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太後與他

并沒有那種藥。所以元霄只能期盼着溫儀快點醒,又期盼在溫儀醒之前,背上的傷就能恢複如初。可他并不是溫儀那種體質,傷好起來,自然也是慢的。

他在宮裏住了七天,這七天的時間,足以讓溫儀好透了。

溫儀的身體已無大礙,只是尚需休養,但這也是正常的,中和雙生花的毒性,差不多廢了他半條命——或許是整條命也說不定。溫儀總覺得自己仿佛夢到過什麽。是誰和他說的事不過三?他模模糊糊想,這不得是四了嗎?

從前幾十年基本沒有病痛,這種手腳酸軟的無力感,倒是稀奇。大紅的燈籠還挂在那裏,地面上的水漬尚未完全幹透。溫國公披着衣服坐在門檻上,盯着那一小灘水發呆。

古爾真與他說過的話便響在他腦海裏。

溫儀想着,元霄那麽皮實的一個人,竟然肯為了他去跪的。他是怎麽做到敢直面和元帝在那邊對剛,又究竟怎麽拿準對方不會直接砍了他,該說是親情那絲微妙的緣份嗎?古爾真說,他喝下的藥,是太子一個頭一個頭磕着求回來的——

溫儀不能想。

他想象不出來這幅畫面,他也不敢想。

但凡去想,他肯拿命救回來的人,是如何在泥濘的雨中,放下身段和臉面整整跪了一天一夜,溫儀就覺得心像被刀捅了,鈍着疼。

身後傳來腳步聲,溫儀沒有回頭。

便聽一個聲音道:“溫大人既不肯回屋歇着,又不願進宮見夫人,這是想做什麽?”古爾真衣擺一撩,在他身邊坐下,騙他說,“怕不是要和我回抒搖吧?”

溫儀淡淡看了他一眼:“抒搖——呵。”他笑了一下,“抒搖的事,不是替太子殿下辦妥了麽。你既然肯全心救我,沒趁機捅我一刀,想必是收到了抒搖的消息,曉得其實我對太子殿下還是十分真心的吧?”

替他把好朝堂大關,免得兩個皇子暴起生亂。只是這倒下的國師和老皇帝,那只能說是國運如此,他也不是大夫,治不了天命到頭的病。

古爾真裝糊塗:“溫大人說什麽我聽不懂,但大人可曾記得,要幫我和大乾皇帝要人?”

“小玄光嗎?”溫儀想了想,他站起身,“那就走吧。”

古爾真一愣:“上哪。”

“宮裏啊。”溫儀攏了攏衣服,淡淡道,“你說的不錯。陛下幫了我,我便去回饋他。你幫了我,我也要回饋你。太子殿下為我求了藥,我自然也要——好好謝過。”

所以這宮裏,是必去無疑了。

他去不算數,還着秦三備了許多東西,滿滿裝了一箱,車轱辘滾着滾着就進了宮。

“禀報陛下,溫國公進宮了。”

睡在裏屋的元霄頓時擡起頭,待元帝看過來,便故作鎮定,假裝研究榻上的雕花。只是瞧着若無其事,耳朵卻悄悄豎了起來。他這些天憋悶的,明着說養傷,暗着就像是被禁足在宮裏一樣,還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連景泰宮也不放他回。要不是薛雲明着暗着告訴他溫儀已大好,他怕是早就沖出國公府了。

元帝瞥了眼太子,見對方還算識相,這才收回視線,不鹹不淡道:“他進宮找誰?難道是太後先前說要給溫國公介紹的世家小姐已進了宮?”

那邊頓時傳來一句:“他已經成婚了!”

元帝一本書就砸了過去。

太子撇撇嘴。

這個叔公太讨厭了,當着人的面撬牆角。先前明明說的挺好的,他還答應了一溜的條件,怎麽轉眼就翻臉了?要真這樣,他可就不當個好人了,好多賬記在本子上沒算呢!

這些時日太子折騰得元氣大傷,薛雲在他的藥裏加了些安神的。元霄便成天除了吃就是睡,一天之中醒着的時間還不如皇帝上朝的時間多。這宮裏再瞞怎麽瞞得住人,總會有人知道太子陛下匆匆進了禦書房,便再沒出來過。可他們敢多話嗎?他們不敢。

妃子是不敢觸怒皇帝,皇子是等着看好戲,唯有太後,氣勢洶洶就攔了皇帝。

元帝彼時剛下朝,前幾日的大雨過後,禦花園的花開得愈加嬌豔,他便在此走走。先前溫儀給他捅了一劍,傷勢未愈太子在上面撒了把鹽。元麟淵一顆老心被這兩個人大起大落氣累了,不知道是被溫儀三年換三天的條件給蒙騙了,還是被元霄寧願跪死也非要逼着他承認這事的執拗勁給抹平了氣焰。一時竟然再難發火。

但也或許是,因為春蘭呈給他的那一盒香包。

——據她說是景帝留給他的。一年一個。

元帝回寝宮後,對着那一盒香包看了很久,這味道他熟悉,是他喜歡的味道,在書房陪了他十七個年頭。元麟淵本以為,這輩子既然與元景離了心,又生死相隔,除了他兒子外,想必是再不會與他有什麽牽扯。他們之間,也就是一個散盡的義字罷了。

卻萬沒有想到,竟然還活生生的,有這麽個牽扯。

他拿起其中一枚香包,端詳了很久,那些幾十年前的少年往事——連着元霄硬氣不肯認錯的眉眼一道沖回他腦海之中。元帝忽然之間就想起,他也曾經這樣怒氣沖沖為一個人過的。

順儀帝時,有人暗中嘲諷當今太子過于陰柔綿軟,不是個可造之材,盛王恰巧經過,聽見後二話不說,上前一腳将那人踹翻在地教訓了一頓。這人似乎還有些來頭,但那又怎樣,他議論的是太子,教訓他的是王爺。無論如何都比他大。當下屁不敢多放,夾着尾巴溜了。

當時的盛王尚未有後來戰場威名,卻已顯虎豹風姿,把人打完只冷笑道:“本王放你走,好叫你告訴他們,誰不服太子,便是不服本王,不服本王,就是不服大乾。你大可以試試,是你的嘴硬,還是本王的拳頭硬!”

這話後來是傳了出去,卻稍許有了偏差。就有人說,盛王果真狂妄,說見他如見大乾,司馬昭之心,人盡可知啊。對這種謠言,元麟淵一個字都懶得管。旁人愛信那便信,若心中懷疑,他說什麽都是錯,說心中坦誠,不必解釋也是真。

結果最後是他瞎了眼,元景并不信他的。

“……”

元帝将香包放回去,收了起來。盒子關上瞬間,這幾十年心中憋着的那口氣突然就像風吹落的梨花雨,一并散了去,忽然之間無悲無喜,再提不起氣焰,也發不出火來。

此刻禦花園中,元帝看向太後:“太後找朕有事?”

太後只知道,元霄被皇帝扣在禦書房,幾日不曾露面。她心中擔心孫兒,卻也不能因此指責皇帝是否所行不公。只道:“先前皇後給哀家看了幾個人,哀家覺得不錯,見今日陽光明媚,就想和皇帝商量一下,看什麽時候讓孩子們見見。”

哦,要說這件事。

元帝不拆穿太後,說:“此事嫂嫂與皇後作主便好,瞧中了,朕便賜個婚。這幾個孩子老大不小,該自立府邸的便自立府邸。”他頓了頓方說,“年紀到了,就該娶個妻生個子,嫂嫂,你說是不是?”

太後聽着這話有些耳熟,一想,她好像對景兒這麽說過,暗道,怎麽,皇帝是故意拿這話頭來刺她嗎?想着又覺得不大可能,這兩人都多少年沒有過來往了,元帝何必如此。再說這什麽年紀做什麽事,本就是天綱倫常,正常地很。她道:“老大就算了,早早有家立業。老二還遠在肅嶺,此回可先給老三和老六瞧一瞧。”

既然說到了兩個皇子,就順理成章地提到了太子。

“哀家有些時日不見太子了,他似乎不在景泰宮?”

話繞這麽一大圈,總算是問了。元帝心中笑了笑,便道:“不錯,他在朕那裏。”

只是太後還沒來得及再跟話故作驚訝,元帝便又道:“在朕那裏默書背課。”皇帝一邊拈了朵春雨海棠,一邊慢條斯理道,“堂堂一國太子,不好好上課,總是愛玩一些孩子氣的東西,如何能承一國大統。太子年紀不小了,朕作為叔公,自然有這個義務,替阿景教導他這個兒子。免得他——在地下不安心。”

說到這裏,元帝還能笑着問太後:“朕教訓太子,太後應當不會生氣罷?”

“……”話都被皇帝一個人說盡,有理有據,合情合理,太後就算想質疑皇帝不分公私苛待太子,眼下也說不出半個字來,畢竟她根本沒有親眼見到元帝是不是苛待了太子。偏皇帝一字字,一句句,明嘲暗諷,似有所指,就像拿柄刀,緊着慢着剮她的心。

可太後能說嗎?

不能。

她硬生生咽下這口氣,作出該有的氣度來,撫了撫鬓發。“皇帝說的,句句在理。阿景當年剛得太子時便說,可惜盛王沒有空來,不然他若見了霄兒,必然也喜歡的。他說那話時的喜悅,時隔多年,哀家記得還很清楚。霄兒的眉眼,七分像他母親,三分像他皇祖父。如今你二人站一處,哀家仔細瞧瞧,覺得景兒說的不錯,皇帝該是喜愛太子的,畢竟他像極了你們——元家的男兒。”

短短一段話中,一口一個景帝,一口一個盛王。方才元帝戳她的刀,又全數還了回去。

他二人站在海棠樹下,由着春光爛漫,缤紛成英,互相紮起心來,倒絲毫不懼。

元帝與太後定定對視了一會兒,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寒光劍影。

“……”皇帝驀然收回視線,淺淺一笑,方說,“極是。”

過往的事便罷了,如今你唯一的念想——元景的好兒子,可是走了一條你不願元景走的路。且他已一頭撞到底,死也拉不回頭。真不知好嫂嫂知道後,該是如何的震驚失措。

這般想着,元麟淵的心情倒是忽然好起來。YXZL。

以至于元霄一覺睡醒,見皇帝笑吟吟問他渴不渴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麽時,還下意識往外看了一眼。天也沒黑,太陽沒從西邊出,也沒下紅雨。

“……”

元帝腦子是怎麽了,終于受不了,被他氣傻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元景是把刀,皇帝和太後看對方不爽了就互相戳。

景帝:……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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