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是雙生花

涼州靠關邊,那裏多的是能歌善舞的人。

賀明樓的軍隊在涼州城外,元霄幼年時,常偷偷混于賀明樓的軍隊中。有時同他們一道騎馬巡邊關,有時坐在一堆大老爺們堆裏,圍着篝火,見他們光着膀子唱跳。一口下去半壺酒就沒了,一半進了喉化作思鄉淚,一半灑在了地上祭同行英雄。那些當兵的,有從平都過去的,也有當地人。唱的曲雖不至于如何動聽,但耳濡目染之下,元霄還是會一些。

他給溫儀哼了涼州小調。涼州小調的曲子本是個悲調,是姑娘家哀怨與心上人生生分離的。唱的是‘你是天上月,我是鏡中花,月高摘不得,花假不成真。’仗着溫儀沒聽過,平都人沒聽過,元霄硬生生将它拗成了喜調。

歌雖沒姑娘唱地婉轉動聽,但仗在身段好。前有溫儀舞劍,後有太子唱曲。雖兩回都觀衆甚多,但兩人遙遙相望,倒還真眼底只落進一個。

一曲哼畢,溫儀見元霄沖他眨眨眼。還你一劍之恩。

溫儀不禁微笑起來。太子就連這也不肯落人一頭,得了些好處,就偏要自己也做些什麽,顯得極具良心。好似少給了點什麽,就虧待了別人一樣。

見溫儀展開笑顏,元霄也高興。這些日子他瞧得出來,溫儀郁郁寡歡,即便是笑,也滿腹心事。太子嘴上雖不說,心裏也明白,多半是因為他的事。這本不是元霄本意。若他要和一個人好,一定是要令心上人歡欣喜悅的。他不肯叫人難過。

此刻逗溫儀這一下,笑來倒像是發自真心了。元霄一高興,将二胡還給那父女,便說:“你們聽也聽了,看也看了,不意思一下?”

“……”

于是茶客很給面子地付了些資費。

溫儀見着元霄回來,笑着替他扯開布巾:“你進來時,他們便都瞧見了臉,何必再遮。”

“要問他們收錢,我當然得擋一擋。”太子義正言辭道,“萬一那姑娘見我如此好心,又生得如此好看,同上回一樣要以身相許怎麽辦。”

他一個不小心,就說漏了嘴。

溫儀道:“上回?”

元霄:“……上回我朋友遇到的那個。”

到了這當口,還強自硬撐要挽回些顏面。溫儀失笑,本欲伸手撸一把太子腦袋,手剛伸出去,就見太子忽然面色一變,下一秒就皺起了眉頭。溫儀心一緊:“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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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霄道:“沒事。唱累了。”他不多說,卻只起身說,“我們回家吧。”

沒走兩步路,眼一閉,就一頭栽了下去。

眼發黑之前,元霄還在模糊地想,完蛋,真不該運那次氣。本身在溫儀身邊時,他便要運氣壓制體內如同沸騰的血意,方才一時得意忘形,運氣翻身下樓,便失了節制。遑論一曲唱畢,與溫儀如此兩心同呢?這回可好,瞞不住溫儀了。

元霄啊元霄,他暗暗罵着自己,你真是記吃不記打,稍好一些便自尋死路。

秦三接了宮裏車夫的話,便一路随着尋過來。剛至茶館門口,就聽一陣喧嘩。他頭一回見到溫儀如此失态,恍若一陣風,呼地就自門間吹出。

想不到溫儀腳下功夫這麽好,秦三愣了愣,便開口喚了一聲。

“老爺?”

溫儀懷裏抱了個人,聽見喚聲,定睛一看後直接上了車,道:“回宮。”

末了一頓,改了口。

“回府。”

他還記着,元霄是要同他一道回家的。

這一整路,溫儀将元霄攬在懷中,小心地托着他的頭,不讓他受任何颠簸。秦三坐在一側,他只是奉命出來接應溫儀,并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元霄一事瞞得如此好,便是溫儀也才知道不久,何況是秦三呢。

他只覺得眼下氛圍沉重,令人不敢出聲。悄然看了眼太子,驚覺不過數日不見,溫儀抱着的人竟失了生機,臉色如此蒼白。

秦三小聲道:“殿下這是病了?要不要吃藥?”

“今日藥已吃過了。”溫儀倒沒有不理會秦三,神情雖淡漠,話還是回的。他眼神膠着在元霄臉上,手指細心地替他将發絲拂開。心中卻在想,可是吃了藥是無用的。只要他們在一起一天,只要他心中對元霄還有一絲情愛,便只能這樣看着元霄衰弱下去,直至血衰而亡。

溫儀很肯定,他身上帶有指柔之毒。這毒對他沒有任何用處,可留在他身上,卻成了傷害元霄的一柄利刃。說來也是可笑,溫儀都不曾覺得自己對這小太子多麽情根深種,區區一株雙生花倒是替他辨了個一清二楚。

情有多重,毒有多深。

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将太子放得這麽深。

可再往前頭想,也許從一開始,他就對元霄不一樣。

他與元霄——一個是前不着因後不着果,一個是上沒有來處下沒有歸路,都在一片刀光劍影中,謹慎前行。溫儀就想看看,像太子這樣的人,頂着這麽個尴尬的身份,進了宮,入了這深井牢獄,能變成什麽樣。荒野之地的蒼月,會被烏雲遮去光芒?還是山間那縷清風,終究沉寂下去。亦或是雛龍狼崽,終于成長成撕人入腹的兇狠猛獸。

他故意受傷去騙元霄,套人真心,讓人愧疚,使太子将目光牢牢放在他身上。

他設了局,樂在其中。看着對方折騰撲棱,還當能全身而退。

然後他見到那雛龍,該伸利爪時絕不含糊,蒼山涼月時亦幹淨清爽。黑是黑,白是白,愛是愛,恨是恨,光明磊落,坦坦蕩蕩。就算是顆苦心糖,也能嚼吧嚼吧咽下去——

他看得太久,太着迷,逐漸忘了本意,從觀衆席站到了舞臺之上。直到太子親親密密挨着他,絲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愛——溫儀的心忽然撲通跳了一下。

他全身而退不了了。

這一進一出,溫儀一邊将元霄抱回房間,一邊朝秦三道:“你把古爾真和薛雲請來。除他們外,其他人都給我攔着,沒我的吩咐不許進東院。”

東院是他私有的地方,從不讓任何人進。

秦三緊緊跟在溫儀身後,剛要回答,便聽身後下人道:“老爺,宮裏來人——”話剛出口,就見老爺懷裏抱了個人,下人頓了頓,很自覺地住了嘴。

秦三看向溫儀:“任何人?”

溫儀淡淡道:“任何人。”他看向懷中的元霄,語氣便輕柔了些許,“告訴他們,最多後日,我便會與太子一道回宮。若不知好歹非要生事,陛下知道我的。”

元霄這一覺睡得實,黑甜黑甜,若非聽見那聲悠悠長嘆,他還不會醒來。剛一睜眼,就覺得這床如雲似錦,他沒有睡過。床沿坐了一個人,頭發散了開來垂到腰際,袖子一半不知何時被他揪着壓在身下了,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這人才未離開。

坐着的人,自然只有溫儀。

溫儀也沒幹別的,他在等太醫過來,等人的這段時間,便在發呆。

想自己這漫長歲月,自肅嶺起,自溫家起,自大乾起,至如今。活得長久,但不曾見過多少生死。在肅嶺時若非後頭生了變故,或許他能在那裏生活很久。但到底是會出山的,無所事事看着日升月落,潛意識中,似乎不是他會過的生活。

官話不會說,地也不會種,連錢也分不清。沒有那家男女主人的幫助,溫儀或許只能當個乞丐,讨些饅頭吃。他本心存感激,可惜人終歸是為利益所驅使,也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那家人看他的眼神就變了味。

試想一個身上被斧子砍傷,不過兩三日就連疤也不留下的人,怎能不被人當成另類?

可溫儀還是會痛的。

身上痛,心裏也痛。

痛多了,也就麻木了。

他曾迷茫自己為何而來,如何歸去。有一日無一日的過着,沒有目的,沒有信仰。直到歷經兩段人生,到了大乾。元帝硬生生給他扣了個帽子,以護國公的名義,将他圈在了大乾。他本來也能離開的,元帝卻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能走到哪裏去?而那時因太子落水,這一宮的宮人因此獲罪。溫儀忽然就意識到一點。不夠強大,他就算活再久,也是枉然。

肅嶺和贛州是他曾生活過的地方,一處貧瘠人煙稀少,一處富饒人口衆多。他借肅嶺的地和當初贛州溫家本來就經營好的人脈,花了六年的時間,打造了一個關系網。至于嚴瑾和秦素歌,那是意外之喜。嚴瑾作為六扇門的棄子,因冤獲罪,是溫儀救了他。借此機會将這關系網交給嚴瑾打理。

西洲有瑤海,孤島如仙山。

嚴瑾很珍惜獲得新生的機會,将這零散的人脈關系一一收攏,便有了後來的易玄閣。是以人們只知易玄閣閣主是素來鐵具覆面的嚴瑾,卻不知嚴瑾上面還有個溫儀。不過溫儀把他們當兄弟,從來不要求什麽。易玄閣既然是嚴瑾創立的,便是他的,想怎麽處置都行。

站得高,望得遠。

這異世之中他終是異類,或許只有在最高的地方,才能找到他心的歸途。

溫儀便是抱着這樣的想法,在大乾重新活下來,找到了人生意義所在。人終究是會變的,漸漸他就成了那個,殺伐果斷,心如磐石的禍國公。

不錯。

禍國國公——溫儀。

飛沙激走石,擡手定生死。

便是在溫儀發呆的時候,他忽然察覺身後有人動了。

溫儀回過頭,就見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望着他,順便替他将被壓住的袖子抽出來。“你把袖子拉出來不就好了嗎?這樣幹坐着多累。”元霄坐起身,略帶着埋怨,轉念一想,又嘻嘻笑道,“是不是因為舍不得我?”

太子本以為溫儀大約又像從前一樣白他一眼,殊不知斜光紗影中,俊俏的溫國公卻笑起來,眼中帶了流光,一只手就撫上他的臉。

“你說的對。我舍不得你。”

他或許比較慢熱,可總有個人不遺餘力去捂他。

這漫漫餘生中,一顆心終于是被依偎暖了。

作者有話要說:

采訪。

記者:“請問溫大人,是什麽讓你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呢。”

溫儀:“一開始,是因為好奇。然後慢慢就——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抹眼睛】。”

元霄:“你會更早就喜歡我?”

記者&溫儀:“……”

就,還是早點打包送回涼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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