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孤犯了病
軒轅仇與皇帝如此說後,皇帝找來了溫儀。
“朕以為,上天有好生之德。”
“臣不是上天。”
“天子與庶民同樂。”
“臣也不是天子。”
被怼回兩次後,元帝就眨眨眼:“行吧,你愛怎麽說就怎麽說。成不成在天,救不救在你。”但是他補充了一句,“血祈之說不過寬慰人心,就算今日太子夭折在此,也不是愛卿的過錯。不過是他沒有福氣罷了。”
“可惜太子話尚說不利索,倒也曉得成天蹲在門坎上,大約以為總有人會過來看他。手裏還握着點心,也沒人管上幾回。”元帝不喜不怒,只言至此處,目光略冷,淡聲道,“或許是聽了誰的話,說溫國公喜愛在攬心湖邊賞落日,巴巴跟了去,便再也沒回來。”
“看守不利的人總該死。”元帝微微笑着問溫儀,“朕說的對嗎?”
溫儀道:“……該與不該,陛下都已經做了。何必問臣。”
照元麒淵所言,說到底太子落水,竟還要賴他了。只是這帝王尊口,也不知哪幾句真,哪幾句假。但不論真假,稚子無辜。溫儀走至元霄身邊,隐約間記起這個孩子先前活蹦亂跳的模樣,手背上被崽子口水滴過的地方不知為何就發燙起來。就像是他在大乾——尚未被人出賣時吃到的第一口飯,雖然糙,但透着甜。
“可以。”他道,“我來試試吧。”
年齡對溫儀來說沒有意義。他的生命太長久,生死無法撼動他。但或許這個孩子可以,他就像是貧瘠土地上一株芽,風要吹他,雨要打他,他只透着嫩嫩的芽頭,還一臉茫然,卻在掙紮着要活下去。
那就活着。溫儀想,他就看看,這棵芽苗能活成個什麽模樣。
舉手之勞,何足挂齒。
祈福,是向天祈福運。血祈,便是向天借命。天神高高在上,需要獻祭的祭品。舞者,便是連接天地媒介的接引人。坤定宮只給大乾元氏祈福,自軒轅氏忠于元氏以來,像這等祈生死關的舞禮,屈指可數。要說印象最深的,是當年大元高帝親自以身為祭,獻了自己心頭一滴熱血。但他求的是天下民生。而今軒轅仇不需要溫儀心頭熱血,他只要取指尖血便好。
十指連心,指尖血的效用,也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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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儀換了神官的天定服,手裏持的是通神杖。雖然他覺得這種儀式很傻,但不妨一試。
可惜血祈之說常提起,卻也幾十年未有人用過。輪回轉疊,如今竟也要有第二次。
“國公以為如何。”元齊康說了這句話後,所有人便都在看溫儀。
溫儀倒沒令衆人等太久,只輕飄飄一句:“理當如此。”欣然起身。
他隐約間仿佛有過這種印象,似乎曾經也為了誰因為什麽原因跳過一次。可他是會做這種事的人麽?溫儀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像。不過眼下他并不曾在意,只心中道,元霄啊元霄,今日這一出,便純粹是替你而擋的了。往後可要好好補償我,倒不必如何乖順,少惹些麻煩就是極大的妙處。
劍有兩種,一種是風雅的劍,一種是殺人的劍。溫儀兩種劍都學,都會。但大多人只以為溫國公就會一種——拈着把劍玩玩尚可。
古爾真有些訝異,他倒是沒有想到,依溫儀如今的身份地位,可謂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竟也能答應這種顯而易見是‘挑釁’的要求。
眼見溫儀欲随手取過一名侍衛的長劍,卻聽元齊康道:“國公且慢。”
元齊康站起身,取過身上所攜的佩劍,命人雙手奉上。随後朝皇帝行了一禮,方笑道:“此劍鑄造完後,曾在雪山清池中浸過七七四十九日,削鐵如泥,寶光逼人,名曰指柔。本是造來想贈予父皇當壽禮。但見國公天姿,只覺如此寶劍與國公相配。”說着又朝元帝請罪道,“父皇金龍之姿,兒臣該當尋柄更霸氣威猛的劍來,才好與父皇相襯。還請父皇原諒。”
化情絲為繞指柔。這麽娘的名字是襯溫儀。元帝心中并無不悅,反而還有些幸災樂禍。當下便說:“嗯,康兒所言甚是。寶劍除了配英雄,還配美人。朕的護國公,可謂是個美英雄了。你們說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然而美英雄眼中寒光閃過,底下沒一個敢笑。
溫儀接過‘指柔’,此劍鋒長,銳不可擋。撫身而過,卻是指尖一痛。溫儀眉頭一皺,凝目看去,只見中指腹一道細淺的小口,約摸是劍氣太過鋒利。溫儀不以為意,随意将那血絲抹去,屈指一彈,便是叮當一聲響。
“古爾真殿下。”溫國公挽了個劍花,和着古爾真一指弦音,“請了。”
音色泛起,劍光如虹。
牢牢記着溫儀的囑咐看着太醫給趙一調藥的太子心中忽而一震。他摸了摸心口,覺得那處像是被蚊蟲叮咬了一下,亦或是像有人拿了個小錘,輕輕地一敲。雖然不是很重,卻令人心中一悸,總覺得缺了點什麽。
缺了點什麽呢——
元霄陷入沉思。
薛太醫給趙一調配好藥方,回身見太子摸着心口發愣,當下停了手中動作:“太子殿下?”嘴上這樣緊張地叫着,心裏卻在哇哇大叫,不會罷,雖他先前所說不假,但兩種毒氣互相壓制,暫未失去平衡,怎麽這會兒毒氣攻心了?
——毒氣倒沒有攻心。
卻是元霄沉思半晌,仿佛終于明白了自己出了什麽問題,凝重道:“孤似乎是病了。”
他擡起頭,一字一句道:“相,思,成,疾——”
“是不是這個症狀。”
薛太醫:“……”他轉過身,繼續給那位趙侍衛配藥,“這确實是個病。”生病的人容易胡言亂語,做一些尋常不會做的事,簡稱發神經,并且在發病的時候通常宛若瘋子,是目中無人只有自己的臆想的——還很難治。
犯了‘相思病’的太子看向夜空。今夜無星,風倒是愈發和煦。他與溫儀相識時正是大冬日,天寒地凍,他急着要趕進平都,還特地偷偷去打聽溫國公是個什麽人,結果除了與蘇炳容他們一道水土不服了幾日後,再無收獲。誰能知道柳岸花明,下一刻溫國公便自己撩開帳子霍然出現在他面前呢。
如今春暖花要開,倒未想到,他與溫儀竟能走到這地步。元霄只消想到溫儀,心頭便很暖融融,像摻了蜜,令人眉眼要柔和起來,情不自禁便要微笑。心悅一個人要什麽理由呢?沒有的。他捂上心口,思念大約就是這種怦怦跳的感覺,越來越快——
見元霄忽然面色潮紅,薛太醫倒退了兩步,一搗藥一邊心中默默道,看吧看吧,相思病的症狀要犯起來了。兩頰犯紅,心跳加速,血液都要沸騰起來——沸騰起來?
他一把扔下手中搗了一半的藥,心驚膽戰地扶住噴了一口血的元霄。
“太子殿下!”
元霄猝不及防噴出一口血,嗆咳了好幾下,別說吓到了薛雲,自己都有些恍惚。他看着這鮮紅的顏色發怔,還有些懵:“這個相思病——這樣兒也是正常的?”
正常個鬼。
薛太醫一時沒空計較太子殿下相的誰的思,只一把攫住元霄脈博,探下去竟覺或急或緩沒個定數跳動如擂鼓,連忙問道:“殿下覺得哪裏不适?”
元霄拿過薛雲的袖子擦了擦嘴:“還行。”
除了對溫儀的思念之心,忽然之間日益增長。
元霄情不自禁站起身,推開要上前扶他的太醫。
這宮中大殿,雖聽不着,但光用腳想想,都知道那是有絲竹弦樂,佳人曼舞。他心中鼓躁起來,夜色中似乎有什麽在吸引着他要前去一探究竟。是溫儀?
太子殿下忽而一聲清嘯,運起輕功。
“殿下!”
薛太醫撲上前去,然而年紀老邁,連太子的衣角也沒摸到,眼睜睜見着元霄直直地飛入夜空之中,很快就落在了宮牆的另外一頭,氣得直跺腳,轉身拎了個燈籠就追了出去。
古爾真這人不學好,什麽曲子不好,彈了曲鳳求凰。他就是故意的,為了報複先前元霄和溫儀總是拿金拔汗與他忠貞幹淨的君臣關系開涮。而今元霄雖然不在,這曲鳳求凰沒彈對人聽,但是舞劍的人古爾真很滿意。呵,求在誰身上不是求。
廣袖翻飛如雲似錦,寒冰白雪耀耀消融。溫國公的身姿在整個平都都是令人趨之若鹜的,大乾花節是個表露心跡的好節日,這一日若是有心儀的人,可以取一截花枝送給對方,若對方有意,便會回送。而每逢花節,國公府門外總是堆滿了花枝。
溫儀一邊和着琴音起劍招,一邊腦中卻想到元霄在他府中時教授侍衛的‘碧海波平’。那一招将他的假山削了大半,至今還禿着個腦袋。太子身影既現,溫儀微微一笑,随手一揚,長劍中注了半分力,斬破空氣之時,便隐隐有了嘯聲。
“碧乃沖雲霄,海為浪嘯日,倏忽狂風起,山平浪海停。”
他三分真力一用,帳中帷幕盡數落下,一刀揮去,力度精準,卻叫元齊康案上杯盞齊齊劈成兩半,而不傷案桌分毫。好一曲鳳求凰,卻被他舞成了雙鳳争鳴。
劍是好劍,人是美人,使的招式也夠淩厲逼人。元齊康只覺得面前寒風一過,桌上杯盞便齊齊裂成了兩半。古爾真手指一滾,倒是和出一段音來,似極了浪潮湧動。琴音含內勁掃體而過,三皇子面色略略發白,卻不動聲色,只笑道:“倒不知國公如此好身手。”
溫儀挽了個劍花,卻只道:“寶劍借自三殿下,劍招承自太子,這應景妙曲卻是古爾真太子所彈。臣不過是集衆人之妙,博各位一笑罷了。實在是空心枕頭,連花都繡不出來。”
溫儀的底子,元帝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當然不會與衆人一道認為溫國公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當下也不答話,只挑眉道:“曲不錯,劍尚可。只是溫儀——”他首,“你壞我輕紗數面,藍花杯盞一套,該如何作賠?”
作賠?
溫儀旋身收劍,再側過面去,便是長睫輕垂,嘴角微勾,斂下眼中無邊秋色。
“要說賠,臣以為——”
但只那麽半句,便未能接下去。
因着他只随意往外一瞥,卻意外發現了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眼神專注,亮晶晶的,黑夜都遮不住。
軒轅玄光先前因為要與宮人交待事情的緣故,換了個位子坐到了門邊。此刻離門近,便将溫儀的神情一覽眼底。此刻見溫儀神情有異,便順着他視線望去,只瞧一眼便想捂眼睛。
——喜歡蹦在牆頭上的除了元霄還能有誰?
太子不是去太醫院調養身體了麽,大半夜的立在牆頭做什麽,吓人嗎!
原來元霄早已來了,溫儀那一舞一劍便盡數映在他眼中。此時此刻倒也曉得不能随便打擾,雖溫儀每舞一劍,便像撩在他心頭,又麻又癢,離之甚近,感覺愈甚。卻不妨礙他見到那一招‘碧海波平’後心有所感,一下就體會到了其中深切的思念之意,不由自主便小小聲喊了一聲:“溫儀。”且輕且缱绻,随風而散。
溫國公與元霄隔着夜幕,這一聲應當是聽不見也看不清的,但他忽然心中有感掃目望來。而後即便這夜再黑,天下之大,眼中就只容下了一個人。
元帝瞧不見外頭情景,只見溫儀話說一半卻住了嘴,不禁道:“怎麽,愛卿也覺得此事不妥,難以面對朕?”不然如何半天都不帶回個頭。
“陛下多慮了。”溫儀沒有回身,卻只道,“臣砍裂的這套杯盞,不及太子殿下在臣府中毀壞的三分之一。倒正好提醒陛下,是否先将臣府上送來的單子結清了。”有些東西還是挺貴的,一日拖一日,還能拖到幾時。
元帝哪裏想得到溫儀哪壺不開提哪壺,當下便道:“你這分明是敲詐。”說着皇帝有耍賴,“早知如此,朕就不看你那劍招。”
“你錯了陛下。”溫儀輕輕道,“碧海波平,一招出,心不悔。”
他也不悔。
“……”
軒轅玄光看着這隔空對望的兩個人,忽然覺得自己幹巴巴坐在這裏有些礙眼。
作者有話要說:
元霄 小神官 溫儀·JPG。
小神官:……他該在車底,不該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