山回蕩,一聲接着一聲也辨別不出是哪家公子。

兩人還沒走到,謝沣便朝他們招了招手:“你們兩個這算不算是孟不離焦,焦不離孟,在外頭見你們就沒見你們單獨出現過。”

“二哥你別胡說。”謝辭非略略蹙眉,緊張地瞧了餘令一眼。

餘令早就習慣了謝二哥的調侃,比起他不着調的調侃,更好奇這一層層圍着要怎麽狩獵,瞧着人群縫隙:“這是要圍獵什麽?”

“小令兒好奇,二哥今日鐵定要帶你看看。”

聽着謝沣的語氣餘令就有種不好的預感,不過好奇占了上峰,跟謝辭非一起跟在謝沣的身後進到了人群中。

男人多的地方就有一股難聞的氣味,這地方不止有那種怪味,還有野獸的腥味,餘令提着扇子微微遮住口鼻。

謝沣瞧見笑了她一聲:“小令兒就是嬌氣。”

“女兒家若是不嬌氣,難不成要與你們一般拿着弓箭,看到獵物就雙眸放光。”

“看來在小令兒的眼中,除去長文,其他男子都是屠夫。”

長文是謝辭非的字。

餘令輕哼,餘家跟謝家是摯交,她自小跟謝辭非的來往多一些,而謝沣比他們大上幾歲,不像個哥哥愛護他們,平日見到他們就喜歡調侃,也不知道從哪裏來那麽多的調皮話。

“這是氣二哥了……”

謝沣撥開人群,面前沒了遮擋,餘令擡眸就怔了怔。

原來侍衛圍了一個大圈不是為了狩獵,而是為了包圍出一個空地讓世家子們欣賞“狩獵”。

中央的空地站着個衣不蔽體的少年,餘令還沒見過除了僧人外有人只有那麽短的頭發,發不能束,頭上還有一條猙獰的傷疤從額前一直貫穿後腦。

少年的面前有一只成年公鹿,八叉角高高聳立,蹄子焦躁地在地上摩擦,餘令畫過鹿,知道這是公鹿發怒的前兆。

平日裏見着這樣的鹿她也不怕,不過那是因為會有數十個守衛守在一旁護衛她的安全。

可是少年卻是一人站在鹿前,神情悠閑,目光還有空到處亂晃,審視周圍的人群。

餘令站在人群中跟他對了個正眼。

莫名的,餘令有種不舒服的感覺。

她看過很多人的眼睛,卻沒見過少年這樣的,不是絕望,不是憤怒,而是什麽都沒有。

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他的悠閑自在與世家子弟有底氣的率直任誕不同,而是一種市井屠夫面對血腥的坦然。

他甚至不如他面前的公鹿更像活物。

“這是什麽?”謝辭非本以為兄長他們是在狩獵,現在看來分明不是,他早聽過公子哥之間流行看人與野獸厮殺,但也只是聽過,未曾見過。

“只是這樣就要把你給吓住了?”

謝沣挑着眉,嘴角噙着笑看着自己的弟弟。

“我沒那麽容易被吓到,只是令兒……”謝辭非擔憂地看着餘令,他只是想帶她躲過那群閨秀,卻沒想到把她帶到這吓人的地方。

“令兒,我們走。”

謝辭非說話的期間場上的那只公鹿動了。

餘令不想看但聽到驚呼,還是忍不住側了眼。

麋鹿四肢矯捷,皮毛在風中蕩出的波瀾也帶着野性的漂亮,看着鹿角被一雙肮髒發黑的手捉住,餘令眉心無意識地蹙起。

秋水盈盈的眼看着鹿角上的手,就像看到一幅美好不過的畫被不懂事的小孩印上髒乎乎的手掌印。

“這小子聽說是在狼窩裏長大的,有股常人沒有的狠勁。”謝沣看着場上的情形,笑着跟身邊的兩個小不點解釋。

少年抓住了鹿角就像是握住了一個玩具,麋鹿掙紮蹄子亂踹,他渾然不在意地腳踹它的肚子,一腳比一腳狠。

看着漂亮的鹿噴出一灘灘的血,餘令那種不舒服的情緒籠罩全身,甚至喉嚨裏有股想吐的沖動。

“沒意思,狼崽子你快把這玩意弄死了換下一個。”

站在頭戴金冠的公子哥百無聊賴,該是看慣了這情形,不想看少年單方面的屠殺。

少年嘴裏發出一聲奇怪的叫聲撲地跳到了麋鹿的身上,餘令以為他是想逼麋鹿趴倒在地,卻聽到了他身下的鹿發出一聲聲慘厲的叫聲。

鹿角歪歪的根植在鹿的頭上,鹿臉因為疼痛變形,眼瞳流出一縷發黑的血。

少年換了一個邊,餘令終于看清了他在做什麽。

他在用牙齒啃咬鹿的脖子,口齒像是野獸一樣一口口撕咬獵物的身體。

他張嘴吐出一口口猩紅的血肉,比起脖頸少了一大塊血肉的獵物,他看起來更恐怖——

滿身是血,猩紅覆蓋了五官,嘴角還貼着一縷縷粘了血的獸毛。

麋鹿哀鳴着倒地,餘令終于忍不住吐了出來。

鋪天蓋地的腥味讓餘令喉嚨發酸,低頭的那一刻她恍惚看到趴在麋鹿身上的少年呲着牙朝她露出了一個笑。

白牙在猩紅裏若隐若現,麻木到空無的眼裏有種抓到獵物的興奮。

搖曳的燭光把牆上歡喜佛慈悲面相照耀的毫發畢現,灑金帳起起伏伏,遮不住佛,擋不住海棠紅。

沈屺春出了暗門,腳落地無聲,悄聲無息走到榻前。

餘令還在夢中,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麽恐怖的東西,淚眼婆娑,香汗淋漓。

榻邊三足鎏銀金蟾香爐香不過燒了半截,沈屺春在榻邊坐下,目光幽沉地看着餘令。

水月樓夜裏不管幾時都有女人纏綿不絕的莺啼,伴着男男女女或愉悅或痛苦的聲音,沈屺春側身在餘令身旁躺下,就那麽靜靜的看着她因為噩夢皺眉哭泣,面上浮現一個個生動又隐忍的神情,等到一炷香燃盡在她臉頰上烙下一個吻才緩緩起身。

天穹破曉,橙色暈染了天地邊緣,水月樓的燭火依然亮着,餘令在夢中停止了發抖,呼吸逐漸平穩,淚珠幹在了臉上,只剩胭脂紅的枕上還有點點暈開水痕。

作者有話要說:  閱讀須知:

故事情節會有與男女主不直接相關劇情,以此标準斷定文水,不必費神閱讀;

沒有追妻火葬場,個人很讨厭這個詞彙,所以希望不要出現在我的評論區;

只保證故事達到寫作者本人認定的完整性,不保證達到每個讀者的心理預期。

*這個閱讀須知可以适用我所有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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