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叫他回來
書房內,元帝坐在那裏,不怒自威。他在想三件事,一則暗衛通報說國公與太子日夜親密同吃同住,二則元齊安說效仿太子與溫國公君臣情深,三則古爾真有意說國公早與太子攜手而去。這幾件事,無不在與他說明一個可能的猜測。
“李德煊。”元帝擡眼喚道。
李德煊走上前來彎下腰:“陛下。”
“那溺水的宮女,可有消息嗎?”
太後本就着意要重查,如今更是勢在必行。每個宮人都有名冊,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幾時進宮,分配在誰處。雷霆之怒下,內務府不敢怠慢。他不能交不出差,不然就是渎職。
李德煊輕聲道:“回陛下,秀女畫像失竊那一晚,內務府也遭了殃,丢了不少東西,只是都不值錢。先前因為怕被怪罪值守不力,因而未報。如今太後尋上門去,他們要找名冊時,方覺有兩本不見了。太後大怒,正一個個問過去。”
“這事怎麽朕才知道?”
“陛下日理萬機,又豈能事事得知呢。”話說的這樣委婉,暗着卻說下面有人着意隐瞞,這事李德煊心裏一清二楚,但是又何必當着皇帝的面戳他心窩。
前朝後宮尚且如此,何況天下之大,究竟有多少地方污吏是皇帝無法得知觸及的。元帝想到廣闊江山,卻無一體己知心人,諸事浮上心頭,不禁有些寂寥。“德煊,你說朕是否太過于無情。有些事,朕大約也知道,卻沒上心管束。”
他發了會兒呆,才說:“偷就偷了罷,太後有意插手此事,先由着她去。你替朕多留點心,怎麽說這後宮也是我元氏後宮。太後雖為太後,畢竟是前朝舊人了。”
李德煊應了,暗暗想,聽皇帝的意思,是有意要保這後宮太平的。此事指向再明顯不過,皇後又不夠聰明,急着出來跳腳。別說是她做的,就算不是,也正好給太後一個機會好壓壓福禧宮的威風。他想到如今正被罰跪的元齊康——雖說來可惜可嘆,可這大乾的江山,元帝從來沒有偏心過任何一個人。
“另外還有一事。”元帝淡淡道:“朕要知道太子與溫國公平素是如何相處的。你去盯着點。飲食用度,一字一句,全都報上來,不得有絲毫瞞漏。”
李德煊道:“是。”
待要去行事,卻聽元帝喚住他。
皇帝沉吟片刻,道:“告訴你的人,消息緊一點。不許洩露。”
就算有什麽事要處置,那也是他大乾的家事,豈能落他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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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是清靜之地,亦是元帝通常用來罰跪皇子的地方。元齊康跪在這裏,至今時月落,便就夠了一天。清香袅袅,燈火如豆。這裏只有他和麻姑兩個人,麻姑是不開口說話的,夜色中,此處就尤為寂靜。如今夜已深,麻姑也去睡了,祠堂內就只剩下元齊康和老祖宗。
元帝罰跪的理由很簡單。
打架鬥毆,傷了太子。
這聽起來很離譜。畢竟是太子傷人在先,豈能怪他自保?
可是皇帝說了:“太子醒後,朕一樣會踢他來跪。你不用着急,一個也別想跑。”如今一日将過,他在此地,也未見太子被踢過來。想來是身上未好,起不得身。這本是在元齊康意料之中的,‘柔絲’是什麽毒性,他還能不知道嗎?越是平平無奇的毒,深入人體起來愈是霸道,總是不經意間才發現已藥石無醫。
其實和感情有些像,故名指柔繞情絲。
想來在溫國公身上雙生毒的催化下,太子受了不少苦楚。元齊康微微笑起來,可怪不得他,他也是無意的。情絲這毒,是皇後無意取得,又非故意尋來害太子。好巧不巧,誰又能想到,溫國公是太子的心上人呢?種種無意加在一起,便成了絕配。
難道不是天要助他?
除非溫儀斷情絕愛,不再催化元霄體內藥毒。不然,只要他們在一塊兒,雙生花永遠會互相糾纏。情絲一生只為指柔提供養分,明明是深愛的人,偏只有身中指柔的人,瞧着另一個人血衰而亡。當真是,錐心之痛了。
本是最多情纏綿的毒藥,最适合用來對付元帝這種無情之人。萬想不到,竟還有如此妙處,真可謂是一箭雙雕。霄兒啊霄兒,你的心上人情系你至深,該感到安慰。九泉之下,讓你叔公好好謝謝你,替他免了這無邊災苦。
元齊康動了動手,他手裏還有一張紙條,本是今日宮人送飯時,偷塞給他的。這是他母親——大乾皇後送來。叫他不要擔心,一切自有皇後安排,只需咬定與他無關即可。
可這——本就與他無關。元齊康手動了動,那紙條就成了粉齑。
當日元帝曾允溫儀,既為太子老師,景泰宮就如自家,可随意進出。如今這話用來倒十分合适。從前元霄要百般挽留,想盡辦法讓溫儀住下,今時溫儀自己大大方方進出。太子既卧病在床不能主事,他反而成了宮中主人。溫國公本就一人之下,地位十分崇高,如今使喚起景泰宮裏的人來,倒無半分不适。
“太子今日可好麽?”
溫儀剛從溫府回來,如今他是三頭跑。太醫院,溫府,和景泰宮。元帝大約一時忙于和皇後打交道,轉悠着應付太後,沒有閑功夫來多心,溫儀樂個自在。便是多心又能怎麽,人是要定了,還怕皇帝不給嗎?
春蘭正捧着面盆出來,先與溫儀行了一禮,方說:“殿下練了會劍,方才擦洗了一下,正要出來尋國公。”
溫儀應了一聲:“去吧。”
就擡步往屋內走,走到一半,卻又停了下來。
他想起之前收到的十一的情報。
“大人,需要屬下找出那個身懷主株的人嗎?”
十一将古爾真的話盡數複述後,詢問溫儀。
若非斷情絕愛,無藥可醫——
溫儀思索片刻,又問:“若兩株相融會如何?”
十一老實道:“暴斃而亡。”
“……”
呵。
溫儀忽然笑了開來。
可真是個有趣的東西。
他揮揮手:“好了,你退下吧。”待十一要離去時,溫儀又道,“近些時日做好你的本職,無事我不會尋你。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
太子的事還沒解決,這便可以休息了?十一雖有些疑惑,但也只應了一聲,便悄然退下,仿佛這裏從來沒有第二個人來過。
說也大膽,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溫儀在景泰宮,大大方方與十一聯絡。絲毫不擔心被人撞見。如今對于宮中而言,這景泰宮怕就是個不碰無事一點就着的炮仗。因着太子中毒,太後大怒,将六宮徹查了一遍。最後揪出那送食的宮女是皇後宮裏的,可更有意思的是,這宮女卻不是皇後親點的,而是婉嫔送的。
當時皇後去婉嫔那裏坐坐,覺得她十分伶俐,就要了來。
衆人都在,內務府流轉宮人的名冊便扔在太後跟前,婉嫔白了臉。皇後痛心道:“若有今日,便不會要了她。害人害己。”說罷又哭,“是本宮有眼無珠,害了霄兒和康兒。”
春蘭替溫儀斟着茶,低聲将聽來的戲碼徐徐道來。“這宮女出處确是婉嫔宮中的,但是婉嫔是何時将她送給皇後的,她也不記得。太後說這必然不是婉嫔指使,她又無兒無女,連個妃子也不是,如何就與太子杠上了呢。”
溫儀接過茶盞,拿蓋子撇了沫子:“皇後說什麽了麽?”
“什麽也沒說。”
皇後并沒有咬死這樁事是婉嫔幹的,或是宮女幹的。原本那宮女的死因就是因為不慎端錯的給太子的飯食,怕人責怪才投湖的。這種說辭就算沒人信,但人死了沒有對證,那也只能由得它去的。溫儀笑了一聲,淡淡道:“認頭不認尾,三分假三分真,倒還無從指責了。”
春蘭十三入宮,到今三十八個年頭,先後服侍了兩任太子,她在宮裏旁人都得喚聲姑姑。什麽泥水都見過,什麽險惡的人情世故也經歷過,自然曉得這當中那些迂回的權術。“太後有心想往——那邊壓責,也壓不緊。只能小懲大戒。實在沒由頭。”
這事說來,涉事人已經沒了,太後又不想辦婉嫔——實在沒得必要。至于皇後,後宮出了事,皆是她管教不力,倒是因此能治個管教不力之罪。可那畢竟是皇後,一國之母,無傷大雅的。若非太子突然失心瘋,叫人發現三皇子本是習武在身,有隐瞞之罪被太後揪住罰上一罰,這福禧宮說不得能全身而退。
春蘭低聲道:“可憐殿下無辜受了牽連。”
溫儀與太子來往親密,她倒也沒有在溫國公面前避諱。不但不避諱,這話倒有幾分故意說給溫儀聽的意思。想來誰都希望自家主子越來越好,能得溫國公偏心就是一樁好事。
“有禍必有福。”溫儀聽出那個意思,也沒否認,淡淡道,“你家主子也不是省油的燈,不用你們替他強出頭。有些時候,推一把是助力,推過頭便要翻船。明白了?”
下人忠心是好事,忠過頭了反而壞事。一如皇後本一心要替自己兒子作打算,結果陰差陽錯,壞了她兒子的打算,反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元霄不可能永遠是個太子,他終有一日要與其餘幾個皇子一同面對皇位之争,這個權利的游戲只會越陷越深,不可能獨善其身。
春蘭既然這般試探了,溫儀就替她主子先提點一下,免得下頭的人越了位。
溫國公話語雖溫和,敲打之意卻不少,春蘭心頭一驚,小心道:“奴婢曉得。”
便見溫儀忽然起了身:“好了,你下去吧,太子喜歡吃松餅,讓人做一些。我估摸着,這一覺他也該醒了。”
“是。”
溫儀估計的還真準。他人還沒進去,裏頭就傳來了聲音。
元霄一覺睡醒,宮中靜悄悄無人,外頭卻有細碎的說話聲,心中知道大約是溫儀在,不想吵他休息,故而遣了人坐外頭吹風。如今春風微暖,倒是個踏青通透的好時節。他起身自己穿好了鞋子,這一彎腰的功夫喉間一甜,動作便頓了頓,硬生生忍了下去。
一長口氣呼出,倒是像打了一架般的累。
他私下問過薛雲,薛雲只說在研制解藥,每日也拿各種湯藥來灌,終不見好轉。哦,要說好轉,大約溫儀不在時,會好上一些。元霄心知肚明此病與溫儀少不了關系,卻不願言明。說了能怎樣,就能治好了?他連一絲一毫讓別人借此牽連溫儀的機會都不想有。
除卻身體不适,最近的日子過得倒是開心。想來其他人是不敢來景泰宮觸黴頭。因着要休養,每日只與溫儀在一處,無人來吵。若是蘇炳容和白大也在,日子便更完美了。
元霄一踏出門,就見着外頭偏角小亭中坐了個人。與往日繁複打扮不同,簡簡單單着了便服,淺色內衫,水藍外袍,頭發整整齊齊束在冠中,僅留了一些額發。瞧着又比昨日年輕些許。太子瞧得愣了神,待溫儀發覺了他,這才道:“溫儀,我們回溫府吧。”
“溫府?”
他說回,不說去。聽得溫儀心中一暖,起身把人招來。“怎樣,想蘇先生了?”
元霄一笑,眉眼間盡是灑脫之意。“是他想我了。”
他伸了個懶腰:“倘日日如此,倒也無愧平生。”
“這麽沒志氣。”溫儀揉了揉太子腦袋,“大丈夫該成家立業平天下,只想着偷閑?”
“天下太平,皇帝聖明。我去争什麽。”元霄咂咂嘴,拿眼神瞟溫儀,“争些聘禮?”
聘禮,嫁妝倒差不多。溫儀失笑:“好罷,那就先帶你過過門。”
這兩人因禍得福,落個輕松自在,皇帝那裏沒有動靜,卻是像積了風暴的雨夜。
元帝揉着額角,問李德煊:“皇後呢,可還哭麽?”
“皇後娘娘自言失職,願禮佛抄經三十日,替太子祈福。三殿下說願代母親之過,日日跪于祠堂,從未有一日間斷。”
元帝哧了一聲:“倒不用朕罰了。”先斬後奏,他這兒子玩得溜。
“朕先前讓你查的事,你查得如何?”
李德煊向元帝報道:“太子這會兒與國公往溫府去了。”
元帝道:“還有呢?”
還有——
想到那親親密密的一字一句,李德煊有些躊躇。待元帝看過來,這才硬着頭皮道:“其實也沒別的什麽,只是太子病後,國公照顧他起居,頗為用心。”一點一滴,不假手于人。但真要說的話,溫儀和元霄發乎情,止乎禮,就連晚間,也規規矩矩各睡一室。
元帝還想聽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當然是聽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