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說來諷刺
那盒中裝的是當日元霄寫的字,一邊是個儀,一邊是個乾。
見溫儀看了,元帝方覺快意,只覺得這等心思,總也該叫當事人知曉,方不算憋屈。他不鹹不淡道:“心有野望,卻夾私情。這不該踏的路,不該選的人——太子倒是先替溫大人先試了一回。溫大人,你這老師,當得不稱職啊。”
明刺暗諷,拿太子當借口,卻分明說的是溫儀。
什麽叫踏了不該踏的路?又什麽叫選了不該選的人?
到此異世非他所願,但既然來了,就安之若素。
卷入紛争非他所喜,可牽扯了,也不必一味逃避。
溫儀一路至今,雖處境是天逼人為,卻不怨天尤人,從不回頭,也不後悔。
“路是我自己選的,人是我自己挑的。走到如今,也是臣自己願意的。”
若非不喜,若非放縱,何至于此。
溫儀悠悠道:“陛下該知道溫儀的,選了,就是應該的。”他反問一句,“難道陛下覺得,臣選了效忠大乾,效忠陛下,也是一條錯路?”
元帝冷笑一聲,忽然道:“這麽說,你罔顧人倫,違反陰陽,和大乾太子行不軌之事,也叫應該?也叫願意?也是理所應當?”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杯盞一聲脆響,“簡直放肆!”
……
終于有這一問。
最近身邊總有些人探頭探腦,假借各種機會明着暗中偷窺,溫儀故作不知,只讓秦三和暗衛莫要阻攔,由得他去。他若不願,元帝的人就不會曉得分毫。可是溫儀不肯,兩情相悅不在天長地久,在于朝朝暮暮,這朝暮尚有幾十年好過,有什麽藏着掖着不能叫人曉得。
醜媳婦尚得見公婆,他又不醜,何止不醜,可以說是十分好看。自太子向他表明心跡,他一時心軟接受後,有的人就在心中紮根,越紮越深。那會兒溫儀就想過了,早晚有一天,他和元霄要面對皇帝、太後,或許還有一衆大臣。
本不該在此刻。如今的太子,無功無過,又是景帝之子,留他是美名,棄他是惡名,是以一些人無法作決斷。只要元霄出任何一點纰漏,便可以被人抓住把柄,說大乾太子品行不端,請皇帝廢除另立,那時就是明正言順。是以在元霄能繼承皇位之前,溫儀并不想留下這麽個不利的禍端,這才久久未與他有實質性的親密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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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不同。
連命都危在旦夕,談什麽往後從今。
溫儀想賭一賭,賭元帝究竟要如何處置此事,是大肆宣揚,趁機廢了太子之位。還是故作不知,按捺下去另有打算。若元帝有意廢除太子,借着老六漏洞百出的話,就能敲打一番。可他不但沒有說,還讓搜證的人全部撤了出去,只留下一個不會瞎傳話的心腹。
而從元齊安的事看來,他是賭對的。
——溫儀改主意了。
他不要精打細算,他要一個光明正大,明正言順。就比如,見家長。
所以溫儀出門前,換了一件端正的衣裳。
“陛下,你說的不對。”元帝如何怒火中燒,溫儀仿若未覺,只平和道,“我與太子,發乎情,止乎禮,未有半絲逾越之處,談何放肆。願如世間普通人結秦晉之好,又何談茍且。”
他這樣說着,就好像說的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一絲一毫也沒有被戳破的驚慌。
“與陛下坦誠相告,懇請陛下成全,更無半分不忠不義。陛下——”溫儀不解道,“你如今的火,又是火從何來呢?當日你說太子初至平都,未有兄弟長輩,不知人間情深,故要讓臣相伴左右,引他明白何謂親緣牽挂。又說臣孤冷寡淡,委實無情,非要将太子塞給臣,好牽絆住臣。這些不都是陛下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希望過的結果嗎?”
“我!”
元帝一氣,連朕也沒用了。可是他一聽,好像還有那麽些道理。不,這是個什麽歪理。元帝重重地拍着桌案,聲音砰砰響,聽得溫儀都替他手疼。“朕說什麽,朕确實說了那些話,但,朕讓你們如此,如此染上不正之風嗎!太子固然不懂事,難道溫國公你也不懂事!你大他十七有餘,又是個男人,你們罔顧倫理道德,行逆天之事。告訴朕,朕如何能同意!”
“陛下肯同意,是臣與太子之幸,若不同意,臣與太子無可奈何。”溫儀平靜道。
無可奈何——
元帝眯起眼:“你以為,朕當真不能拿你們怎麽樣了?”
“那陛下本來要拿臣怎麽樣呢?”溫儀忽然笑起來,他帶着一□□·哄的反問,“這樣不好嗎?陛下,廢太子,撤臣位,将我二人貶成庶民,流放邊關——又能明正言順立自己兒子當太子,又少了我這個閑雜人的威脅。豈非兩全齊美?”
“若殺了我二人,倒要落人口舌,顯得過于無情。如今陛下特地将人都撤去,莫不是要留臣一條後路。”他這話說的倒是精妙,究竟是誰給誰留後路。
元帝沒有直接回答,卻只說:“那這條後路,你要與不要。如今你二人尚未鑄成大錯,朕為你們留下面子,只要你二人肯規規矩矩,再不走錯路歪路。朕便不将此事與你們計較。人生在事,誰沒錯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仍是國公,他仍是太子。若他行為得體,功勳加身,大乾早晚也是他的。朕——從未有過因血脈而另立太子的打算。”
不另立太子,那這皇帝當來是為何。溫儀探究道:“太子尚小不足以為政,陛下勤心苦力替他執政多年,又擔奪權篡位罵名,到頭來都只為他人作嫁衣裳?”
嫁衣裳——
元帝哧地冷笑出聲,仿佛溫儀說了多麽大的笑話。
他笑夠了方一拂袖:“溫儀,你覺得朕是個什麽樣的人,重妻愛子,争名奪勢?”元帝站起身來,行至窗邊,夕照從中射進一條縫,照在他臉上,就像是無邊黑暗中破了一線的光明。“朕若要這皇位,當年就輪不到元景。”
元麒淵是德治帝最寵愛的妃子所出,老來得子,又是心愛的女人所生,德治帝十分歡喜和寵愛,事事親力親為,就連批折子,也要抱着元麒淵一道。這位大乾最小的皇子,可謂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如天之驕子。
當時太子已經成親,膝下一子名元景,比元麒淵大一歲。宮中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不多。元景和別的兄弟玩得一般,和這位小叔叔倒是十分親近。時常跑來嚷着要找阿淵。就算他爹如何訓誡,說不得如此無理,亦知錯還敢。
元景是太子的兒子,就是德治帝的孫子。孫兒和小兒子如此親近,德治帝倒是哈哈大笑,由得這兩小屁孩滾到一處。可惜德治帝終于是老了,與小兒子的天倫之樂不過幾年,大乾便換了個皇帝。
新太子繼位,成了順儀帝。而元景就是太子。
順儀帝繼位不過一年多,朝中就有議論而生。
說的是什麽?
說——這宮中尚未封王的皇子只有元麒淵一人,當今太子成年時,這位小皇叔也正是虎狼年歲,這,不可不防。
德治帝當年或許未料到自己走得如此突然,故而雖寵愛皇子,卻沒能替兒子安排好後路。一下換了新朝,他這位前朝遺留下來的皇子,在身份上就不尴不尬。元麒淵倒不覺得有什麽,他宮中用度樣樣精細,上天從未苛待過他,就連太子也是他的小跟班,他自在地很。
可是皇後——也就是如今的太後,看他十分不順眼。
先不說這位小弟當年占了德治帝多少寵愛,搶了順儀帝多少風頭,就是如今,兒子圍着這小叔團團轉,也讓作為娘的很不入眼。她的兒子,該享萬丈榮光,憑什麽從父到子,都被這位小弟給占了便宜去。
不但朝中多話,皇後也在順儀帝耳邊吹風。
“小叔日漸長成,陛下不好好管教,難道由得他和景兒天天流連花叢,只知作畫享樂?”他二人年歲雖小,合畫的江山圖已經令平都諸多文人墨客競相傳說。“大乾的男兒當一身銳氣殺伐四方。而且先帝當年也曾說過他的封號,只是未來得及下旨。他也該回封地了。”
順儀帝看了她一眼,只道:“朕明白,你不必多說。”
只是雖說明白,卻也沒有多說。皇後心裏清楚,要論寵溺,自己丈夫對元麒淵未必少多少。他們兄弟年歲相差極大,卻也正因極大,元麒淵對順治帝毫無威脅。故而順治帝能放下戒心,好好對待這位小兄弟。但今時不同往日,若他往後對皇位有異心,對景兒産生威脅呢?
好在順儀帝很快就下了聖旨,聖旨中言明這位小皇叔的封號盛王是當年德治帝親口所說,只是礙于父子親情,想留他在宮中多些時日,待他成年再另建府邸,故而未提。
盛王得了封地後,便搬了出去。先開始,也曾多番進宮,一進來就找元景玩。後來皇後替元景尋了門親事,姑娘也算他們的青梅竹馬,少男少女年歲相近,日漸避嫌。久而久之,不知為何,盛王與元景的情份也淡了。那時盛王早就随着大将軍在戰場征戰多回。
戰場這種地方,大家都知道,将腦袋拴在褲腰上的地方。
一年離鈞犯境,盛王退敵四回後,離鈞撤了兵。軍隊班師回朝,盛王心中高興,多喝了幾杯,就有些飄飄然,一時之間也忘記和太子生疏。外頭秋高氣爽,他見着草叢中有只螞蚱,一時興起,就捉了來,要去給元景看。
走到景泰宮外,外頭一個宮人也沒有。盛王心中覺得奇怪,但清酒上頭,沒有多想。他放輕步子,想悄悄地去,給元景一個驚喜。元景是喜歡這些東西的——想到這裏,戰場上令敵軍聞風喪膽的盛王還笑了起來。
但景泰宮裏好像不是一個人,裏面還有人聲。
暈乎間,盛王莫名停下腳步,聽了一耳朵。
就聽一個女聲道:“景兒,你如此喜歡阿鳶,本宮替你找個日子,便趁早成親罷。”
成親——
盛王腦子一個激靈,人都清醒了些。他呆愣愣地捏着螞蚱,一時沒有出聲。
又聽皇後說:“你與小叔,也要有些分寸。他如今是王爺,你又是太子,近了別人有閑話。本宮知道你們感情深,可是有時候,也要替自己多想想。你呀,就不愛出聲。這又沒什麽。”
“那你點頭,本宮就當你答應了。這就去讓人挑日子。”
“……”
皇後的聲音一傳來,隔着門都感覺到喜氣洋洋。
盛王看了看手中那只蚱蜢,只覺得綠皮綠腳的,滿眼都寫了諷刺。他抿抿嘴,扭頭便走,連夜回了封地,此後多年,除非必要,再未進宮。
而就在盛王早早娶了王妃并育子嗣後一年,平都的太子才成了親。盛王多妾多子,兒女雙全,戰場盛名,積威頗重。反觀太子,多年未出,直到後來才有了元霄。
再後來,順儀帝病重,久卧于塌時,他叫人喊自己這小弟回來。
一趟趟聖旨過去,卻被盛王當柴火一燒,死活不肯。
順儀帝長嘆一聲——
他心中其實一直揣着樁事,若不解了心結,怕是難以安寧。
其實當年德治帝一直未封王位,是有心更換太子,想讓元麒淵當太子,只是後來終于未能實現,德治帝便撒手而去。這些順儀帝都知道,但終于不曾令第二個人曉得。
他将德治帝的遺囑寫成聖旨,命心腹暗中交托給盛王,說你若有一日肯回平都,就打開看看,盛王哧之以鼻——在順儀帝意料之中。
順儀帝是這麽想的,既然你盛王如此傲骨,不肯打開聖旨看,不肯回平都,這便不是他的過錯,是你自己要放棄皇位,不與景兒争的,怨不得他。橫豎他已遵從過德治帝的意願。
他本以為就此塵埃落定,上哪兒都能和祖宗交待自己從未有過違心之行止。哪知此後兜兜轉轉十二個年頭,元麒淵還是回到了平都,當了皇帝。
千百道聖旨都不如一個人能令人動搖決定。
當真諷刺。
作者有話要說:
同樣是太子——
溫儀(默默心想):還是我家湯圓好。什麽女人,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