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我說過了
福禧宮不比清仁宮等別的地方,一路走來比較暗沉。三皇子不喜太亮,也不喜人多,更不大願意別人侍候。盡管他是最需要別人侍候的那一個。宮裏點了燈,留了值守的宮人,元齊康回來後,便揮揮手叫人走了,走前淡淡道:“溫大人來此作客,不必同人說起。”
那宮人道:“是。”
溫儀看着人離開,這才扭頭:“和誰說起?”
“我素來體弱多病,母後放心不下我,便多加照顧。”
元齊康簡單的說了幾句,溫儀便明白了,原來是皇後的人。他再看向元齊康,便覺得對方瘦弱,似乎過的不大如意。可溫儀只是這樣看着,倒不覺得有什麽,身體是自己的事,病弱也得自己養,又為什麽要叫別人覺得可憐呢?若說可憐,因他之故,平白叫元霄吃了苦頭,他二人的可憐又從何說起。
固然元霄的毒是皇後所下,三皇子并不知情。可後來種種,卻是因元齊康一柄淬了毒的劍引起。他不是故意為之,那也是抱着放任的态度去試藥,不把人命當人命,稱不上無辜。
“喝茶?”
溫儀回過神來,方覺元齊康在問他。
“白水。”
元齊康便替他倒了杯水。
“深夜造訪,溫大人有什麽事嗎?”
溫儀喝了口水,直截了當道:“我來是想請教三殿下,先前太子中了一種毒名為柔絲,是從雙生花上提取出來的。殿下精通醫理,可否知道這個毒,來自于哪裏?”
當着他的面問他,這究竟是試探,還是故作不知?
元齊康摩挲着杯子,道:“我只擅醫,卻不擅毒。先前抒搖太子在時,溫大人怎麽不問他?想必醫治太子的薛太醫,知道的也比我多。”
溫儀卻搖頭,仿佛是真的無奈,又是真的茫然。
“我問過了,若他們知道,就不必為如何解太子毒性而頭疼不已。我也是沒有辦法,這才冒昧前來問三皇子是否有線索。”見元齊康不知道,溫儀似乎有些失望,他不大想就此放棄,追問道,“殿下當真什麽也不知道?”
溫儀這般急迫,倒叫元齊康産生了一些困惑。這回他沒有急于否認,卻問:“那抒搖太子和太醫既然不知道,又是如何解毒的?”太子不是沒事了麽?元齊康見着太子一日好過一日,心中也是匪夷所思。
卻見溫儀神色忽然有些黯然,沉默了半晌,方道:“也算是解了罷。抒搖有秘藥,可解百毒,先前不慎染病的侍衛便是如此治好的。古爾真太子就說給太子也試試,不知是否有用。”
哦?
元齊康啜了口茶,暗中想,原是靠這個解的?溫儀中毒時,他還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得了手,直到透過皇後的一些話,方知可能如此。待到後來元霄突然發了瘋,因着發瘋是元霄裝的,而先前兩回見着溫儀就吐血的事太子又瞞得很好,除了薛雲無一人曉得實情。故而元齊康也并不是十分清楚,雙生花的毒發作起來,究竟是什麽模樣的。
莫非,只要有了那個丹藥,世上所有毒就真的不起作用了?那怎麽他們說此毒無解——
正思量,又聽溫儀道:“太子殿下服下藥後,歇了兩日,再起身,也沒有不适。薛太醫和古爾真都替他把過脈,說是瞧不出大礙。可我心裏仍然不大放心。”這些話,便是睜着眼睛瞎說的了,可溫儀不怕,他十分坦然,說的和真的一樣。他知道元齊康是清楚他和元霄關系的,此刻若否認,反叫人懷疑。而他這種擔憂的模樣,才更令人信服。
元齊康果然信了三分。
溫儀一邊說,一邊觀察元齊康神色,見對方眉宇神情,心中知道大概。看來,這個毒确實不是元齊康親自經手的,不然他絕不會不知道此毒如何消解。而既然一回兩回皆是偶然,連在一起便成了必然。就算是元齊康,他要得到這瓶難得的藥,一定也有別的途徑。
元齊康道:“如此,太子可還有危險?”
溫儀嘆道:“正因不清楚,這才想尋根究底,我只怕——”
他話至這一半,也不再多說,只是起身說:“既然殿下也不知情,我便再另尋線索吧。”說罷自言自語,“但願那抒搖的秘藥,當真是有奇效的。”
“對了。”溫儀待要離開,卻又停下腳步,深深行了一禮,“今夜我與殿下所談,還請殿下不要叫第二個人知道。畢竟太子未愈這種事,不便廣為人知。”
這倒是的,未免人心惶惶,就算是沒治好,也會往治好了說。皇室之中,隐瞞病情這種事再尋常不過,就好比若是元帝得了病症,也會絕口不提。因為一旦他有了些什麽,恐怕大乾下一步讨論的,就是要如何扶持新帝。朝堂就是這樣無情,只要身強體健的明君。
想到這裏,元齊康眉宇便又沉了沉。
他道:“你盡管放心,霄兒是我親侄,我懂的。”
溫儀沖他感激一笑,随後似是無意般順手摸了摸燈罩,嘆道:“世人總如飛蛾,撲火亦無願無悔。”愁緒不經意攀上眼角。但他很快就收斂好情緒,自行離去。
“……”
溫儀此次造訪,不知虛實。他所說太子病情,也不知真假。元齊康揣了一肚子疑惑,今夜怕是難以入眠。夜深風大,他飲了酒,想前路漫漫,忽然覺得頭疼,嘆了口氣,徑自躺下睡去。
而長長的甬道中,溫儀持着燈,一個人慢慢走着。今夜無星無月,只有燈火拖長了他的身影。他斂盡了驚慌不安的模樣,剩下的就只有端謹和冷漠。方才離開福禧宮時,他給三皇子留了一點小禮——古爾真給他的忘憂香。
溫儀出門時,借着袖子将這香彈進了燈罩之中。不過是些屑子,燒起來很快,根本不會令人有所察覺。禮輕情義重,也不會讓元齊康如何,最多夜不能眠,神思煩憂罷了。對于原本就身虛體弱的元齊康來說,這些就夠他折騰的。想必也不會再有精力去鬧些別的。人的一生,精力總是有限的,他不好好保重身體,萬一有一天殚精竭慮耗盡元氣——
那便是自找的了。
他同薛雲說過的。
有人要他肝腸寸斷,他就要那個人,生不如死。
如今他為了給元霄攢些福氣,不至于如此心狠手辣,可冤有頭債有主,活罪總該受一受。至于皇後,深宮寒冷,帝王無心,這一生猶如囚籠,掙紮不休也瞧不見希望的盡頭——想必本就是她最大的痛苦,實在沒必要再添上一筆,浪費自己心力。
“十一。”溫儀不動聲色地喊了一聲。
黑暗中,忽然就出現了一個身影。
溫國公穩穩地走在路上,面不改色道:“你叫兩個人,看着點三皇子。他近些時日見了誰,與誰有過接觸,是否出宮——都呈到皇帝的案頭上。”這些事,他沒必要親自經手,皇帝是個聰明人,讓他直接曉得,遠比從溫儀嘴裏說出來,要可信得多。
“用什麽方式告訴陛下,你應當知道?”
十一道:“屬下明白。”
溫儀嗯了一聲,他看着前面,見拐角處閃出一個人影,眼神一厲:“下去吧。”
“是。”
待走近,手中宮燈逐漸照清了眼前人的輪廓,溫儀眼神逐漸柔和,待能看清那人五官,他已是笑意吟吟。這麽不長的一段路,他腳下略微快了些,走過去,提起燈映在兩人中間。故意道:“這是哪家的公子,夜黑風高不認得路?”
兜頭罩了件大披風的元霄脫下帽子:“有人說你進了宮,可吃晚飯時我沒見着,就想着來這裏看看,轉了幾圈,總算是抓到你了。”他繞着溫儀轉了一圈,見人好好的連頭發絲也沒掉一根,這才将心放到肚子裏。要知道溫儀沒事是不會進宮的,何況是這個點。
“這麽晚,你做什麽去了?”
溫儀由着元霄拉起自己的手,道:“我本想去太醫院。”
元霄一緊張:“你不舒服?”
自從溫儀替他解毒後,元霄對溫儀格外緊張,稍許有個風吹草動,就恨不得抓着薛雲替溫儀扒光了檢查一遍。如今古爾真早就回了抒搖,能承受太子殿下興致的就只有薛雲一個人。他一個老頭子,随時要準備一驚一乍,從信以為真火急火撩,到最後習以為常淡定自若,也不過就短短一段時間而已。
——是挺不容易。
溫儀十分理解薛雲。
他忙着給自己圓場:“沒有。只是擔心你不知現在怎樣,所以想問問他。”
沒事元霄就放心了,他笑道:“我好得很,能打兩頭牛。”
溫儀微笑着看他,直把太子這厚臉皮看得臉頰微紅,要低下頭去。明明是成了親的人,再親密的事也做過了,怎麽如今反而不比從前,竟然會不好意思起來。元霄唾棄了一下自己,見這四周無人攪和,提議道:“不如我們去攬心湖走一走?”
溫儀欣然應允。
近乎五月,天氣漸熱,湖畔也有了蟲鳴,伴着拍岸的水聲,襯得這夜更加安靜。他二人走了一圈,便尋至一處亭子坐下。大約是天給面子,烏雲漸散,夾縫裏露出幾顆星。元霄坐在欄杆上擡頭望着,偶然瞧見一顆,便欣喜地指給溫儀看。“這顆亮,還大。”
溫儀親了親靠在他胸前的腦袋,随後自背後将他在這世間的依戀環住,随意附和道:“嗯,看見了。”
元霄扭過頭看他:“你騙我,哪裏就看了。”
溫儀笑道:“有啊。”他眼裏沒有星,心中卻裝滿了星。“你看我眼裏。”溫國公略低下頭,睜大眼睛讓太子看,“瞧見沒有。”那裏有個最大最亮的,能指引迷途人歸家的路。
太子眨巴着眼:“……”看着看着,湖中的倒影,就從兩個變成了一個。就連天上出來透氣的星星,也拉了片雲躲着,羞于見人。
今夜溫國公似乎格外會說話,仿佛吃了糖。
第二日醒來,是晨光跳在了元霄的臉上。他拿手擋了擋,才發覺昨夜就睡在了亭中,就着水聲蟲鳴。身上一件厚厚的衣裳,足以抵擋晚風。元霄拿起來看了看,一股幽幽暗香。這确實是溫儀的衣服,但他人呢?
這麽突然一個人,倒叫元霄有些恍忽,昨夜溫儀究竟有沒有來過了。
就在他不甚清醒,還茫然四顧時,便聽得一聲:“你在找我麽?”
元霄回頭一看。
原來是溫儀徐步而來,笑意吟吟,晨光仿佛給他鍍了層金,不似塵中人。明明是這麽溫馨的一個場景,甚至溫儀對他喜愛有加,元霄卻高興完了後就說——
“你是不是有事沒告訴我?”
太子簡直太了解溫儀。
一旦心虛整個人就特別有慈父情懷,渾身都在發光。
已經發光成一尊菩薩的溫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