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選對立場

縱使已經很熟悉溫儀,這種動不動就讓你無話可說的脾氣還是令元齊安噎得猝不及防。他沉默了一下,給自己倒了杯酒喝了順順心,這才道:“我找溫大人,自然是因為太子的事。”

元霄的事。

溫儀道:“他有什麽事和臣有關?”

他這話問得十分無辜,仿佛當真不曉得。既然溫儀如此裝糊塗,元齊康幹脆不和他繞圈子:“溫儀,我實話與你說。我是真心想與你當朋友,可你為何總拒我于千裏之外。”

“殿下為君,我為臣。”溫儀道,“何況殿下叫臣來,縱使太子與三皇子皆在,臣依然立馬就來。殿下對臣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哈,他這樣顧左右而言他,仿佛真是自己在無理取鬧。元齊安擱下酒杯,面上不顯,心中卻有了些火氣,淡淡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溫儀袖着手:“臣不知道。”

砰地一聲,元齊安霍然起身:“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會對一個鄉下土包子百般忍讓?會與他同床共枕?溫儀啊溫儀。”他如同一只焦躁的雀鳥,在那負着手來來回回踱着步。“我自問待你不薄,不曾錯待過你。為何你寧願對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土包子縱容,也不肯相助于我。”

先不說這只包子土不土,單這稱呼出口,就見元齊安是氣急了。其實往常他不會如此失态,也知道溫儀不是這種善心善面的人,元霄在他那裏讨不着什麽便宜。偏偏今日正好撞見二人同游花園,溫儀素來矜持,與元霄交談,卻格外不同。終于令元齊安心中有些不安。

他對溫儀,或許是存了些結交的心,到底是權力立場更大一些。

須知大乾,皇帝若想把穩江山,要得到神官軒轅一氏的認同和扶助。正如抒搖國師可運籌帷幄于千裏之外,軒轅氏自大洲開創以來,便有身負天命之說,可保國泰民安。當年先祖高帝在戰場上,憑軒轅氏特創陣法迷惑敵軍,從而險勝,建了這塊土地。

剔除軒轅氏之外,另一大助力,便是護國公溫儀。

自元帝進宮設國號為天福以來,衆人皆以為護國公不過是區區名號,仗着一張好臉獨得皇帝寵愛,說難聽些與那種靠臉靠身體吃飯的無異。可溫儀,雖不知他是如何培育或得來,卻有一支暗衛軍,行無影去無蹤,只聽命于溫儀。天福六年,羌族進犯大乾時,靠的是游走擊打,令賀明樓的軍隊吃了大虧。溫儀以毒攻毒,派了那支暗衛軍和羌族硬碰硬,他們如何游走,暗衛軍便如何堵截。僅僅一十八人,擊潰了羌族一個小隊一百餘人。

而溫儀卻坐鎮軍中談笑風生,傳來捷報時,眉頭都沒動一下。

他一戰而名,從此颠覆了別人對他繡花枕頭空心包的印象。

元帝顧溫儀,也忌溫儀。而溫儀怼元帝,但也不害元帝。起碼他對大乾江山從無二心。因此這麽些年,君臣之間竟也詭異地形成了一種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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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神秘而有吸引力的男人,卻從不适合為敵。

元齊安道:“你為何不能像對待父皇一樣對我?”

像對元帝一樣?

溫儀想了想他是怎麽對皇帝的。

好像怼地挺慘。

原來元齊安——這麽喜歡被坑嗎?

“六皇子。”溫儀道,“自古朝堂多皇子,卻永遠只有一個皇帝。如今大乾有太子,殿下若存此心,可告之陛下,請他另立儲君。”

太子?另立儲君?

元齊安自喉間逸出一聲笑:“溫大人,關于太子,我不信你看不明白。父皇當年說好聽些,是早早立了王,說不好聽些,便是幼年就被驅逐于戰場。這位子本就該他得。他一沒動兵,二沒篡位,登基憑的是黃卷朱印。你難道真的覺得,他留下太子,是拳拳愛護之心?”

不過是給世人留個美名,又基于報複之心,偏要立着太子給景帝和老皇帝看。

自古以來都沒有放着自己兒子不立,卻立他人子嗣的,這皇帝怕不是個傻的吧。

而元帝從來不是一個傻皇帝。

“你我都知道,太子不過是個虛名。既然是虛名,何來儲君之說。”

真正的儲君尚未立穩。而溫儀的選擇尤為重要。

溫儀淡淡道:“六皇子此言差矣。不論儲君是誰,都是陛下的抉擇,非他人置喙。”不是元齊安說了算,也不是溫儀說了就能算的。而儲君,“奉勸六皇子不要妄加猜測天子的意思。在聖旨改發之前,太子他就算再土——”

“也是太子。”溫儀看着元齊安道,“明正言順的繼承人。”

“……”

他這話說的如此明白,元齊安看他良久,道:“看來國公已經選擇好了。”

溫儀道:“六皇子多慮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元齊安明示暗示,溫儀皆不理會,那元齊安也不再多話。他自認也有自己的尊嚴和立場。外頭起了風,原本是豔陽高照天,不知哪裏飄來了雲,擋了一半天日,這天就略略陰了下來。一陰,便顯冷。

元齊安緊了緊披風,見溫儀如此,便只說了一句:“但願國公記得今日所言。”

牡丹亭外無牡丹,牡丹亭中只一人。

溫儀眼見元齊安領着宮人急步離去,心知這回是将六皇子得罪了一頓。元齊安——不止元齊安,大乾上下,大多認為溫儀效忠于元帝,手中握着與神權相當的力量。若得溫儀相助,日後不止維·穩大乾,開疆拓土亦是一大助力。他們當然不願意讓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力量,流入他人手中。溫儀若不幫任何人,他最好就誰也別幫。

他們都是這樣想的。

而事實呢?

事實上——

溫儀他不效忠元帝,亦不效忠大乾。

他只信奉自己。

元齊安此番受了刺激,一時腦熱上頭,與溫儀進行了一番不大愉快的交談後負氣離去,只留溫儀一人在牡丹亭。此處清冷無他人至,就顯得亭中之人格外蕭瑟。

人走杯留,杯是九龍杯。暗花隐在白瓷中,不甚分明。溫儀随意地把玩着,在想自己的心事。興之所至,手中驀然用力,咔嚓一聲,杯子便裂了個四五道。

他攤開手掌,碎成幾片的瓷杯便靜靜躺在掌心,白皙的指尖留了道紅色的淺痕。

“……”

溫儀看了會兒,随意将殘杯斷片一扔,由着它落進了雪地之中,聲都不響一個。

他盯着那處雪地,面上波瀾不驚,無人知道此時此刻,他在想些什麽。

卻是一只手闖進他的視線。

溫儀眼珠子動了動。

換了衣裳的元霄便落進他眼中。

元霄伸出手,自雪中将那些碎片一一撿起,取出一塊帕子包了,這才走到溫儀面前,與他隔了個欄杆,仰面去看他:“你随便把這些碎片亂扔,被別人踩到,豈非是他人倒黴?”

溫儀尚在自己思緒之中,瞧着不若平時溫和,偏有些冷淡。仿佛是天上落下的雪。

過得會,才似回過神來,說:“殿下怎麽找到這裏。”

元霄手一撐欄杆,就翻了過去,正在亭中四處走動,玩那把元齊安留下的琴。

“我随便找個宮人問,他們告訴我你在這裏。”

話是這樣簡單,其實元霄找了很久。

元齊康的福禧宮離禦花園很近,出了花園走一條通道,再拐個彎就到了。元霄跟在元齊康身後走的時候,察覺這位三皇子在宮中地位挺高,且說這出行時跟着的宮人數量,就是一路前行,周圍人見了都垂下視線恭恭敬敬叫聲三皇子。

其實這是元霄沒見識了。

宮中見了幾位皇子,恭敬的多,尤其是皇後所出的元齊康。元齊康這位皇子,雖然身體不大好,但行事風格卻與他病弱的模樣截然相反,處事狠辣利落,連元齊安都自愧不如。是以宮人見了元齊康,自然如同老鼠見了貓。

也就元霄初生牛犢不怕虎,把對方當成風一吹就倒的人。

既來之則安之,元霄向來是這樣的性格,到了元齊康宮中後,便聽這位三皇叔熱情地招呼他坐下,趁宮人去取合身衣裳的間隙,明裏暗中與元霄介紹這福禧宮的布置。福禧宮的布置,算是富麗堂皇。自書畫擺起至硯臺鎮尺,無一不是凡品。

元齊康見元霄眼珠子錯也不錯地盯着一個雙魚戲蓮清底瓷盆,便揣了炫耀的心道:“這幅雙魚戲蓮圖是江南大師趙清客所作,他流傳于世的作品不多,而信筆所至繪在瓷盆上的,也就兩幅。一幅在福禧宮,一幅,聽說在瑤海易玄閣。只是瑤海難進,易玄閣難尋。有也等于無。”換言之,他這一幅雙魚戲蓮圖,相當于孤品。

趙清客是個奇才,他所繪景如活物,像這種繪在盆底的,若是注入清水,便仿佛能瞧見魚在其中游動,蓮花在水中盛開。此等稀景,當屬珍寶。

說着,元齊康就着人演示給元霄看。

宮人将清水注入,果見兩條魚似乎微微擺尾,而蓮花搖曳,十分美麗。

元齊康看着這位太子侄子一聲驚嘆,眼中發光,心裏很得意。

便見對方擡頭:“三皇叔。”

“嗯?”

“這魚如此靈活,你洗面時不會覺得膈應嗎?”

元齊康:“……”

偏偏元霄問得還很真摯。

元齊康沉默了一下,道:“這盆只用來看,并不作洗面之用。”

“這樣。”聽聞此話,元霄有些遺憾。他本來還想試用一下。換位一想,若是洗面時,能見到魚蓮戲水的美景,這臉洗得也很有意思。至于風花雪月的雅興,鄉下來的土包子——

并不能理解。

太子盯着那個盆,突發奇想:“皇叔喜歡這個盆嗎?”

元齊康道:“你為何如此問。”他一邊說一邊心中暗想,難道這小子扮豬吃老虎,還想問他讨了這孤品不成。需知在他們這些喜歡收藏名品的人中,是有這樣一種人,看中東西後以物換物問你讨的。元霄莫非也是這種人。

就這樣想着,就聽元霄說:“哦,因為有錢人家的喜好,都比較奇怪。所以我随便問問。”看來也确實如此了。有人喜歡蛐蛐,有人喜歡公雞,溫儀喜歡石頭,三皇子喜歡臉盆。

不像他。

只喜歡錢。

單純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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