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回
大邺朝 文景元年十二月二十一(第三世)
皇帝的梓宮奉安于乾清宮正殿,殿前漫天的白幡被寒風吹得飒飒作響,殿內連綿的梵音夾雜着凄切的哭聲,宮眷、近臣與命婦們皆跪趴在殿外哭喪。
正值冬至,膝蓋下的青石板滲透着刺骨的涼意,寒風宛若尖利的刀鋒割在臉上又涼又痛,大家都在咬着牙不做那第一個倒下的。
沈初黛跪在人群中,低垂着頭不住拿帕子輕掖着眼尖,見着時候不早了,她偷偷朝一旁的婢女歌七使了個眼色,随即似是哭得喘不上氣了一般,突然歪倒下去,歌七手疾眼快地将她扶了起來。
衆人皆是被這動靜吸引了過來,只見沈初黛身姿纖細,純淨嬌柔得宛若荷葉上的露珠,一張俏臉素白着,只有眼角微紅,平白惹人憐惜。
命婦們忙是勸道:“沈小姐身子柔弱,還是先去配殿歇息歇息吧。”
沈初黛點點頭,腳步虛浮着任由歌七扶着走去配殿,快要走到配殿的時候,不經意卻是瞧着一個人影從長廊裏拐過來,那男人身材高大披着玄色大氅,裏頭是緋色繡仙鶴官服,走路時衣擺的金線滾邊翻飛着帶起一陣風。
沈初黛頓在原地,貝齒咬的幾乎作響。
男人正是當朝攝政王,也是本文的男主,穆冠儒。
猶記得他當時站在城牆,居高臨下地看過來時就是如此,像是看無足輕重的蝼蟻一般,眸中帶着不經意的冷淡與輕蔑,就這般輕描淡寫地殺了表哥與她。
她絕不會放過他。
縱使胸腔中翻滾着無邊殺意,沈初黛很快便調整好狀态。
落于穆冠儒眼中的便是便是被婢女攙扶着的弱不禁風嬌小姐,她身穿着素白衣裙,眼角通紅一片,頰兩旁柔順地落下幾縷發絲更襯得她楚楚動人,宛若風雨中的小白花,惹人心憐。
她輕輕福身:“臣女見過王爺。”
她雖是容貌盛絕,穆冠儒的眸光也不過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随意地微颌了下首。
這長廊本就只有兩人寬,如今他們狹路相逢,必有一人須退讓,他在京城橫行慣了,向來都是旁人退讓的份,倒是沒有讓人的道理。
對方倒也懂事,由婢女攙扶着往邊上避讓,然而就在經過她們的時候,耳側響起女子的驚呼,香軟的身子順勢倒了過來。
穆冠儒的身份相貌都是上乘,剛過弱冠穆家門檻便是被媒婆踏破,就算後來妻子去世成了鳏夫,也不乏女子投懷送抱,只是在皇帝大喪上竟還想着勾引男人的倒是第一回見。
他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冷眼旁觀着瞧她往旁邊摔去。
她慌了,纖細白嫩的手在空中劃了幾下,似是碰巧一般抓住他的衣帶,随之一使力側臉也貼上了他的胸膛。
穆冠儒猛蹙了下眉頭,低下頭對上她揚起的俏臉,清麗的臉上還有殘留的驚恐之色,嬌怯地道:“多謝王爺,若不是王爺,臣女便要摔着了。”
她眼角的紅消散了些,往胸前看去,果不其然大氅上沾染了朱紅的胭脂,他心頭冷冷嗤笑一聲。
雖是不知曉這女子的身份,但陸時鄞一出生便被送去行宮,直到三個月前陸時鄞的哥哥晉元皇帝殡天,方才被穆家匆匆從行宮接回來。
陸時鄞孱弱無比,平日裏別說出宮就連養心殿也出的極少,更別說跟這女子有交集了。
原先瞧着這女子哭紅了雙眼,便覺是惺惺作态,原是眼角抹了胭脂,竟是連惺惺作态都要作假,更何況在大喪期間還如此賣弄風情。
穆冠儒心中更是嫌惡,冷冷地退了開:“做姑娘的,應是知曉自重才是。”
話畢便索性從長廊中翻到了下頭的院子裏,看也不看一眼她地朝正殿走去。
見着穆冠儒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歌七忙是松了口氣迎了上去:“姑娘,怎麽樣?”
沈初黛臉上的楚楚可憐一瞬間頓消,将一直攏在袖間的手伸了出來,纖細白嫩的指尖系着黑繩,那黑繩連着一枚刻着“穆”字的玉牌。
她得意地輕哼了一聲:“我出手還能有差錯?”
沈初黛很快将這玉牌收好,“走,我們去天牢會會魏小姐。”
那日她剛出了神武門便是聽到皇帝的喪鐘,她是怎麽也沒想過,皇帝逃過了花生過敏,卻是沒逃過秀女刺殺。
那名秀女是太醫院魏太醫家的二姑娘,名叫魏思雙。
她所用的那把匕首上沾有劇毒,太醫還未來得及趕來,皇帝已經沒了呼吸。
當夜魏思雙便被下了天牢,魏家也被禁軍包圍地密不透風,粗粗算來已入獄大半天,可什麽消息都未傳出來,想是這魏二姑娘意志實為堅定熬下了大刑。
這天牢沈初黛實在熟悉得緊,就連看守的獄卒都有幾個面熟的,禀明了身份後獄卒便領着她往裏頭走,越是往裏頭走便越是陰風暗湧,犯人的哀鳴聲不絕于耳。
獄卒見她俏生生的臉上變了顏色,忙是吼了一聲:“都給我閉嘴,驚擾了貴人小心挨鞭子吃!”
随即又露出殷切讨好的神情迎着沈初黛道:“沈小姐真是有情有義,這魏姑娘犯下此等禍事,換了旁人必是躲之不及,也只有沈小姐這個時候願意來看望了。”
沈初黛示意一旁的歌七塞了錠銀子過去:“這死罪必是免不了了,只能希望思雙臨死前能吃頓好的。”
那獄卒不留痕跡地将銀子塞進了袖子裏,臉上的笑更加燦爛,連聲道:“是是是,這是肯定的,沈小姐您放心好了,小的必定——”
他說這話的時候剛巧到達關押魏思雙的牢房,話還未說完便擡眼瞧見兩只淩空沾血的繡鞋,再往上瞧淩亂青絲間煞白着一張臉,已經沒了氣息。
——
沈初黛坐在馬車裏,懷中抱了一只纏枝軟枕,她輕輕将下巴倚靠在上頭有些昏昏欲睡,這兩日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今日一早又進宮哭喪,她累得不行幾乎要睡過去,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女子的哭泣聲。
沈初黛今日在宮裏聽了一天的哭聲,多是幹嚎沒什麽情感,沒成想外頭竟是有人能真心實意地為小皇帝哭。
她不由起了好奇心,伸手撩開簾子,彼時剛好經過平南王府,平南王府門匾挂滿了白色的燈籠與帷幔,那哭聲正是出自于門口跪着的素衣女子。
門口披着麻布的守衛不堪其擾,上前勸道:“青兒你照看小世子不力,如今小世子去了,王妃病倒,能留你一命就算好的了,你還是趕緊走吧,”
青兒揚起滿是淚痕的臉:“我就想見王妃一面,真的就一面,我有重要事情要與王妃講,是有關小世子失蹤之事,這事事出蹊跷……”
她瞥到門口遠遠走出的身影瞬間噤了聲,連哭都不敢哭了。
趙側妃挺着大肚子由着婢女攙扶出來,小世子出事王妃病倒,平南王一早便進宮哭喪去了,這小世子的葬禮便只有她這個大肚子的女人主持了。
雖是辛苦但到底還是幸災樂禍的,進來吊唁的皆是貴胄高門,自己面上也有了光,更何況小世子已經死了,若是她生了個兒子,必定能獨得王爺青睐。
趙側妃一眼便瞧見跪在門口的青兒,她有些不悅地蹙了下眉頭,這兒來來往往地跪在這樣成什麽樣子。
一旁的婆子見着主子不高興了,上前便是甩了她一巴掌:“你這個賤婢害死了小世子,竟然還有臉出現,還不快滾!”
青兒捂着臉垂淚道:“側妃,真的不是奴婢害死的,奴婢只求見王妃一面,只一面就好。”
趙側妃冷冷一笑:“癡心妄想,犯下了如此錯事竟還敢要求見王妃。王妃未處置你,是她寬宏大量,可你卻蹬鼻子上臉。”
她吩咐道:“把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給我杖斃了。”
幾個小厮走上去想将青兒抓起來,一個清靈的女聲卻是突然響起:“側妃懷着身孕,不宜見血,不過是一個婢女,側妃為了她髒了自己的手不值當。”
趙側妃擡眼望去,只見沈初黛穿着素衣從馬車上下來。
認出對方是忠國公之女,她猶豫了一下,不過到底還是未松口:“沈小姐是不知曉,這婢女犯了天大的過錯,王妃病着無暇處置她,我也是為王妃考慮。”
沈初黛步履款款地走過來,在她耳側悄聲道:“側妃慎重。如今王妃病了,側妃杖斃王妃院中的奴婢,固然是替王妃着想。可這事傳出去,知道底細地誇側妃教訓的好,不知底細地恐怕會誤會了側妃的好意,反而要說側妃您這是借此耀武揚威。側妃懷着操持葬禮已是辛苦,我實在不忍心側妃再遭無端非議,不如您明面上将這奴婢贈予我,我私下裏替您找個人牙子發賣了便是。”
趙側妃有些訝異沈初黛無端幫她,心思那麽一兜轉,估摸着沈小姐也是看風向變了,在趁機讨好自己,瞬間心頭有些得意:“沈小姐這話說的在理,既然如此,這奴婢沈小姐便帶回去吧。”
沈初黛吩咐車夫将青兒帶上馬車,随即跟着趙側妃進了平南王府。
小世子真是可憐,葬禮與國葬撞上,便是親生父親也無法親自支持葬禮,靈堂裏冷冷清清地只有梵音與香缭繞。
沈初黛給小世子上了一炷香,沒有逗留許久便又重新上了馬車,青兒正在馬車裏面抹着眼淚,聽見動靜才擡起頭怯怯地道了一聲“奴婢多謝沈小姐救命之恩。”
沈初黛見她臉上還有淚痕,遞了張帕子過去:“聽了一天哭聲我腦袋都要爆炸了,可別哭了。”
青兒連連點頭,拿起帕子胡亂擦起了臉,随即又突然跪了下來:“沈小姐,您救了奴婢,奴婢知曉您是好人,奴婢求您了,就讓奴婢見王妃一面吧,只要讓奴婢把該說的話說完,奴婢便是死也無怨了!”
沈初黛碰巧聽到青兒在王府門口的話,想來小世子的死事出蹊跷,只是青兒還未将出口王妃便病倒了。
她本就是打算待王妃病好再帶青兒回去見王妃的,自然是一口答應了青兒的請求。
青兒千恩萬謝地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頭方才被沈初黛扶了起來,馬車緩慢地行駛起來,青兒撩開簾子的一角留戀地看着平南王府的牌匾。
沈初黛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剛好卻是看到兩輛馬車停了下來,前頭的馬車下來淮陰侯與兩個兒子,後頭則是淮陰侯夫人和小姐。
随着馬車的駛離她收回了目光,開始細想刺殺皇帝的秀女魏思雙。
趁着獄卒不注意的時候,歌七查探過魏思雙的屍體,魏思雙确實是自殺無疑,随着她的死亡,皇帝的死因也就此掩埋于這冰冷的天牢之中。
沈初黛也只能抱着最後一點希望買通了獄卒,将魏思雙的屍身從亂葬崗中搬出來好好安葬,再放消息出去,或許能就此引來知曉內情的人。
不出她所料,就在皇帝頭七,十二月二十七那天,盯守在魏思雙墓前的暗衛送來消息,有個男人在墓前拿着刀子殉情,幸而被及時阻止了。
外頭下了漫天的大雪,沈初黛坐馬車趕到的時候,那墓上的泥土被大雪遍布,一個男人五花大綁地跪在墓前不斷抽泣着
她帶上帷帽下了馬車,眸光落在男子耳朵後頭,那裏有塊銅錢大小的疤痕,他的肌膚白淨,那疤痕便更加刺眼。
沈初黛站在男子身側看着魏思雙的墳,沉默了片刻輕聲說道:“思雙她是自殺的,死之前受了一夜的大刑。我瞧過她的屍身,孤零零挂在房梁上,身上的血順着腳尖落下來,一滴一滴地永無止盡一般。”
那男子身形顫了下,沈初黛聲音更是殘酷,宛若割在他心頭的刀子:“聽說她的繡活很好,那一雙巧手原是能繡出精妙絕倫的繡品的,可我卻看到她的指尖被硬生生地紮進了無數的尖針,十指連心,光是呼吸就足夠痛得刻骨。”
男子痛苦地蜷縮起了身子不住地顫抖着,沈初黛卻還是不肯放過他,聲音輕飄飄地:“她好像是怕了,生怕自己熬不住大刑,忍着劇痛解開了腰帶挂在了房梁上,那針刺開皮膚,她疼得要命……”
“別說了!”那男人咆哮一聲,“為什麽,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不讓我思雙一起死去!”
沈初黛扯了下唇角:“死當然容易,可是思雙不能白死。”
男人哭嚎着擡起頭,滿眼全是紅血絲:“可我該死,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我,思雙……”
見着有戲,帷帽下沈初黛眼眸一亮,蹲下身用誘導的語氣說道:“因為你?到底發生什麽了,你說出來我才好幫思雙。”
男人唇微顫着:“都是因為……”
沈初黛心頭欣喜,就在迫不及待聽到真相的時候,突如其來地她身子一顫,随即踉跄着倒地。
她微合着眼見着暗衛們全都圍了上來,可她卻是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全身的力氣都如同抽絲一般慢慢脫離身子,還剩最後一分理智還未消散,她忙是攥緊了袖間那枚穆冠儒的玉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