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寬敞的宮殿內彌漫着一股淺淡的藥味,陸搖搖沒走幾步,就聽見從內室傳來的咳嗽聲。代表着病弱的咳嗽聲讓她心裏發緊,小跑幾步繞過屏風,她就看見太後半靠着坐在床頭,臉色蒼白。
“姑母,阿囡來看您了。”陸搖搖接過宮女手裏的茶杯,小心翼翼地喂給太後,“姑母是不是夜裏貪涼沒蓋被子?”
她故意嗔怪,将滿腔酸澀掩入心底。
太後佯裝生氣:“誰說的?阿囡才不蓋被子,小時候晚上要踢三四回,睡相還差。”
不防突然聽到對自己睡相的指控,陸搖搖有一瞬間的茫然,她的睡相已經差到連太後都有怨言了嗎?她底氣不足地反駁:“也沒有……”
太後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笑得欣慰:“一轉眼,阿囡就這麽大了,當年還是個小豆丁呢。一點都不怕生,抱着我的腿不讓走,我當時就想呀,這小姑娘要是是我家的就好了。”
陸搖搖也想起那時候,作為穿書者,她對孩提時代是有記憶的。大約是三四歲的時候,興寧王妃奉命帶她入宮參加宮宴,到了宮內卻沒再管她,只叫個宮女帶她玩。那宮女帶她玩了一會兒就被大宮女叫走,留她在禦花園裏面對一群不認識的小豆丁。
被那群小豆丁吵得頭疼,她慢吞吞地挪到禦花園入口處,因為身高太矮沒看見前頭有人,就這麽撞上了當時還是貴妃的太後。
“現在已經是您家的啦。”她眯着眼笑起來,“難道您不要我了?”
“你就會哄我高興,每回都得隔十天半個月才能見你一次。上回跟阿穎她們出去玩的好不好?”
“好得很,我們還去烤魚了呢,就是手藝不好,勉強可以入口。”
太後欣慰地點點頭:“姑娘家就該多出門走一走,不能老待在家裏。”
陸搖搖軟聲應話,剛要挑些好玩事情說,就聽屏風外傳來低沉的男聲:“母後說的極是。”伴随着聲音轉過屏風的是身着常服的皇帝,白錦袍上滾着金邊,陸搖搖眼角餘光只能看見他的衣裳下擺。
只瞥了一眼,她就收回視線,行了禮就退到一旁,卻不料陛下還順着方才的話題往下說:“母後也該出去走走,在宮裏确實有些悶。兒臣瞧安宜還算妥帖,就讓她過幾日陪您出宮走走。”
太後被這深宮鎖了一輩子,在成為太後以後,她就謹守禮儀法度,再未踏出宮門一步。此刻聽到這建議,一時間竟愣了神,宮規森嚴,她向來是守本分的,只是心思已經微動。
皇帝似是看出了她的猶疑,又道:“母後不必憂心,出宮的事宜就由兒臣來安排。”他說着就偏過頭,看向陸搖搖道:“只是到時候還是得由安宜來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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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搖搖忙回道:“應該的。”
母子倆又說了一會話,太後就露出困倦的神情,連忙讓陸搖搖出去轉轉,別老待在室內,小心被過了病氣。
陸搖搖偏頭,皇帝還八風不動地坐在原處,看樣子是要等她出去後與太後說什麽。看懂了潛在的形勢,她趕緊告退出門,看外邊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她便停下腳步站在柱子旁,視線落在殿前的那棵枇杷樹上。
在她出門以後,殿內便陷入安靜。宮女被遣至門外,太後閉着眼睛坐在床頭,過了一會兒,她像是突然驚醒,半睜開眼睛問:“怎麽了?”
程晃斟酌開口:“母後,您有沒有想過,安宜的事情?”
太後疑惑:“安宜什麽事情?”她心裏忽生警惕,莫不是安宜在不知道的時候得罪了皇帝?那可不妙,這便宜兒子心眼着實不大,手段又狠。
太後憂心忡忡,已經開始思考能不能擺一擺皇太後的架子,讓皇帝放安宜一馬。哎呦,阿囡向來乖巧,怎麽會得罪皇帝?肯定不是故意的,必是皇帝心眼太小。
程晃也沒故意吊胃口,直言道:“興寧王府有些不對,安宜身處其中,必有禍亂。”
太後大驚失色:“什麽禍亂?是劉氏又出幺蛾子了?”興寧王妃姓劉,太後生氣時就叫她劉氏。
“據兒臣所知,興寧王妃犯有欺君之罪。”程晃慢條斯理地低頭輕啜了口茶,意味深長道,“可大可小。”欺君之罪的罪名一般沒有小的,輕則流放,重則抄家。
太後氣得連病體都顧不上:“她又做什麽了?莫要連累了我家阿囡。”
程晃聲音淡淡:“母後,您小聲一點。”他對太後的病情心知肚明,夜裏貪涼吹了風,喝兩日藥發發熱就該好了,畢竟年紀還不到四十,這些年保養的也好,哪有三天兩頭生重病的。不過就是為了把阿囡騙進宮來罷了,他知曉內情,自然不會阻止。
太後也知道自己剛才失态了,連忙壓低聲音:“你的意思是?”說起來慚愧,和皇帝在皇宮裏住了這麽多年,以前還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親近過,還一起說小話。
“母後,您須做好心理準備。”程晃想了想,不破不立,有些真相必須早日言明。因此看太後面露疑惑,他幹脆直言道:“當初興寧王妃在興寧王新喪期間換了孩子,安宜不是她的女兒,而她的親生女兒已經回來了。”
太後隔了好一會才明白他話裏的意思,怔怔道:“難怪我看着阿囡的模樣不像她,也不像興寧王,唉……我當初還想着阿囡是不是我的女兒,長得和我年輕時一樣漂亮……”
程晃:……母後您想多了,您也該想想十六年前您有沒有懷過身子。
太後也就是随口一說,她本有個女兒,只是沒幾個月的時候就被其他宮妃暗害了,自那以後她就再沒懷過孩子。她總是在想,若她的女兒長大,那定和阿囡一樣漂亮。
“她親生女兒是誰?”
“太仆寺卿家的女兒,也姓陸。”程晃道,“興寧王妃有意為親女恢複身份,這便牽扯到了欺君之罪。兒臣拿不定主意,特來請母後定奪。”
太後沉思半晌,也拿不定主意,只能擺擺手:“這事你容我想想,暫時先別和安宜說。”
程晃點點頭:“那母後就先休息,兒臣告退。”
他站起身來,身量高大又清瘦,太後有些恍惚,一眨眼這個孩子也長得這般大了,到如今竟還未有屬意的皇後人選。她作為太後,後知後覺自己有些不負責任,連忙委婉問:“別的我也不好說,不過這後宮,是不是太空了?”
程晃沒明白:“母後是覺得孤單嗎?那便多留安宜住些日子。”
這下太後也不好多說了,便宜兒子自己不開竅,前朝那群大臣都沒說動他開後宮,她還是不要管這事了。
陸搖搖正盯着殿前的枇杷樹沉思,這棵枇杷樹栽下也有十年了,如今已經枝葉蔥茂。她低低嘆了口氣,忽聽身後傳來聲音道:“安宜可否陪朕去禦花園走走?”
她悚然一驚,卻又發現這聲音很耳熟,清冷若玉,似乎帶着淡淡的仙氣兒。她心中閃過一個猜想,還未成形便覺荒謬,陛下應該不是那種人吧?
她自然不能拒絕,猜想陛下大概是有什麽事要和她說,她垂着頭安靜地跟在他身後。
“你有沒有想過,你與程穎她們有什麽不同?”
陸搖搖心尖一抽,陛下果然是嫌棄她入宮太勤了吧?三番兩次地說她,她任是臉皮再厚,此刻也讷讷說不出話來。
幸而陛下不是誠心發問,而是自問自答:“程穎她們有血脈相連的父母長輩,換言之,她們有靠山。而你的母妃與你關系不睦,太後卻身處深宮。”
陸搖搖差點給他跪下,陛下今日是來揭短來了嗎?這是有多看不慣她,直接當着面開嘲諷,連迂回一點都不肯。她戰戰兢兢地應聲:“陛下英明。”
程晃回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卻只能看見她的發頂。他遲疑了一下,壓低聲音:“那你有沒有想過換個靠山?”
壓低的嗓音更加熟悉,陸搖搖恍惚間并沒聽清他在說什麽,卻因那一丁點的熟悉感,脫口而出問道:“陛下信佛嗎?”
程晃:“……”
“陛下恕罪,臣女一時無狀,求陛下責罰!”
程晃:“信。”
陸搖搖眨了眨眼,震驚地發現陛下竟然一本正經地回答了她的問題。
程晃趁機道:“城外雲門寺的住持大師蔔卦極準,你若是從他那兒得了指點,還是可以遵行的。”譬如說“紅鸾星動”這事可以相信。
陸搖搖壓根沒對上他的腦洞,卻因為這個意外的話題而感覺親近了不少,順勢道:“臣女上次去雲門寺還願的時候還抽到了一支上上上簽,得到了請住持大師解惑的機會。”
“你氣運極佳。”
陸搖搖彎了眉眼,原來陛下好好說話時會很溫和,并不像傳說中那般冷酷無情嘛。
程晃等了許久,沒等到她對之前問題的回答,忍不住再次問:“你有沒有想過,可以和太後長久地待在一處?”
見陛下态度并不算冷冽,陸搖搖心裏安定許多,猜測他是為太後的身體着想,便道:“回陛下,臣女想過的,臣女願入宮……”
程晃遮在袖子裏的手猛地攥成拳頭,是不是太突然了?他還沒準備好。
“……做女官。”
咔嚓,似乎是什麽碎掉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噫——陛下居心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