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風雨欲來
元霄在房內忍得冷汗涔涔,卻硬是咬着牙沒叫任何人知道。他天生是要強的性子,苦當糖嚼碎了咽,坎當木頭劈開了燒。病勢洶洶,明知此次或許難以善了,卻天生一股意氣,硬生生支撐着他勉強爬起來,待幾步挪到鏡邊,仿佛過了一生。
他不怕死,也不相信自己命運如此短暫。倘老天不叫他好過,就不會要他遇到溫儀。想到溫儀,元霄眼神便柔和了一些。是啊,溫國公如此待他,他豈能一命嗚乎,便宜六叔的。
便在這時,門被人敲響,蘇炳容喚道:“殿下,我進來了。”
元霄沒有力氣去應他。
蘇炳容聽不到答話,等了一會,自己推開門,就見元霄孤零零坐在鏡前,身上衣裳未換,神色淡淡,不知在想什麽。走近去瞧,方覺對方一臉汗。
白大是跟在蘇炳容後頭進來的,一見元霄模樣,便放下手:“殿——”
“我想着。”卻是元霄看了白大一眼,淡淡阻了他未出口的話,轉而朝蘇炳容道,“蘇先生待我如親弟。今日這衣裳,還得請蘇先生委屈些,代為穿戴,權且當作兄長了。”
他話雖輕也重,将自己這孑然一生說的輕描淡寫,聽得蘇炳容心中一酸。當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過去替元霄穿衣梳頭,将那衣裳給整齊捋齊。一身大紅色,是個該成家的好兒郎。
元霄倚在那處,好讓自己省些力,待蘇炳容替他将頭發束起來,方略低啞着嗓音道:“有勞蘇先生。先生對我的期望,我一直曉得,從未忘記,也不想忘。只是溫大人亦是我平生所求,這個中曲折,我自己都沒有料到,便沒想好如何與你交待。”他握住蘇炳容的手,“并非是不把你們當兄弟。”
“……”蘇炳容替他梳頭的手停了片刻,方拍拍他,低聲道,“胡說什麽。”
“太子殿下要做什麽,我們都沒有二話的。哪裏就會計較這些了。”
幾番寒暑,自小到大,他們豈非是在一處的。天下固然重要,也不比開懷通闊。涼州歲月多艱苦,這麽多年互相扶持過去,竟也這樣過來了。太子扛着斧子砍柴的模樣還在腦海中,竟然就要嫁——不,娶妻了。
元霄自鏡中瞄了他一眼:“蘇先生。”
蘇炳容尚在感傷中,溫情滿滿:“嗯。”
太子趁機道:“若有一日你發現我騙了你——”
“不會原諒。”
Advertisement
“……”
說好的不計較呢。
“一事歸一事,不能混為一談。”就算是感動也不會昏頭的蘇先生冷靜道,“好了,把你手邊那根發帶給我。”
偷雞不着蝕把米的太子哼哼唧唧讓他束頭,一臉不甘願。
今夜風有些大,廊間的大紅燈籠被吹得搖來晃去,但酒菜都好,喝酒的人興致也高,所以兩位新人還沒出來前,那邊兒已經喝嗨了。花淮安他們坐的主桌,離內堂也近。他這酒喝得心中不安,拿眼瞟了眼臨座的異國太子二人,就去戳神官。
神官嘛,既然是神侍,肯定是這世上第一聰明人。
“我怎麽覺得今日是一場鴻門宴。”
哪有人成親是這樣将門關得嚴嚴實實,府內不說,府外清清靜靜,有不少高手候在外頭,一副過了今天沒明日的緊張感。花淮安是個慣會聯想的,他将這事前前後後琢磨半晌,嘶地倒抽了口冷氣。“不會是——”他捂上嘴,沒敢說。
不會是因為太子頑疾在身,不久于人世。所以皇帝特地放他們一馬?
但這樣大不敬的猜測,花淮安情願自己憋死也不說。軒轅玄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實則他心中是有些數的。溫儀這個人,事情未落定前是不會透露的,而一旦已着手,便七七八八準備地差不多。太子有頑疾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事,溫儀進宮見了次皇帝,他和花淮安就被皇帝派到了這裏來,想來是他們之間達成了什麽交易,那交易必然是與太子有關的。
他是個侍奉天神的,平日與朝堂不打交道,如今被溫儀需要,便只有一件事——
軒轅玄光尚未想完,卻聽那邊喊了一聲:“新郎來了!”
溫儀本在摸着手上的指環發呆。還是那枚草莖編織的。他本叫溫庭去買兩枚,溫庭亦說買了回來,卻無論如何也翻找不出來,再去買也遲了。為免耽誤時辰,只能先作罷。反正只是個替代品,往後總該是要重新做的,倒也無妨。
他正淡淡地想着該選個什麽花色,或是一黑一白,上頭要不要刻些字上去,就聽外頭喧嚣起來。有人喊着‘新人來啦’,原本吃飯的那些人歪長了脖子要往一處去看。溫儀心中一動,他往前走了兩步,正見元霄走來。
蘇炳容與白大今日也換了身新衣,喜氣洋洋,一人走在元霄前頭,一人走在元霄後頭。元霄走在正中間。溫儀站在堂門口,垂在袖中的手握成了拳,心跳忽然有些加快。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今日這出戲碼,他竟然是主角了。衣裳是溫庭挑的,他事先沒看過,元霄穿着這一身的模樣,他同其他人一樣,也是頭回見。
溫庭挑了最好的衣料買,告訴那店裏的人:“我要兩件喜服。”
那人拿了來,民間不着龍鳳,是尋常花色。溫庭皺了皺眉頭,暗暗心想,這可不成,無論是哪一個,都不能穿女式的,幹脆就買了兩套一樣的。一套大些合溫儀的碼,另一套小一些,元霄應當能穿。拿回來一試,竟然挺合身。
那是全平都最好繡工的祥色雲錦,流光暗花綴邊,古樸厚重的紅色,一點也不張揚。遠遠飄來,就像一朵紅雲。元霄走到溫儀跟前,難得有些羞赧。他扯了扯自己的袖子,略帶局促,問:“是,是不是好看到你說不出話了。”
“……”
羞赧是一回事,但這不能掩蓋他誇自己。
溫儀:“……”本來還有些緊張,被這麽一胡扯,倒是笑了。他伸手拉過元霄,只慢條斯理往內堂走,附和道,“好看是好看,缺了些什麽。你是天之驕龍,我這裏卻如此簡陋,讓你如此與我成親,有些委屈了你。”
太子順手摸了一個梨花木架——上頭古董無數。
這樣叫簡陋——怕是謙虛過頭。
溫儀沒有高堂,元霄也沒有。府中管家年紀最大,素日操持溫府有功德,于溫儀而言既是長輩又似親屬,溫儀就讓他坐在上位受禮。至于元霄,沒人敢坐他上頭叫他拜——怕折壽。
溫蜓充當了司儀,喊道:“一拜高堂。”
兩人一道拜下去。
風聲愈大,忽然外頭哐當一聲,好像是什麽東西碎了,聲音還挺大。花淮安站起身,卻被秦三給按住了肩膀。秦素歌拍拍他:“你坐,我去看。”
出去沒一會兒,又進來,說:“沒事,一個壇子沒蓋好,起風後吹落了。”
花淮安的位置,剛好能瞧見外頭的天色。方才還有朦胧的月亮,如今是被烏雲遮得嚴嚴實實,一點光都不透。樹葉婆娑聲沙沙響,在外面的人衣角翻飛。這天可能是要下雨,看這起風的架勢,說不得還得是暴雨。
他喃喃道:“這天也不好。”
既然不是大事,溫儀便沒多管,視線滑過元霄臉色,停了一瞬。
便聽得溫蜓道:“二拜天地。”
溫儀拜下去,元霄卻沒動,過得一會,才彎下腰去。
“夫——”
兩人剛起了身,溫儀便一把攥住了元霄的手腕,低聲道:“你沒事吧。”
太子只是看着他,目光微動——
他聽不清。
此刻元霄耳中轟轟,就像是全身血液的流動聲都回響在整個胸腔,愈是離溫儀近,愈是聽他溫言軟語,便覺得心口像是被蟲子噬咬,一顆心跳得極亂,毫無章法,連帶着手指尖都在發麻。若不是集中注意力,強自撐着,怕是別人推一推他,便能倒下了。
溫儀嘴一張一合,似乎在與他說話,元霄仔細分辨許久,方答。
“我也喜歡你。”
如此牛頭不搭馬嘴。
溫國公愣了一愣。
然後便見太子笑了笑,兀自朝溫儀彎下腰去,行最後一禮——
他的額頭磕在了地上,很輕地一下,與外頭的風聲比起來,微不足道。
并沒有再起身。
“……”
堂內寂靜了一瞬,忽然暴動起來。花淮安蹭地就站起身,帶翻了一桌酒水,嘩啦一聲響,盤子滾落碎了一地。溫蜓慌忙間往旁邊摸去,翻倒了一根紅燭。蠟油滴落在地上,紅紅的一灘,像是誰的血淚。
“怎,怎麽——”
“都坐下!”
若非溫儀一聲蘊着內勁的厲呵,這喜堂怕要變戰場。
“誰也不許亂動。”溫儀沉着臉道,“素歌,你和花統領在這裏守着。府內的人不許出去,外面的人不能進來。”說着将那一頭磕下去便不曾起身的太子抱起,看向了古爾真。“請随我來。”他不急,腳下亦穩。安排了這麽些許,豈非就是防着今日此時的。便是天,也不能從他手中搶人。
天命?在這裏,他才是天,才是命!
驚駭的蘇炳容這才仿佛吸了一口氣,尚未喊出聲來,便被白大一掌劈到了後脖頸。白芝璋扶住蘇炳容,朝溫儀道:“他什麽都不知道。我會照顧好,免得添亂。溫大人,你——”
可他頓了頓,最終什麽也沒說。
作者有話要說:
您的湯圓掉線中,請問是否續費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