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果然像是聞昭猜測的那樣。
她們在外面沒有等太久,就見到人群簇擁着棺木出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身白頭上帶着孝的範三叔,最後綴着幾個女人正在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的哭,邊哭邊唱。
聞昭的心神全都集中在婆婆上,他的眼神緊緊跟随着高高擡起的棺木。
莊顏拉着他往前走。
今天果然是個好天氣,出了太陽,地上的積雪在慢慢融化,路特別難走。
從上山到下葬,再到砌起墳頭,衆人哭喪,其實也沒有太久。
莊顏注意到,全程都沒有看見小孩子,也就是說範家的人是沒有讓他們家所謂繼承香火的孩子來送終的。
但回去的路上一身孝的範三叔和範六姑已經開始跟人吹噓自己一家子把老娘送上山是多麽感天動地的大孝子孝女了。
明明沒有看見聞昭,但他們還是話裏話外捎帶上他,說外姓人關鍵時刻根本靠不住、老太婆老糊塗了養着一個不知道姓啥的外人、最後還不是要指望他們這些孝子賢孫來送終。
送老人上山的基本都是村裏的壯年,大多跟範三叔年齡相差不大,都是跟他一起長大的,自然也向着他說話,頻頻點頭。一群人還約好了回去要在酒席上好好吃一頓。
莊顏不停地去看聞昭,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一邊往前走一邊非常不舍地看着婆婆下葬的墳地。
上山的時候莊顏一直在注意着聞昭,拉着他一起看着腳下。
但下山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溫度慢慢起來,積雪融化得更快,下山全是陡坡,路更難走了。
聞昭一直回頭去看墳地,莊顏拉着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一不小心就滑了一跤摔出去老遠。聞昭是被她拉着的,她一摔倒他也跟着被拉的一起摔出去了。
兩個人在泥濘不堪的雪地裏摔成一團。
莊顏趕緊把人拉起來:“昭昭?摔傷了沒有?”
聞昭還有點回不過神來:“沒事。”
莊顏摸了摸他的衣服,他們爬起來的很快,衣服沒有弄濕,但聞昭的手和臉都是冰涼的,
兩人走回那間柴房的時候,莊顏趕緊去五婆婆那裏要了一碗開水端給聞昭喝。
他也沒有抗拒,接過來埋頭就喝掉了。
然後聲音嘶啞地說道:“姐姐,我想睡一覺。”
莊顏連忙點頭:“好好好,你睡覺,我去借他們的鍋給你煮點吃的,等你睡醒就可以吃東西了。”
但等到聞昭睡着她很快就發現自己走不開了——因為聞昭在發燒。
從婆婆去世他基本就再也沒有吃過東西,晚上睡在這間漏風的柴房裏,半夜還起來出去吹了一趟冷風,早上化雪本來就冷,他們還去了溫度更低的山上……
他還是個小孩子,頂不住是正常的。
發起燒的聞昭死死地咬着幹裂起皮的嘴唇,只是不停的掉眼淚。
莊顏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給聞昭鋪着蓋着,同時在心裏問了系統,系統的意思是傷心過度加上吹了冷風凍着了,問題不大,它會給她效果最好的退燒藥。
莊顏把聞昭安頓好了,然後拿了一個看起來就很高檔的鐵盒餅幹去找五婆婆的兒媳婦:“這個給你,昨天的山雞給我炖一鍋湯,我們只兩個人吃,其它的還是你們的,做好了以後我再給你拿一包牛肉幹。”
看起來做慣了農活的農村女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畫着精致圖案的鐵盒子使勁點頭:“行行行,我現在就去!”
莊顏倒了一碗開水拿着退燒藥給聞昭吃了,然後就坐在旁邊守着他。
外面院子裏傳來五婆婆一家人走來走去說話的動靜。
不知道是燒得更厲害了還是退燒了,聞昭不再默默地掉眼淚,開始說胡話。
反反複複,他嘴裏叫的只有一個稱呼:“婆婆、婆婆……”
莊顏試着勸他安慰他,可是他人還在昏睡當中,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叫婆婆。
大概是系統的退燒藥确實很管用,雞湯端來的時候聞昭就已經清醒了,他也不用莊顏勸,坐起來自己端着碗大口大口的吃肉喝湯。
接下來的聞昭就好像完全緩過來了一樣,他的聲音雖然還有點啞,但臉色好多了,還反過來讓莊顏照顧好自己,
他甚至連天氣很冷讓她多喝點熱水,一定要吃飽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莊顏拿出牛肉幹讓他吃的時候,他還跟她講道理:“要姐姐先吃我再吃,不然婆婆會說我不懂事的。”
兩個人吃飽喝足,莊顏把剩下的牛肉幹塞到聞昭手裏:“你自己收着,餓了就吃一點,這個比較頂餓。”
聞昭沒有拒絕,收在了身邊,然後躺下來:“姐姐,我們要好好睡一覺,養好精神明天出村。”
莊顏用力地點了點頭。
她這兩天也沒怎麽吃東西更沒有好好休息過,想着睡醒了就要帶着聞昭在大冬天出遠門,必須好好養精蓄銳。
她很快就陷入了沉睡當中。
莊顏再醒來時,外面天色剛剛暗下來,按理說這個時候村子裏的人差不多就要準備睡覺了,就算還沒睡也是一家人圍着火盆烤火,不會到處走動的。
但她卻聽到外面雜亂的腳步聲還有時不時傳來的高喊聲。
聞昭還在安靜地沉睡着。
莊顏想要上廁所,推開門出去,就發現不止是五婆婆家,好像整個村子裏的人都舉着火把或者手電筒跑來跑去,神情有些不對。
矮小的五婆婆拄着拐杖沉默地站在屋檐下看着遠遠近近跑來跑去的。
從廁所出來的莊顏走到她身邊:“五婆婆,發生什麽事了?村子裏的人怎麽慌裏慌張的?”
老太太從心底發出一聲長嘆:“報應、都是報應……”
莊顏又問了一遍,老太太不知道是年老了耳背沒有聽見還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裏,對莊顏的話沒有什麽反應,只是自己反複念叨着:“巧娘的棺材壽衣都是她自己來借的我的……做了虧心事,鬼上門也是應當的……報應、報應啊……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爺都看着呢……”
莊顏聽着她說的話若有所思。
這時五婆婆的兒子兒媳婦回來了,兩個人邊走邊不停地抱怨着。
“都十幾歲的大人了還能不知道回家?這才多大一會兒沒見就讓咱們全都去跟着找。”
“說是幫忙找孩子了就能随便吃随便拿酒席剩下的菜……可是範老三也太摳了!沒見過辦酒席這麽摳門的,只剩下點蘿蔔白菜還有紅薯,也有臉讓我們拿?”
“找來找去那幾個孩子鬼影子都沒見一個,滿村子找遍了,倒是找到範老三家那條狗。範老三家真吓人,狗也沒有咬人,怎麽就給打成那樣!怕是活不成了吧?”
“範老三不是都說了麽,送去給他老娘作伴。”
“我聽他在那兒胡說鬼話!連寧婆的棺材和壽衣都是寧婆自己來咱家買的,範老三能有這孝心?再說那狗分明是被打成那樣的,把狗打成那樣不結仇就不做了還作伴?”
“算了算了,反正咱也不幫他們找了,這天都黑了外頭烏漆麻黑的多危險啊,讓他們自己在外頭找吧!說不定找着找着一回家發現那幾個孩子早就自己回去睡了。”
莊顏跟五婆婆站在一起,聽他們夫妻倆一路說到屋子裏,大致知道他們在說什麽了。
她一言不發地轉身,去柴房裏抽了一根手指粗細的棍子出來握在手裏,另一只手拿着手電筒轉身加入了找人大軍。
像是五婆婆兒子兒媳說的那樣,莊顏先去了範三叔家裏。
他家這兩天都在寧婆婆屋子那邊辦喪事,家裏黑燈瞎火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影也見不着。
莊顏在屋子裏找了一圈沒找到人,她想了想,又想起聞昭那天把範老三趕得掉進了兩家中間的紅薯窖裏。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那個紅薯窖,扒開上面蓋着的包谷杆拿手電筒往下照了一圈也沒看見人。
村子裏的人還在跑來跑去,而且越來越着急了。莊顏偶爾撞見他們、擦肩而過的時候聽他們說話,似乎是村子裏已經全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人。
範家的人已經開始往村外找了。
不止是範家。
因為聽他們的意思,似乎不止是範三叔家的三個孩子丢了,連範六姑家的孩子也全不見了。
莊顏找了個看起來比較好接觸的人問了問,找到了據說旺旺被打的地方卻只看到血跡沒有看到狗,她看着那攤暗紅色血跡沉默了許久。
狗被打的地方就在山腳下,莊顏忽然想到了什麽,拿着手電筒一個人上了山。
好在範三叔他們圖省事,寧婆婆下葬的地方就在離村子很近的山上,她走出村子沒多久就能用手電筒照見那座新墳,旁邊擺放着大大的花圈紙紮什麽的很顯眼。
走到墳地那裏沒有什麽發現,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莊顏的目光放在新墳後面那一排紙紮上面。
不知道是哪個村民的手藝,用紙紮出來的房子、衣服、轎子等等,都活靈活現的。
還有幾個并排站着的陪葬人……
慘白的臉上塗着兩坨大紅,黑洞洞的眼睛,嘴巴是一個詭異的微笑弧度,在寂靜無聲的黑夜裏十分吓人。
這要是膽子小一點的,冷不丁看到這樣的假人大概要被吓出尖叫聲。莊顏看了一會兒,反而往那一排假人走近了幾步。
果然聽到一點點輕微的響聲。天才一秒鐘就記住:
她伸出手,遲疑着拿棍子戳了一下最左邊的一個紙人的臉——脆又薄的紙一戳就破,裏面果然露出一張人臉。
即使莊顏膽子也被吓得一個激靈。
很快村子裏的人也都上來了,從紙紮裏面把幾個孩子救出來。村子裏的人神色各異,鴉雀無聲。
看看近在咫尺的寧婆婆墳墓,再看看那幾個被包在紙紮裏的孩子,範三叔和範六姑兩家更是噤若寒蟬,臉色發青,再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他們身體都在不住的打哆嗦。
還有個人疑惑道:“是有人在裝神弄鬼吧?孩子都被糯米塞了滿嘴叫不出聲……”
終于有個人罵了一句:“誰幹了虧心事誰知道!懶得理你們這些破事,老子回去睡覺了!”
範三叔旁邊緊挨着的婦人聽到這一句罵哆嗦了一下,縮着脖子四下張望着,小聲地辯解:“咱們幹啥子虧心事了……”
黑暗中,範三叔的臉色也微微發青:“肯定是人幹的!回頭找出來看老子不弄死他。咱們娃都凍僵了,趕緊抱回去烤烤火!”
這時候那幾個孩子嘴裏蒸過的糯米全都被清理出來,人被抱着搓熱乎以後也漸漸清醒過來,爆發出一陣大哭:“哇嗚嗚嗚嗚!”
“我的媽啊啊啊啊!”
聲音尖利而又刺耳,滲人的哭聲在黑夜裏傳出去老遠,還帶着隐隐約約的回聲。
在場的村裏人全都是一個哆嗦:“趕緊走趕緊走!”忙不疊地往村子裏走。
範六姑的丈夫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聽到孩子哭得滲人,上去劈頭就是一個大耳光:“瞎跑什麽?!連誰抓的你們都不知道還有臉哭!”
但他打的卻是範三叔家的孩子。
範家人對親媽不怎麽樣,對孩子倒是很疼愛,範三叔夫妻倆一看就自家孩子被打頓時怒了,連商量一聲都不用兩個人沖上來左右開弓對着範六姑家的孩子就是幾個耳光。
“你媽逼的敢打我兒子?!”
“誰先動的手誰是殺千刀的畜生!”
“你再說一句!”
“吃槍子的早死鬼!”
“啪”地一聲,兩家人撕打在了一起。
村子裏的人見找到了孩子,又是在墳地裏、紙紮上找到的人,心裏早就有些忌憚,紛紛掉頭回去了。
聽見兩家人打起來也沒人回頭來拉架。
“人家自家的事,咱們外人就不要瞎插手多事了。”
“趕緊走,我看這兩家人是真幹了不少虧心事,孩子都被弄進紙紮裏了還不反省,在老娘墳前打架,啧啧……”
兩家的大人打得難解難分,罵得越來越難聽,已經開始互相揭短了。
那幾個吓破了膽的孩子見爸媽打起來,哭聲更加的慘烈滲人,仿佛在為下葬的老人哭喪。
莊顏拿着手電筒在一旁冷冷地看着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