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血祈之舞

此話一出滿堂靜寂。

有好事者偷偷拿眼去瞟座上那位明如陽春白雪的年輕國公。

讓大乾國公替人舞劍助興,這無疑是大大的挑釁。若說二皇子張揚的性格如此不顧場合也罷,那三皇子在朝中向來低調寡言,沒有太多存在感,此刻當着衆人的面如此打溫儀的臉說出這樣的話,莫不是不知者無畏?

這可不應該罷,畢竟大乾誰不知道,座上那位瞧着如高山白雪,卻是在戰場——能不動聲色就折殺了對面三百敵将的人。三百,按大軍來說不多,但足以令被困已久的大乾羽箭兵尋到生機突出重圍。你讓這樣的人,用那雙翻覆天下的手去舞劍助興——

已吃過溫國公無數暗虧的崔珏喝着涼茶不出聲。開玩笑,涼州的事還拴在他腦門上,這種渾水傻子才去湊熱鬧。他算是想明白了,從來奪嫡多血災,誰不是從血海中蹚出來的,是皇帝授意的好,還是臣子一意孤行也罷,天下換主這種事從來不是區區幾人就能左右的。管那麽多,生怕自己涼的不夠快。

那溫儀會不會舞劍?

他會。

天福元年的時候,他舞過一次,但不是純粹的助興,而是祈福之舞。要真說起來,這事和元霄也有關。天福元年,大乾太子兩歲,新帝登基不過兩年,朝中暗搓搓不服新帝者衆多。而新朝中不服舊朝的也有很多。

那時溫儀被迫當了這個所謂的護國公沒多久,還有些迷瞪。朝堂上,新舊兩朝老臣分列兩排,動不動就要吵起來,承上啓下的元老蕭庭之雙目微阖,打着瞌睡,只想快點下朝。他袖子裏還藏了小點心,就想着去啓心殿見小太子,好含饴弄孫。

溫儀袖着手站在老丞相旁邊,聽着後頭關于太子究竟是該放在宮中養還是給祈王養的争論,戳了戳蕭庭之:“蕭相。”

蕭庭之捂緊了袖口裏的小點心:“何事?”

溫儀偷摸道:“他們隔三差五吵這麽幾回,陛下耳朵裏塞棉花的麽?”

蕭庭之看了看元帝。元帝一臉肅穆,大約正在發呆。元家人發起呆來,确實是這個模樣的。蕭庭之見過老皇帝,也見過景帝,這幾個人一個模子裏出來的。他看過了元帝,便回頭對溫儀道:“對呀,這棉花不是國公親手送上的。”

溫儀那會兒還玩不過這只老狐貍,頓了頓:“啊?”

身後,那些人還在争吵。

“新朝,便是新皇,新太子,新體制。留着舊朝太子是情份,還想得寸進尺不成。太子既非太子,早早封了府邸當個閑散王爺有何不好!”

Advertisement

“祈王是元霄太子的親叔叔,由祈王妃照顧他最為适合不過。”

就有人怒罵道:“你放屁!”他朝天一拱手,“太子的身份,不論是景帝還是新帝,都名正言順認可的。既然是我大乾太子,由皇後和陛下親自撫養,何錯之有!”

“胡扯!簡直混亂體制,攪亂秩序!”吵着吵着怒火上頭,便将炮口轉向元帝,“陛下,還請廢除舊太子,另立新太子!”

“朕說你們——”嘈雜的吵鬧終于令元帝從發呆中回了神,他将視線自漆金盤龍柱上收回來,上面隐在角落的烏龜王八不知是誰畫上去的,慢吞吞的像極了他現在的模樣。“太子的事,朕從前和現在,都只說一回。”

元帝波瀾不驚道:“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明白了?剛才誰先挑的話頭,李德煊。”他把李德煊喊過來,待李德煊應了是,湊過身來說‘是尚書大人’,這才點頭,“嗯。故意生事,亂我綱紀,拖出去打十下。”

尚書驚道:“陛下!”

元帝面無表情:“十五。”

“……”

尚書張張嘴,自己給自己捂上了。

底下沉寂過後,沒有再起争執。

但是元帝這句話,本身有一個問題。他說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說的是誰。說的是他活一日,元霄便是一日太子。還是元霄活一日,便是一日太子?須知這宮中,能活着長大的孩子本就不多,前幾日還有個約莫十多歲的淹了湖,他母妃哭成了淚人,但又能被人記幾日呢?何況是元霄這麽一個沒爹親沒娘愛的小團子。

就算有人照料,也有措手不及的時候,何況是沒人照料。聰明些的也就想明白了,宮中如深山老林,毒蟲猛獸防不勝防。元霄這麽弱小,能活到幾時?

這一番争論沒有結果,以尚書被打了板子告終。衆臣便怏怏退了朝,溫儀待要告退,卻被蕭庭之拉住。溫儀看了看被扯住的衣角:“蕭丞相。你這是何意?”

蕭庭之笑眯眯道:“國公不去看看你奶大的孩子?”

——說話注意點,什麽叫奶大的孩子。溫儀糾正他:“只是抱過兩天。”

“一日為父,終生為父嘛。”蕭庭之挨着他,取出袖子裏的糕點,神神秘秘道,“最近殿下會說話了,可好玩了。溫大人,要不要來看看。”

溫儀掙紮半晌。

蕭庭之道:“放心,不會再尿你一手。”又捋着胡子道,“溫大人可是霄兒再生父母。這天下間,哪有父母不疼孩子的道理。你自己救下的孩子,你不去瞧瞧?”

話說到這份上,溫儀這才說:“好罷。”

但其實哪是故意救他。溫儀這一從天而降,把花淮安砸暈了,連着砸暈了自己。可元帝那不要臉的,他是怎麽對外放話的。他說溫儀是上天選中要守着太子的福人,上天有好生之德留太子一條生路,就要順從天意,不得違背。溫儀莫名其妙就成了元霄再生父母。

活了這麽多年,還是頭回當爹,送上門的兒子。溫儀負着手,跟着蕭庭之進了啓心殿。

其實太子本該住景泰宮,但是——元霄這種的,有個地方住住就不錯了。啓心殿也不賴,是從前祈王住過的地方,尚可。

蕭庭之平日裏瞧着正經老學究,一見到元霄,便樂得顧不上形象,活脫脫一個傻爺爺。剛進了門,就笑呵呵地彎了腰去捉團子:“霄霄,有沒有想爺爺呀。”

虛滿兩歲的元霄被養得不錯,胖乎乎的走得不大利索,正扒着個椅子搖搖晃晃。他戴了個虎皮帽子,眼睛圓溜溜的,聽到聲音後歪過腦袋轉過身來,沒穩住,噗通就坐到了地上。

蕭相便走過去将孩子抱起來逗弄。

溫儀站在不遠處看了半晌:“宮中皇子這麽多,丞相為何獨獨喜歡他?”這可不是皇帝的兒子,聖意難揣是不錯,誰會不喜歡自己的親生骨肉。蕭庭之是舊朝元老,如此光明正大心系舊人,還真不怕皇帝想多。

“陛下當日留我一命,他說只要我活着,便能多照應太子一日。”蕭庭之抱着湯團子,看他揪着小點心往嘴裏送,笑呵呵道,“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死固然容易,活下來的人,又該如何是好呢?”

可惜這種感情,溫儀是不明白的。

他抱着胳膊靠在門邊,涼涼道:“活着要是活不明白,也不比死好多少。”

蕭庭之看了溫儀一眼:“那麽溫大人所求是什麽?功名利祿?權力加身?”

在蕭相眼中,這個國公可謂來得十分莫名。先開始,他以為這是個陰謀,或許是皇帝事先安排好的。再後來,卻覺得不是。這位溫國公,瞧着文雅清俊,一幅好皮囊千裏挑一,足可風靡平都青年男女,又總是未語先笑。可是仔細瞧來,卻似寒冰白雪,就算在陽光之中,依然疏離有加,不可親近。他心中倒是好奇,到底能有什麽,能在溫儀的心中留下痕跡。

金錢留得住?還是萬人之人的權力。

可溫儀仿佛聽到笑話一般,笑了半晌,才搖搖頭:“我想要的,你們沒有。”

這裏,給不了。

他看了半天爺孫天倫之樂,甚覺無趣,便自顧自走到啓心殿內貴妃榻上。

“我要小睡一會,蕭相若有事,可先行離去,不必管我。”

十分随性潇灑,肆意揚然。

哪裏有後來進退有度,得體模樣的半分。

溫儀這一睡,就從日頭正當頭,睡到偏西夕照。夕陽落進殿中,照在國公年輕俊美的臉上,就像鍍了層金。元霄扒着塌沿,直愣愣看着睡着的漂亮哥哥,滴嗒滴嗒流了口水。

口水落到溫儀手背上,就将溫儀弄醒了。

溫儀夢中還在雲裏霧裏,只覺得拼命往前跑,前面就是光亮出口。只要過了這個口,就是心頭清明安定。他正渾身輕松,就覺得劈頭蓋臉一粘。

“……”

溫儀抹了下臉,睜開了眼,正好見到小湯團子咧着嘴朝他笑,伸出的手心裏黏糊了一團不知名點心。他看了看這糊成一團的東西:“給我的?”

湯團子堅持地伸着手。

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倒像是盛了光一樣。

“……”溫儀嘴角一勾,也不狷介,只替他将口水擦了擦,“傻娃娃。”

然後一指頭就将人戳了個屁股墩。

好景不長。

衆臣所料不錯,溫儀所料也不錯。

似元霄這種娃娃在宮中,确實是活不長久的。

要讓一個孩子死,簡直再容易不過。一支抹了毒的箭能要他的命,一碗摻了毒的米糊也能要他的命,甚至一場風寒,也能要他的命。距上回見面不過個把月,溫儀再見到元霄,卻是那個咧着嘴笑的孩子緊閉了眼,慘兮兮躺在了床上,臉色蒼白,幾乎沒有氣息。這麽小的孩子落了水,就像只螞蟻進了大海。

太醫對皇帝搖頭:“這寒性重啊,小孩子承受不了,救不了。”

元帝眼中晦朔不定,也不動怒,也無欣喜,靜靜站立半晌,只道:“救不了,就努力救。一人不行,就兩人。兩人不行,就三人。”

他只淡淡道:“啓心殿的人,既然連個孩子也照顧不好,也不必做事了。都拖出去吧。”

拖出去,在這宮裏的意思,基本就等于與活路告別。

啓心殿中的宮女太監本以為皇帝不發重話,就逃脫生天,無人在意他們或是有意或是無意的渎職放縱。畢竟誰能想得到,一個過氣太子會令皇帝如何呢?這宮裏多的是淹沒在塵埃中的被遺忘的人。當下還有些反應不過來,待反應過來,頓時呼天搶地。

可呼天搶地若是有用,便沒有殺伐果決的帝王無情了。

這宮中的侍衛顯然都是做習慣這些事的人,很快就把人都拖了出去。

溫儀聽了,看了看元帝,卻也瞧不出半分喜怒,仿佛人命在這裏,都很不值錢。

“朕只是單純的不喜歡有人自作聰明。”元帝微笑道,“仿佛當朕是個傻子。”

太醫抖抖索索道:“陛下,要不然,要不然請神官為太子殿下祈福吧。”

孩子落水時間太久,湯藥銀針都使了個遍,閻王手裏搶人不是他太醫院能做的。人事已盡,就看天意,那找神官祈個福,或許還有點心裏安慰。

輪到神官替皇子祈福,本是一個莫須有的古老儀式。‘血祈’需要太子親近之人。太子親近的人,難道是皇帝?皇帝奪他帝位,顯然不是。叔叔?除卻血緣沒有情份,不夠深。軒轅仇在接到旨意後,思考半宿,将主意打到了溫儀身上。

太子命線将斷之餘,溫儀是他生命中的異數。生死相依,豈非再親近不過?

作者有話要說:

溫儀和年幼太子在塌上玩時——

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坐飛機。

溫儀和成年太子在塌上玩時——

你拍一,我拍一,太子還在坐‘飛機’。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