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去見親家

溫儀此番出門,并非毫無準備。他在一個時辰內想了很多。每每想到此時此刻此情此狀,就覺得不可思議。你看天還是藍的,風還是暖的,花開莺鳴,萬物輪轉,絲毫不受世人所困。就算是戰場殺伐血氣沖天時,老天該晴光萬裏時,仍是晴光萬裏,哪裏理你心頭滂沱大雨。

可那鮮活的生命,竟然真的要凋零了。

怎麽應該,如何能應該。

神官曾經說溫儀,看得太透徹,總是俯視蒼生。他說人啊,總該什麽都要經歷一遍的,但你什麽都經歷了一遍,也要曉得及時行樂。如果你從一件事剛開始,便預知它會如何結束,你活着這每一日每一年,與蚍蜉有什麽區別呢?蚍蜉生命雖短,卻很完整,對它而來,他不知生命之外還有別的可能,無知而快樂。而你呢?

軒轅玄光坐在欄杆上,杯子嫌小就丢開,拿壇子和溫儀對酒。

“像我們這樣的人,在你眼中,是否只是一個輪回?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

溫儀怎麽回答他的。

他說:“神官侍神,心懷天下。你耽于人間享樂,實在不合格。”

“放屁。”軒轅玄光指着他鼻子罵,“你真這麽無求無欲,私下那些小動作做了幹什麽吃的。啊,你當我不知道,肅嶺的山賊被誰三兩句繳的,贛州溫家官商勾結的事是如何曝光的?溫儀啊溫儀,好小子,說話做事要摸良心。”

“你醉了。”溫儀看着他,一袖子拂開了軒轅玄光手中那壇陳年老酒。醉了的人,才會什麽話都說,都敢說。但是——“恐怕小神官對我有誤解。”

當日所挨山賊當胸一刀,回到當日,溫儀照挨不誤。這一刀是還那夫婦對他的滴水之恩。後來溫儀作為替身,替那溫家明正言順的公子免去病痛疾苦,他也不後悔。這是還溫府的點滴之情。可是恩已報過,情也還了。那麽,該算的賬,也得一筆筆算。

睚眦必報,本是天性,不用遮蓋掩瞞的。

溫儀就算再怎麽思慮重重,面上也不做出來。今時今日,倒抛開一切,什麽也不管,只是哄着元霄喝藥,陪他看書,順便兩人研究了一下地上的螞蟻是從什麽地方來的。被‘困’在府內的薛雲和古爾真一時脫不開身,理由是‘太子沒好,需得近身侍候’。

這照顧皇親本就是太醫本職,國公都這樣說了,他也無可厚非。

古爾真本在哼哼,後來今拔汗被秦三和白大一左一右帶夾着帶了過來,請他喝茶。古爾真就不哼哼了,他沖到今拔汗身邊,把秦三和白大一邊一個推開。

溫儀看着他笑,對元霄道:“你看,太子殿下和今拔汗将軍多麽情深意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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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爾真懶得去糾正他話中曲解之意,只反諷道:“不及國公和殿下。”

他算是摸清了,只要不是行動上對溫儀和元霄不利,偶爾口舌之争,溫儀是不當回事的。便見元霄聽了後,大言不慚:“對啊,你怎麽知道。”他們就是情深意重,可驕傲了。

“……”

看吧,因為這兩個人臉皮極其厚。

要讓元霄入睡,如今輕而易舉。就算再若無其事,終究是身體內消耗了太多體力。嘴上不說溫儀也知道,太子與他相處這麽長時間,強撐着醒來,已十分疲累了。他讓薛雲開了安神助眠的藥,元霄不疑有他,喝了後不多時就沉沉睡去。

自元霄睡去後,溫儀換了衣裳,臨要出門前,折回來,撫了撫太子鬓角,動作倒是很輕柔。古爾真看在眼中,說道:“什麽藥都敢給他喝,你倒不擔心。”

“怕什麽。”溫儀替元霄理好了被角,看了眼古爾真,“有我呢。”

最多一生一死而已,反正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情況了。

元帝在禦書房等到太陽西斜。門口的光影已變了又變,他也未提出要去做些別的什麽。他今日在這裏,就是要等溫儀的。自從宮中報說溫府的門開了,他便相信,溫儀一定會來。

若是為了太子,他怎麽不來呢?

一定是來得越快越好。

等太陽沉了一半,溫國公終于在橘色的夕陽光照下走來了。夕陽在他一身錦緞上灑了層金粉,映得他白皙的面容也暖融融的,眼裏就像落了牡丹花色。若粗粗一看,眉梢眼角都帶了柔情,終于不是高山寒雪,凍徹人心。

元帝坐在那裏,就這樣淡淡看着他。一只手還翻着本折子,左手邊擺了個盒子,右手邊點了個香,青銅瑞獸,絲縷的煙兒往空氣中一蹿,便散了個無影無蹤。

溫儀踏進來,行了一禮:“讓陛下久等。”

啪一聲,是折子合上的聲音。元帝手一松,那折子就被扔到了一邊。仿佛是得了什麽指令,左右兩列侍候的宮人默契地退了下去,便連李德煊,亦是微微一躬身,經過溫儀身畔時,腳下略頓了一頓。溫儀與他微微點點頭。

宮門被帶上,剩餘不多的夕陽便也被攔在了門外,僅能通過窗格,試圖探進頭來,好窺探些許秘密。宮門帶動間發出了吱呀一聲,是陳舊歲月的味道。

這書房內,便只剩下了溫儀與元帝二人。

溫儀不問元帝找他是為什麽事,元帝也不主動說明。兩人一坐一站,僵持片刻,溫儀忽然動了。他如一陣風,飄然行至一側,仿佛這粉飾的太平,終于要被撕破——

然後溫儀坐下來自己給自己倒茶。

偷聽的人:“……”

以為要打起來的人:“……”

李德煊一拂塵把他們都轟走了。

元帝:“……你倒是很想得開。”

溫儀不但喝了茶,還取了餅。就算一邊吃一邊說話,也沒掉半粒屑子。他道:“誰知道陛下裝威風要裝多久,臣忙了一天,累得很。”還餓得慌。

元帝幹脆走下來,坐在溫儀另一側,與他一道吃餅喝茶,閑話家常,根本沒有方才半點水火不相容的氣勢。“還是朕待你好,這麽多年,未短你吃穿。如今你和太子才處了一日,竟然連飯也吃不飽。”

卻不想溫儀道:“省錢啊,吃你的,這都不懂。”

——十分不要臉。

“……”元帝噎了半塊餅,他怒氣沖沖地瞪着溫儀。溫儀裝眼瞎。

待兩人分食了一盤餅,元帝哼了一聲,将盒子往溫儀那一抛,由得對方接住,這才道:“你記得朕封你當國公那一日嗎?”

溫儀拭盡手上殘渣,道:“不曾忘。”

歌舞升平,紅綢拉了半天邊,軒轅玄光以神官的名義将此事揚得人盡皆知。那時他墨襟紅底,紫冠束發,手上捧了長長的令牌,随着隊伍一道前進,要将這賜封的名號送至坤定宮中,好诏告天下,亦上達神靈。

才滿周歲的太子叫人抱着,遠遠落在一邊啃着指頭,也不知是懂沒懂事,反正曉得那邊熱鬧,就拼命地扭頭去看。

奶娘拍着他輕聲道:“殿下,那是陛下的人,往後見着,不能瞎碰的。”

這是太子僅有的奶娘,後來不知是犯了什麽錯,只對元霄說乖乖等着,她去拿些乳酪來,就再也沒回來過,就連姓名也不曾被提起。

溫儀回憶起往事,再掰着手指頭一數,方覺至大乾到如今,含肅嶺在內,已是将近二十個年頭了。時間過得真快,元帝三十又三時風華正茂,如今也兩鬓斑白。唯有眼神狠厲起來時,仍能瞧出當年戰場上盛王的模樣。

“陛下照應溫儀也這麽多年了。”溫儀道,“溫儀心懷感激。”

“你若心懷感激便不會處處想着逃離。若非朕當年拿溫府的人牽絆住了你,怕溫愛卿早就逃到天涯海角,尋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想着如何度過殘生吧?”

“陛下錯了。”溫儀擡起眼,二十年的歲月未在他面上留下絲毫痕跡。“這不叫殘生。”

他從不過殘生。

“倒是要多謝陛下,替溫儀的人生尋到了一些樂趣。”

曉得權要夠大,手段夠硬,才有能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元帝不予置否,只看着溫儀年輕的面孔,摸了摸自己鬓角:“朕每每看着溫國公,便覺得自己還不曾老去,可惜一照鏡子,就原形畢露,歲月确實不饒人。”

何止歲月不饒人。

“就算容貌不變,你也騙不了自己。身邊熟悉的人,一個個離開,即便是你百年如昔,圍繞在你身邊的,也永遠不是最初認識的人了。”溫儀道,“你想要的得不到,想得到的早已失去,騙自己也騙不成,豈非是人間最痛苦的事?”就像是一葉扁舟随浪飄揚,居無定所,見人是人,見人,都是陌生人。說到此處,他才道,“所以都說高位者寡寒,修道者無情。”

這都是有道理的。

不然如何抗過漫漫歲月,權力傾軋。

光心痛便能消磨大半精力。

元帝眯眯眼睛:“可你卻還是踏了不該踏的路,選了不該選的人。”

——問得猝不及防。

原來他話兜兜轉轉,就為了套這一句。

“……”

元帝冷冷道:“把那盒子打開,看看朕的好侄孫,大乾的好太子,都在祖先面前寫了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寫了什麽——

溫儀按太子的尿性沉思片刻:情書嗎?

元帝:……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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