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有個問題

“如今我手頭緊,拿不出好物,只能聊表心意。他日手上寬裕了,自當補上。”

“太子拳拳之心,豈是面子所能比較的。”縱使這份年禮令人啼笑皆非,總是他人心意。通常情況下,溫儀不是一個會當面落人面子不留情面的人,他暗中又給元帝記了一筆,只與元霄如此寬解。目光落至對方腳踝,念及當日相救情誼,便問,“腳可曾好些。”

腳?

元霄蹦了兩下:“你看?”

……能這麽蹦噠估計是真沒事。其實當天就沒事,溫儀不過是想用一把柔情策略而已,但他好像忘記了,這個風格的策略在元霄那裏,一直行不大通。

見溫儀神色稍緩,元霄斟酌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禮也送到了,意思也表到了,那麽——

是時候提要求了。

“今晚,我能住在這吧。”

他懷着期冀道。

“……你說什麽?”

溫儀懷疑自己聾了。

元霄:“我想住——”

“不你不想。”

溫儀斷然拒絕。

開什麽玩笑!堂堂太子東宮不睡睡臣子府上,傳出去像什麽樣子。大乾雖民風開放,也有斷袖分桃之說,但畢竟不是陰陽調和的主流,元霄又不過一十六,若因閑言碎語影響往後風評,豈非成了他的過失。溫儀可從來沒想過要占這個名頭。若說謝清玉與他同塌而眠,倒還有朋友情份在此。太子的情份,說出去別人都不信。

“就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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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

溫國公回絕地十分之快。

“……”

元霄沉默了。

明明先前還關懷地問他腳好不好,能不能走,要不要歇着。轉眼翻臉不認人。他委屈嗎?

——他不委屈。

涼州人有涼州計。元霄活了一十六載,苦事難事遇到過不少,從沒有過委屈。任何難以辦到的事,只要動動腦子想想辦法,有什麽是做不到的呢?太子當即立斷換了個話題:“腳有些疼,我可以坐一下嗎?”

問得又客氣又小心。

蘇炳容當即倒抽一口冷氣退了兩步,被秦三一把撐住。

“蘇先生怎麽了?”

蘇炳容幹笑兩聲:“沒什麽。”

心中卻在想,完球。這才進宮幾天,能耐了,還會問人可不可以了。明明才給溫儀蹦噠過說不礙的,當自己說話放屁呢。這小狼崽子可是從來只管做不帶問的,如今都能當面打自己臉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就很想拆穿一下。蘇炳容壞計上心剛要開口,就見自家太子投來淡淡一瞥。那一瞥不含風不含雨,平靜無波,卻令他頭皮一炸。

“……”危機意識令蘇炳容很識相地閉了嘴。

元霄收回視線,這才又說:“方才為了不想讓溫大人愧疚,故而強裝無事,現下站久了,便隐隐作痛,可能是骨頭裂了,又一直沒有治好。”

溫儀:“……太醫說你骨頭沒事。”

祭祀回去的路上元帝就差了太醫給元霄看腳,不過是尋常扭傷,敷些藥休養幾日也就好了。偏這崽子不知道什麽體質,特別強悍,瞧着紅腫青紫的腳踝,下了馬車時竟然恢複如初。別說元帝頻頻側目,若非親眼所見,溫儀都要懷疑他裝傷。

但元霄确确實實好了,就是走路稍有些不能使力,後來将養兩日便全然無事。他拍拍太醫的肩膀,語重心長:“多謝蔡太醫神藥相助。”

神藥?

二皇子六皇子頓時嗖嗖射來眼刀一片。

被人明視暗窺的太醫心中拔涼,欲哭無淚。他拔着手中的塞子對着膏藥嗅了半天,硬是沒能從中嗅出些稀世珍材的味道。這不就是普通的跌打損傷膏嗎?

太子恩德不能瞎領,要領出命來的。蔡洵頓時長長一躬手,懇切道:“非下官之功。”

“哦。”太子扶起他,“那就是孤天福加身吧。”

蔡洵背後的火辣感頓時更強了。

天福在大乾指的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天命福運,譬如承皇天運道的皇帝。另一個就是指人,大乾的天福只有一個人,姓溫,元帝親自賜的名。溫儀揣着手,在元齊安投來疑慮的目光後,淡定地糾正太子:“殿下,那叫天賦異禀。”

別他媽瞎扯。

話扯遠了。

如今太子說他腳痛。

溫儀問:“你哪裏痛?”

元霄:“哪裏都痛。”

這怎麽可能,方才說的好好的都是放屁麽。

溫大人柔和了一張俊俏的臉,‘親切’地問他:“哦,那是幾時痛的?”

蘇炳容嗷地一聲叫了起來,這才發現胳膊被秦三擰了一把。他怒道:“你做什麽!”

秦三松開手,毫無愧疚:“不好意思。老爺他突然變溫柔了。”

“……”有毛病吧,老爺溫柔你擰我做什麽。蘇炳容皺着眉頭。再說溫儀一向很親和,這又怎麽了。蘇先生當然不曉得,溫國公若是笑得如此親切,他關懷的那個人多半沒什麽好事。這點溫府中人早就曉得,而元霄本人也是領教過的。

但領教又怎樣——

記打不記痛啊!

元霄無所畏懼。

他迎着溫國公警告的視線,大大方方放屁:“剛才開始痛的。”

溫儀笑得更好看了:“殿下莫不是要說,痛的無法走路,要宿在這邊才好吧。”

元霄驚道:“這都被大人發現了。”

兩人對視良久,溫儀道:“好啊。”他直起身子,負手于身後,面上噙了抹握盡天下事的笑意,“只是這事需要告知陛下。事出有因,想必他會理解的。”

說着他就着人拿了筆墨,當着元霄的面修書一封,令人立馬送進宮中,務必要送到皇帝手裏。若送不到,也要送到李德煊手中。接了信的白大有些茫然,他指了指自己:“我送?”

所有人用一種‘廢話’的眼神看着他。

白芝璋有些沉默,他送是可以,但溫府的信怎麽也該是秦素歌送吧。

秦三淡定道:“我主子替你主子寫信,你替我主子跑腿,不是很應該?”

“……”

蘇炳容暗中捅了他一把,悄悄道:“別說了,你快去。溫大人給你表現的機會呢。”又偷着囑咐,“難得有機會進宮,好好記着路。萬一以後用得上。”

白芝璋這才恍然大悟,只說:“明白了。”

說罷一聲唿哨喚了馬來,飛身跨上便奪府而出。

那頭快馬加鞭大新年的要給元帝找不自在,這邊溫儀呵散了衆人:“都看什麽,早點不擺了?炮仗不放了?門不出了?看猴戲呢。”

衆人聞聲如鳥散。

溫儀把人都說了一通,一低頭,令他心肌梗的那位還拿黑湛湛的眼珠子瞅着他:“你心裏頭不痛快,也不必要罵自己是猴啊。”太子說。

“閉嘴。”溫儀一把拉過元霄,“先吃飯。”

省得萬一呆會兒元帝一道聖旨下來,他連飯也吃不成。人還是要識時務,能享樂時及時享樂。溫國公看了眼雙腳行動如常的太子:“腳又不疼了?”

元霄:“……”馬上崴了一下,“你一說還真是有點。”

然後他就看見溫國公冷冷一笑,危機意識頓時令太子寒毛倒豎。

光豎不管用,躲沒有抓的快。

下一秒元霄就見到了青天白日。

溫國公以一種令他熟悉又陌生的手法将他抱了起來托在臂彎之中。

“既然殿下腳痛,那還是不要着地的好。路雖不長,還是讓臣帶你過去吧。”

失蹄太子:“……”

反将一軍,十分難受。

他淡定着一張臉,很有威嚴地瞪退了偷摸圍觀的所有人。

只是這個動作,在這府中,忽然令他想到了一件事一個人。

“國公。”

“何事。”

“你府上那位連芳姑娘呢?”

“辭了。”

“……”動作真快。

路過庭院時,厚着臉皮的元霄又開口了:“國公。”

“什麽事?”

溫儀手有點酸,小兔崽子還挺重,但話是他撂下的,人也是他抱起來的,這會兒說抱不到,未免有損他男人的尊嚴。眼下抱着的這位可是已經腆着臉毫無尊嚴可計較了。

暗中使出千斤墜的元霄暗示他:“好像有人在看我們。”

看他們的人挺多的,不知道元霄說的是哪一個。

元霄眼神示意了一下:“蹲着的那個。”

“……那不是人。”

但話既然開了口,溫儀順手就放下越來越重的太子。

他暗中抖了抖手:小兔崽子份量挺重。

太子暗中松了口氣:還好千斤墜沒白學。

溫儀沖坐在那兒歪着腦袋盯着他倆的球球招招手:“來。”

得了溫儀許可,球球歡快地撲了過來,繞着他和元霄轉圈,立起身子就要往溫儀身上撲。元霄羨慕地撸着球球的腦袋,又去揉它白軟的肚子,最後去捏它的爪子。球球嗷了一聲,溫儀道:“你又不是母的,看上他也沒用。”

溫蝶在那兒道:“老爺,早點已經備好了。”

溫儀嗯了一聲,一手招過球球,與它伴着慢慢往前廳走。

溫府的景比較別致,山水洞石,銀裝素裹,沒有皇宮內院大氣,卻更添幾分精致。這院中也有紅梅,上頭覆的雪被下人清掃開來,如今就矗立在雪地之中,焰陽一般。

“昨日的宮宴可還順利?”

“吃頓飯而已,還能怎麽。”元霄走在前頭拿了根樹枝引老虎玩,狀似不經意說,“六皇叔來敬過酒,我聽他意思,似乎是國公朋友?”

其實元齊安根本沒說,他就算想說,也不會當着這種場合說。太子雖然是太子,卻也暫時未被元齊安放在心上,當不成對手。大乾的太子,可不是光一紙聖旨立了就算數。他一個皇叔,難道還要和一個比他小的侄子炫耀自己?是嫌得勢太快麽,皇帝可還在那裏。自古權前無父子,誰那麽傻。

但是元齊安私底下,倒确實和溫儀說過類似知己好友這種虛僞當不得真的話。故此刻溫儀一聽,雖有些疑惑,倒也沒有多加懷疑。只說:“他為君我為臣,如是而已。”

“叔公兒子很多,如今我見了幾位叔叔,但三皇叔倒不曾見到。”

元霄肯主動與溫儀聊宮中的事,溫儀自然樂得解惑。“三皇子體弱,很少參加這種場合。但正月十五那日,你受福祝時,他會來的。”所有皇子都會到場。

溫儀趁機給元霄理他的輩份關系。

元麒淵所出子嗣,年歲都相近,差不了多遠。大皇子早早封了瑞王,封地在溯江,平時不在宮裏,只有逢年過節有要事時才會進平都。二皇子與六皇子是一母所出,關系親厚。二皇子本也到了分府的年紀,因他母後賢妃多病,皇帝替她問過神官,得知三年內不能出遷這才作罷。至于老三,正兒八經皇後所出,可惜體弱多病,便将養在宮中。

這話聽得元霄皺起眉頭:“他母親不能出遷,和他有什麽關系。”

皇子動土而已。

“同氣連枝。”溫儀道,“一母本源。”

但到底如何誰能說得準,依溫儀的估計,賢妃到底病沒病還是兩回說。她與別的妃子不同,別人恨不得身強體健侍候皇帝再多生兩個兒子,賢妃沒有母家撐腰,幹脆反其道行之,反推皇帝去別人宮中。

一來,皇帝體諒她身體不好,對她也算多照拂。

二來,給她自己省了不少麻煩,起碼不會成為別人眼中釘。

何況她已經有了兩個兒子。

要這麽說來,皇帝對她其實還算可以。畢竟能留下兩個兒子的妃子可不多。

天福十五年,大年三十。

這即将辭舊迎新的最後一日,元霄是在溫府過的。

元霄說要呆在溫府,就真的呆在溫府。溫儀看書他睡覺,溫儀釣魚他就偷偷給人帶大紅花。但是溫儀聽人彙報府內相關事宜,他就不能呆在一側了。正巧白大在上課,元霄把花一扔,跑去觀摩白大教府內護衛武功。

白征的兩個兒子師承百歲無涯千山老人,一身功夫個頂個的高。不過大兒子被白征送來給太子當護衛,小兒子野在江湖不歸家。

千山老人的功夫教在溫府這些護衛身上,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但元霄看了會兒,就有些按捺不住要動手的心。白大怎麽回事,動作那麽溫吞,是沒吃飽飯?

“此招為碧海波平。”白芝璋慢吞吞地舉了根樹枝給溫府的人作演示。“打好基本功,日練三千次,一刀劈去可夷山平海。”

底下的人面上拍着手,心中卻不信。這麽綿軟,夷的什麽山平的什麽海,連老爺都平不了。秦三哥的刀可比這淩厲多了。老爺為什麽非要他們跟着這個外人學?

‘碧海波平’綿軟嗎?

當然不。

是蘇炳容暗暗囑咐白芝璋:“緊點兒心,別被人騙着教了絕學都不知道。”

白大牢記在心,他将衆人的神情看在眼中,覺得今日份的功課已經可以收尾,就将樹枝一扔,半晌沒聽見落地聲,卻有另一道熟悉的聲音。

“白大——”

這麽一叫喚。

白芝璋心裏頓時咯噔一聲。

天可憐見的,這個祖宗怎麽過來了,又要鬧什麽事?

就見太子指尖夾了那根樹枝,抱臂倚在樹下,此刻睜眼看過來,痞痞一笑,像極了一個要幹壞事的山大王。他輕指一彈,那根樹枝就成了兩段。

元霄扔了樹枝,一邊走一邊撸起了袖子,輕描淡寫說:“既然要夷山平海,不透個三分力,如何能明真意。這招式你演得不實。”

“你的刀借我。”

他一邊走過,一邊順手拔了護衛的刀。

随後一腳有如千斤力。

驀然一跺,刀柄旋花,氣勁瞬間逼退衆人三尺。

“碧,乃碧空。”

刀勁有沖上雲霄之狂意。

“海為浪嘯日。”

刀氣旋轉,掃起落梅一片,院內忽起風花雨,星星點點綴人間。

賀明樓的軍隊除了行軍打仗,平素善習武,以腿功見長。元霄生在平都,長在涼州,自小爬山上樹,習得是野外功法,走的是殺人路子。不同于宮內皇子花拳繡腿。他招招有乾坤,式式透辣意,以拳逼刀橫掃揮去——

“倏忽狂風起,山平浪海停!”

轟然一聲——

遠處假山沒了個角。

一衆護衛大為嘆服,情不自禁歡呼起來,間歇性忘了——這刀劈的是他們家。

忽逢落花雨,人自雨中來。

元霄嘴角一勾,收勢回刀,将刀往護衛那裏一抛:“學着點,好護你們溫大人。”

“護我什麽。”

不及妨傳來一個涼涼的聲音。

溫儀環視一周,露出個微笑來:“你們很開心?”隔着大老遠都聽到鼓掌叫好的聲音。

他方才在房內明着聽取府內事宜暗中聽人彙報,剛說到元帝請人去了祖廟取神龛,有心要多問幾句,就覺氣浪不定,随及轟然一聲。溫儀心裏一咯噔,披了衣服就出來看。正巧見到他請人精心設計的假山沒了個腦袋。

反應過來的白芝璋:“……殿下。”他掩着口輕聲道,“聽說這裏一草一木,都是溫國公親自過目,他很喜歡那座假山。”

元霄不大明白:“他喜歡石頭?”這種山石,在涼州多的是,他自小砍的不說千塊也有百塊。不砍破一塊石頭,怎麽能顯出他這刀法淩厲呢?

“有錢人家的喜好,可能比較特別一些。我聽說還有人喜歡蛐蛐的。”

元霄:“……”

這意思是他真的喜歡石頭。

元霄征求白芝璋的意見:“你看如果我給他修好,還可能嗎?”

白芝璋還未回話,溫儀卻已經走了過來。

臉色稱不上好看。

太子在想,早上的那些年禮可能不夠賠。

結果溫儀看了他很久,并沒有生氣。他只是長嘆了一口氣,轉身問護衛:“你們一個個以為我不知道。心中不服氣,嗯?白大俠是千山老人的弟子,他肯答應教導你們,便是一種榮幸。如今殿下又親自動手給你們演武,你們可有從中學到一二分?”

底下衆人唯唯諾諾:“學,學到了。”

“那還不走?”

走啊!當然走!老爺都發話了還杵在這看他打太子屁股嗎?

一衆頓如鳥散。

處理完護衛。

溫儀定定心,平靜道:“殿下。我有話和你——”

他一邊說着一邊轉身,見到元霄的姿勢時頓了頓。

“你在做什麽?”

太子殿下舉了把刀——不知道從哪順來的。他把刀舉過頭頂,紮着馬步。見溫儀瞧過來,一本正經道:“我錯了。”道歉之熟練,動作之娴熟,令匆匆趕來的蘇炳容五味陳雜。

溫國公心情很複雜,他并沒有要和元霄算賬的意思,只是不想他閑着無事再折騰些毛病來,就想和這位太子殿下好好聊一聊人生志向大道理,結果人家自覺得很。

這邊溫國公蹙了個長眉,趕來收拾禍胎的蘇先生已經撲到了他身後,直瞪太子。瞪我也沒用啊,誰知道這假山這麽不經削,誰知道這人還喜歡石頭。元霄淡定地挪開了視線。

溫儀問蘇炳容:“殿下這是什麽意思?”

蘇炳容道:“哦。這意思是他承認錯誤。”

又在心中小聲逼逼了一句,但可能下次還敢。

不過這句話就不必讓溫國公知道了,他們自己心裏清楚就好。

蘇先生愁啊,太子來一趟溫府就毀一樣東西,欠溫儀的債有如水漲船高,他現在開始授課不要工錢倒貼錢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補救。怎麽說也是自家太子莽撞,蘇炳容也不好如何開口求情,心中覺得這招負荊請罪還是教得好,用得更好,讓殿下多舉會兒刀吧,反正他習慣了。就是不知道溫儀是如何想的。

這麽思忖着,蘇炳容偷摸拿眼神去看溫儀。國公高高毛領擁着脖子,绛色發帶攢了小紅珠系在發間,身着同色襖袍,眉清目汪唇紅齒白,就像是他庭院中那棵覆了雪的紅梅。

衣勝雪,人似花,臉黑像枝桠。

——對,臉黑。

蘇炳容正在心中胡思亂想,心想好好一個俏國公被氣得臉都綠了着實是太子本事,就見溫儀上前一步,略一彎腰,伸出手去,長長的袖子就蕩到了太子頭頂,糊了他一臉。

乍聞一陣梅香的元霄手上一輕,擡眼一瞧,卻是溫儀取過了他手中長刀,扔至一旁白大手中。又探指自他發間拈下一片落花,方道:“臣固然喜愛山石,卻不會把這些看得比人還重。殿下是為演示刀法,又非故意為之,又何錯之有。只是刀氣逼人,下回使時,還要收斂些的好,免得傷及他人。”

太子:“……”

元霄心頭有些悸動,仿佛溫儀替他拂去的不是發間的花,而是在他風吹雨打的野石心腸中,溫柔地摸了一把。溫儀是第一個不會因他愛武成癡而責怪他的人。他——

真會說瞎話啊!

太子感慨地想。

眼前國公長身玉立,錦衣簇擁,看在元霄中,就像是曾經在涼州見過的蘇葉香蘭。

那時他去山間剿匪,與官兵分頭行動,滅完匪徒後,獨自轉到山寨後山,撞眼就見一片花海。細細密密又叢叢。元霄年紀尚輕,他站在那片花海中,只聞鼻端清香,褪盡了一身血氣。後問涼州總捕頭:“這花粉白·粉白,一碰便落,是什麽?”

“回殿下,此花名為蘇葉香蘭。”

蘇葉香蘭從是抒搖傳進涼州的,在抒搖話中,意思為獨一無二的美人。

元霄覺得,溫儀就是那蘇葉香蘭。

他心裏的狼崽子這回倒不跳了,可能是蘇炳容鎮神安寧的藥起了效果,可不跳倒也罷,卻不知為何,躲起來藏了爪子。令他面色有些發燙。

溫儀吓了一跳。

太子紮個馬步舉把刀都好好的,怎麽撤了刀後突然臉通紅。就算發汗着涼,也沒有這麽見效的吧。他還當元霄的臉是氣紅的,遲疑道:“要不,你再練會兒?”

練?

不,不練了。他這不是無聊才練麽,如今溫儀也在,他練什麽。

突然開了小竅的元霄心中很有些澎湃想要抒發出來,可惜他不懂,只覺得心中有股意氣,一定要做一些什麽才好。思來想去,便只想到一句:“溫大人有什麽交托我做的麽?”他的意思,要理解起來其實不難,見着你高興,便想要你好。這便似乎只能為對方做一些事,才能纾解其中心情的一二。

可惜溫儀當太子認了錯,就要做些什麽補償,只說:“沒有。殿下很空麽?”

“空。”

溫儀想了想:“既然如此,有些事要與殿下商量,還請稍後來我房中。”

元霄笑眯眯道:“好。”

待溫儀離去,蘇炳容道:“殿——”

元霄:“不空。”

“……”

蘇炳容無語道:“你剛才不是說空麽?”

“現在不空了。”太子等溫儀身影消失在遠處,才轉過頭說,“溫儀找我。”

等翠翠的太子走遠,蘇炳容若有所思,拉着白大的衣角:“你有沒有發現,殿下似乎很喜歡同溫國公呆在一處?”提到溫儀時,眼睛都亮了。從前怎麽不見這雙招子這麽會發光。

“哦。”白芝璋反問,“你不是就想他同溫國公親近麽?”

蘇炳容:“……”也不是這麽個親近法。

“又想他與溫儀關系親近,又不想他們走得過近。”白芝璋道,“炳容,你當真很複雜。”

蘇炳容不滿道:“閉嘴。”這種心情,他一個武癡怎會明白。蘇炳容想想就覺得自己累,上天白生給白家一幅英挺的面容,大哥是個木頭性子,弟弟過于風情萬種,而元霄,人狠嘴厲不聽話。想圖謀個大乾江山有這麽難嗎?

不難,不難,差點火候。

火候正在書房。

溫儀先前正是在書房辦公,所以元霄才跑了出去,因為他覺得聽別人處理內務不大道德。先前摘來給溫儀的那枝梅花尚在書桌上,連花瓣也未曾褶皺。元霄過去将它撿起,插進瓶中。

溫儀看着他擺弄完花瓶,方說:“殿下過了年便是十七,可有什麽打算?”

元霄道:“什麽打算。”

溫國公道:“收攬勢力的打算。”說着他起身負手,“先祖高帝創立大乾時,不過二十二,那時大洲混亂,他率兵出征四國已有五年。元帝十五也已上了戰場,征戰多年,戰功赫赫。”更別提賀明樓,如元霄這般大時,也已經身負戰名。這麽多人中,唯有景帝,安安穩穩當着他的太子,當到了二十來歲。

如今元帝年輕,若身體好,元霄這個太子還能再當個十年八年。但若一朝變故,他定會如危卵,毫無反擊之力。不論是在溯州封地的瑞王,還是在京中暗培勢力已久的元齊安,都不是如今的元霄能抵擋的對象。

溫儀這樣說,便是透了這個意思。元霄收回撥弄花色的手:“戰火不休苦的是百姓,戰功加身固然風光,卻是時局機遇所定。”哪裏有主動請纓打仗的道理。他雖然之前一直裝傻充愣,不去觸碰這個話題,可是溫儀三番兩次提及,便不能再由他裝糊塗。

“倒并沒有要叫殿下領兵的意思。”

古往今來,親身上戰場的人畢竟是少數。高祖另說,是開國皇帝。元麒淵本不是皇帝,身為王爺當領頭軍也是情理之中,又早有戰神美名。似景帝之輩,便養在深宮,不曾出過宮門。

“只是。”溫儀道,“朝中沒有自己的權勢,便立不穩腳跟。你父親一輩暫且不說,母親顏家并不曾在朝中謀一官半職。若你的叔叔要坐皇位,你連說話的餘地也沒有。”

“母親情願外公一家避開朝堂之外,三田一水度餘生。”元霄放過那花,又漫不經心地摩挲着細嫩的瓶壁。“大乾皇帝能者居之,不是我,也會是別人。是我和是別人,有什麽區別呢?皇叔若能當個好皇帝,孤效仿叔公征戰沙場也不是不可以。”

“殿——”

“那麽國公。”元霄略略提高了聲音,轉過身目光如炬,“你又是為什麽,非要孤去當這個皇帝呢?孤雖年幼,卻也知曉,父皇也好,母後也罷,便是連孤自己,也不曾與國公大人有一絲一毫的舊日交情。”

“溫大人。”他一笑間,濃麗的眉眼便舒展開來,依稀可見往後風采。“孤雖然不夠聰明,卻也不是很傻。不會真的以為,只是因為你喜歡我,便想推我當皇帝。”

“……”溫儀沉默了一下,說,“不過幫你提前預習一下。”

“還是說你有——”元霄頓了頓,“啊?”

國公大人施施然坐了下來:“今日我不問你這個問題,過了十五,你的好叔公也會問。”

這是溫儀方才根據暗探所報猜的。大乾規矩多,元霄身份特殊,過了福祝後,便算成人。元帝既然請人取了祖廟神龛,說不定就會問元霄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成年皇子總要選擇一兩樣該修的課程,或是上校場,或是進書院。既然早晚要被問,溫儀倒不妨先替他問上一遍。何況他自己也有些好奇。

去書院?

和元齊安他們一道念書?

元霄沉吟片刻:“你重新問我。”

重新問?

溫儀道:“你往後的打算——”

“涼州邊境多受羌族騷擾,孤以為是一大患,不如早些解決的好。”太子義正言辭,“請叔公派兒臣出征邊關。”

永遠不回來那種。

溫儀:“……你有多恨念書。”

元霄皺了一張臉,長嘆了一聲:“也沒有恨,只是不愛。”他一想,又精神起來,“當今皇上不也是武将出身,他都沒有學那些什麽繞口的話,又為什麽要我學。”

“非也。”溫儀道,“聽說當年老皇帝生辰時,景帝與元帝合畫了一幅江山社稷圖當壽禮,色澤明動大氣磅礴,鋪展開來三尺多長,可謂名動四方。”堪稱一絕。後來回回有使來訪,老皇帝就會将此炫耀一番,一來耀大乾國威,二來暗示我大乾皇子人才濟濟。

元霄驚訝道:“你的意思是,皇帝很能幹?”

但凡皇子,就算如瑞王這種不動腦子的,放出去也是個風流好種,又如何能說差勁呢。元麒淵作為老皇帝最小的弟弟,天生神勇聰慧,軍中頗具威望。朝中總有人猜測,老皇帝一定十分忌憚這位幼弟,故早早令他長居封地無事不得回京。

誰知道過了這麽多年,該回來的人,還是回來了。

元霄只聽着這段過往,倚在塌上,手中掐着頁書紙,暗暗不作聲。溫儀與他說這麽多,大約還是想聽他口風的意思。他空有個名頭,沒有實權,在宮中确實立不住腳。但難道他說要當皇帝,溫儀便出手幫他嗎?無德無功空有望,便如空心野草,風吹便折。太子這般暗中思量,口裏便道:“孤不考慮那麽多,走一步看一步。”

路上有草便拔,有樹就砍,橫豎荊棘位于身前,也是人清掃出來的。

這個事,他幹得習慣。

比起這略有些遠的事,眼下可有一樁事更為迫切一些。

元霄略略直些身子:“我們先商量一下——”

大約是因為方才氣氛凝重,又他神色正經,溫儀不明所以,只說:“什麽?”

就見元霄一本正經道:“晚上睡覺的事。”

“……”溫國公沉默了一下,“你睡。”然後他就看見太子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就像是被霜打的大白菜,翠白翠白的,突然精神煥發。

但最後。

元霄到底沒有在溫府睡成。

元霄本來十分高興且得意,這算是第二回 入住溫府,心境卻截然不同,較之先前陌生,如今更含莫名的期待,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他早早洗幹淨鑽進那牡丹花色大被窩,就滾在裏側等溫儀。在外頭的下人探頭探腦,見國公神色十分糾結。溫蜓頓時有種,這他媽不是睡覺,這是要入洞房的錯覺。

溫國公天人交戰了半天,慢吞吞洗完自己,踱進房中,就見床上窩了個發墨膚白的崽子。

崽子拍着被窩:“快來,我等你很久了。”

溫國公:“……”

幸好這床幔不是紅的。他想。

也幸好,他臨時抱了佛腳,對于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還有幾招妙計。

太子有個毛病,睡相不太好。因元霄說要與溫儀同寝,溫國公趁早打聽好了他這個毛病。

三更半夜,在幾次三番要将手腳伸出被子乘涼卻被抓回來束縛住後,太子終于睡不住了。

美人雖美但也不是很好睡,睜着眼睛半天後,元霄終于爬了起來。他看了看自己無法動彈去乘涼的手腳,在自由面前,還是放棄了美色。

“殿下不睡了?”

“怕打擾國公。”

于是天還沒亮,太子卷卷被子,連夜就‘被趕着’回了東宮。

作者有話要說:

來自老季的鄙視:這就是你們單身的原因。

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當然先上再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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