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你說不說
這些往事,元帝都放在心裏,不曾提及。皇位,他唾手可得時,不稀罕。雖明正言順卻恐遭他人指點時,他卻接受了。不為世人所困,原本就是盛王的作風。“雖有聖旨作數,朕也算搶了元景的位子,替他照顧一下兒子,也是應當的。”
知道溫儀這個人吃軟不吃硬,本想發火硬生生按捺下來的元帝痛心疾首道:“朕可以給他一個父輩的關懷,兄長的教導,但難道,要讓元景斷後?”
溫儀默默地提醒他:“陛下,你也姓元。元家不斷後。”
試圖苦口婆心的元帝:“……”
突然無話可說。
溫儀嘆了口氣,他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一個禮。這十七年,除卻當年為溫府的事,溫儀對元帝從未如此客氣。“陛下。”他道,“你說的也不錯。可臣也自私,臣蹉跎一生,也曾孤苦,也曾彷徨,被人棄者有之,被人傷都有之。從未有一人,如此不分緣由的待我。”
他的生活也苦,卻不曾放在嘴上宣之于口。
他的身份也尴尬,卻仍昂首挺胸前行。
他待你好,哪怕是一點樂趣,也要捧在手心與你同享。
他痛時汗濕重衣,更情願你瞧不見分毫。
“陛下——”想起一樁樁,一種種,溫儀心頭滾燙,化作濕意滾在眼睫。他頭一回為一個人心痛,替他委屈,酸澀難當。他躬着身,情真意切道,“臣也別有用心過。臣也騙他過。但臣——不願意錯過他。”
“如今太子身中奇毒,命數堪憂,這全是臣的過失。臣挑這個時候與陛下坦白,是想了卻一樁我與他的一樁心願。他若知道敬愛的叔公肯答應,一定會十分高興。”
元帝看着他:“你說這話,是拿他作要脅,逼朕同情你們?”
溫儀擡起頭:“不是要脅。是請。”
“請陛下成全。”
李德煊端端正正坐在門口,耳朵裏塞的是棉花。沒辦法,他耳力也好,有些事,他覺得不該聽但又不得不聽到時,就會用這個巧妙的辦法。周圍的人都清了個幹淨,如今夜幕尚未襲來,天色未黑透,還透着藍。偏還能瞧見幾顆星星。晚風拂面,難得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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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聽不見有個弊端——
他頸邊忽然有陣涼風。
李德煊一轉身。
“啊啊啊——”
餅大一張臉就貼着脖根。
溫儀直起身,袖着手,潇潇灑灑走了:“哎,我知道我好看,不用如此驚訝。”
“……”還沒摘了棉花的李德煊怎麽知道溫儀說了什麽,待取下棉花,溫國公早走遠了。他一顆老心驚魂未定,就見皇帝也走了出來,連忙上前侍候。“陛下。”
元帝嗯了一聲。
語氣淡淡,面色平平,倒不見如何動怒。李德煊未見裏頭有極大的動靜,偷偷瞄了眼,桌椅全了,倒也沒有打起來。心中嘀咕,看來談得還挺順利的?他也沒這膽子問皇帝和溫國公都聊了些什麽,縮在一邊不出聲。
倒是元帝自己先說了:“你把人都撤回來,讓花淮安帶着神官去溫府守着,這三日間,聽從溫國公調遣。”
李德煊應了一聲,想到一事又道:“那三日後?”
“朕允他三日之約。三日後——”元帝道,“花淮安會帶着神官和太子回來的。”
夜幕将落,人已離場,宮中只有燈火飄零。平時還有宮人随侍在側,如今這裏的人都散盡後,元帝才發覺,這宮中果然是又大又深。哪有外頭半分自在,也不知——
元景當年喜愛風花雪月的性子,是怎麽忍下來的。
但忍不下來又如何,這麽多年過去,他不是照樣忍下來了麽。
是元景自己要選擇這條路的,元帝——盛王想。元景放棄了自在的生活,選擇遠離他這位小皇叔,要與深宮妃子為伴,情願困在漫漫長夜裏,去享這帝王尊榮。
他當時負氣而去,直到元景過世,未與之見上一面,回過頭來卻生出這樣一個念頭,莫非這宮裏當真有這麽好,而權勢滋味如此甘美,竟讓故人心易變。人在時不願駐足,人走後,卻想試一試。
如今元帝也過了這麽多年,卻發現,個中滋味,也并不如何。
——或許是他沒有心愛的‘阿鳶’陪着吧。人家元景可是有嬌妻相伴,還留下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美名。想至此處,元帝哧了一聲,暗暗嘲笑自己,多年舊事塵封,被元景的小崽子和溫儀倒勾出了愁緒,當真不像他自己。
他往自己寝宮走去,一邊問李德煊:“朕記得太後身邊有個表孫女。”
李德煊應道:“是。一直住在端妃那裏呢。”
“幾歲了?”
“待過完生辰便是十四。”
元帝若有所思:“她既然引進宮來,想必是想指婚的。你去留心一看,看太後想把她留給誰?若是要留給太子——”他停頓了一下,說道,“先打聽着吧。”末了又似無意說,“朕的兩個兒子也未成親,哪裏有先讓侄孫成親的道理。至于太子的婚事——”
皇帝眼中泛起冷意,哼了一聲:“朕還有賬要和他算。”
這宮中的人,婚姻大事向來由不得自己,太子豈能置身事外。夜已深,該歇的人都歇了。一道道牆隔起來的,是他的妻子兒女。而元帝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一邊打量着兩側宮燈,一邊心中在想,還好有燈,也算熱鬧。這宮裏的路那麽深那麽黑,走起來可真久。
夜色容易吞噬秘密,也易掩藏心緒。
元帝永遠不會知道,三十多年前,盛王班師回朝,太子心喜,卻因抱恙在身,飲了藥就沉沉睡去,未能參加宴會。待要去尋時,方知宴席已散,盛王已經離開。元景十分失望,本要出門,照顧他的皇後卻勸:“你與盛王一向要好,難道要将病氣過給他?”
元景一想也是,踏出去的步子就收了回來,待要回身時,卻瞄到地上一只死去的螞蚱。
“咦?”
他蹲下身撿起來,自言自語道:“這是誰落下的?”遂問宮人,“誰來過了?”
門口守着的宮人低眉順眼答道:“奴婢等人一直在此地,未曾見過有別人來。或許是院中草未除盡,從哪裏蹦出來不小心被踩到的。待明日奴婢就叫人将草除幹淨。”
“哎別。”元景連忙說,“萬物生長,這草又沒礙着你。好了,不見誰就不見誰了吧。”
一邊這樣回去宮中,一邊心想,草怎能拔盡,孤還要與阿淵去逮蛐蛐的呢。
——哪知此後多年,生死不曾相見。
盛王回平都的前一年,景帝剛獲麟兒。秋深露重,他染了風寒,日咳夜喘,多時不曾痊愈,但心情卻不錯。景帝由着宮人拎着燈火在前頭引路,止不住咳嗽還不忘囑咐:“今年的花要是開了,去集一些,準備兩個香包。皇後喜歡的。”
“還有,多挂些燈。”
因着景帝和善,宮人能與他打趣,便道:“陛下怕皇後娘娘摸黑麽?奴婢們都掌好燈的,絕不叫她摔着碰着。對了陛下,另一個香包,照舊先放起來麽?”
“放着罷。”景帝笑了笑,說,“萬一有人回來不熟悉路——還是照亮些的好。”
溫府亦點了燈,等歸人。
家中有人,溫儀歸家的心,便有些迫切,更別提他解決了心頭一樁大事。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此刻溫儀便是如此,容光煥發。
他神清氣爽進了府中,先招了溫蜓來:“你和秦三替我買些東西。”将需要準備的東西一一交待給溫蜓,顧不得對方驚訝的眼神,道,“明白麽?”
溫蜓遲疑道:“明白,但是——”
溫儀笑着拍他:“明白就好,快去辦吧。後日我便要用了。”
待溫蜓要走時,又說:“對了,這兩日我都在東院。有事便去那裏叫我。”
“知道了。”
“我們的客人呢?”
“三哥都交待好了,全在東院陪那位解悶呢。”
哦?解悶?溫儀腳下生風,尚未至門口,就聽裏頭傳來笑聲和氣急敗壞的聲音。
“我不想聽,你別念!”
是古爾真。
秦三和白大将今拔汗拘在那處,想必古爾真投鼠忌器,硬生生被迫着與太子玩耍吧。一定是元霄又想了什麽壞主意折騰他。同樣是太子,溫儀知道的,對方太子不是好貨色,自己這邊的太子,也是個遭人恨的。
果聽元霄道:“你來了大乾,卻連大乾話都聽不利索,可怎麽好。我這是幫你呢。來,我繼續給你念啊。剛才說到張生不肯給羅小姐寬衣,你知道為什麽嗎?”
溫儀‘慈愛’的笑一僵。
元霄在念些什麽玩意兒。
古爾真冷笑道:“那是他傻!人都送到面前了還不懂生米煮成熟飯。”
溫儀:“……”
元霄道:“哦!看來太子殿下深谙此道,你和今拔汗将軍——”
溫儀沒臉聽下去,一把推開院門。
正在打趣古爾真的元霄眼睛一亮,一把就将話本扔開,興沖沖撲上來,也沒管院內人神色各異地表情,就和溫國公抱了個大滿懷。抱了會蹭了蹭,方親昵道:“你去哪兒了,我醒來不見你,本要找的。他們按着我不讓,要不是薛雲告訴我你進宮了,我早出來啦。”
溫儀攏着太子的腰:“哦,薛太醫說的?”
元霄點點頭:“他是個好人。”
‘好人’薛雲:“……”胡子都快被揪光了。
這院子裏的人,秦三是個打太極的,白大一問三不知,古爾真和今拔汗又寧死不屈,元霄就只有逮個薛雲,威脅要一根根拔他的胡子。這才令薛雲松口:“哎呀太子殿下放手啊。老臣不知道啊——”
元霄笑眯眯道:“果真不知?”
手下就開始使力。
“太醫知道,孤是不講道理的吧?”
按着那過往摔東西說瘋就瘋的黑歷史,薛雲一身冷汗,立馬轉了風口:“就知道一點點。”
“溫國公去宮裏見陛下了。”
元霄一愣。
他松開手,道:“是他見叔公,還是叔公找他。”
“都有,都有。”
既然有人先脫了口,古爾真也不再憋着,幸災樂禍道:“溫國公私自拐了太子,使臣,太醫。此次進宮,不知道會挨幾個板子。也不知道他該如何回答大乾皇帝的問話呢。”
“……”
今拔汗捂上了臉,嘆了口氣。哎,殿下,你怎麽就學不乖,非要去招大乾太子——
可見今拔汗是個聰明的,将大乾太子烏漆抹黑的本質看了個通透。
聽到古爾真這麽說後,元霄若有所思。他在那坐了好一會兒,久到別人當他這是睜着眼睛睡着了,又怕他犯病,差點就要上前查看。這才見大乾的太子擡起眼:“古爾真太子。你聽得懂大乾的話麽?”
古爾真:“?”
“孤看你好像聽不大懂人話。”太子‘善意’地笑道,“不知道什麽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他動了動脖子,指關節噼啪作響。“我教教你?”
作者有話要說:
溫儀:……所以你就教了這淫詞豔曲。
太子(正直臉):薛雲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