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折路月湖

那時涼州府中已打點完畢,一年三十二本賬冊,十二年共三百八十四本,蘇炳容一一翻閱過去,耗時良久,并列出其中疑點,列成清單。清單随同涉事人員一道,該收的收,該帶走的帶走。走時小荷才露,歸來蟬聲已息。天上的大雕帶不了他對溫儀的思念。

元霄站在窗前,夕陽漸落,他明日就要起程回平都,一路順利,不久就能見溫儀。先前他就去信一封,說想念府中菜色——其實想的不是菜,而是人。

想到千裏之外的心上人,太子摸了摸手上指環,這是溫儀請人造的那一對。雖然元霄也挺喜歡當日那個草莖編織的,那更代表了溫儀的心意,可是草戒還是不夠長久,沒幾日便也爛掉了。他翻開手掌,掌心一道紅線隐在皮膚之下。

這是當日解毒留下的刀口,後來不曾消退過。

也挺好,這世上,只有溫儀與他,留有相同的印跡,再沒旁人了。

蘇炳容走了進來:“殿下,東西打理好了,還有什麽要帶走嗎?”

“沒了。”元霄轉念一想,哦,皇帝讓他給賀明樓帶的秘旨,說是讓他離開涼州前給的,他差點給忘記了。這麽一想,他在自己包袱裏找了半天,終于沒丢。

“我去去就回。”他說。

“他想要領兵,要打南姜,就要付出一定代價。在涼州的這段時日,便不能見你,不和你通信。若是連這些都做不到,兒女私情都藏不住,還談什麽長長久久。朕是不會放心讓一個連忍耐都做不到的人留在朝中當元家子孫的。”

那便是在給老祖宗丢臉。

“時間而已,溫卿若受不住,朕可以給你指一門親事。”元帝似笑非笑,“一定很隆重。畢竟,大乾的溫國公,該配得上舉世無雙的人。”也一定襯太後心意。

自聽了元帝話後,便一直很沉默的溫儀聞言看了他一眼,起身便走,淡淡道:“不用了。”

“臣心如磐石,轉不過來,也轉不過去。”

時間而已。

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能等。

“霄兒肯這樣去做,我替他自豪。”

時間對于溫儀來說,是一個奇妙的東西。過去是漫長而看不到未來的,只覺無趣寂寥。後來遇到元霄,漸漸又覺得,擁有長久的生命真是不錯,如果不是時光厚待他,他又怎麽能在那個時間遇到元霄呢?如此就開始感激上蒼。而至如今,溫儀又覺歲月長久了。

但這種長久,與從前的長久感覺不同。

——這是有期盼和希冀的。

溫府的一大桌菜最後只迎來了一個主人。溫儀大清早出去,大晚上回來,來來去去也只得他一個人。溫蜓和府裏的下人伸長了脖子往外看,除了老爺的影子,瞅不見第二個人,不禁在心裏嘀咕,別是剛回來就吵架回娘家了罷!

“坐吧。”溫儀自如地讓溫蜓他們坐下,率先動起了筷子,“太子有事慢些回來,今日就只有我們幾個了,快吃,別浪費了。”

溫蜓小心翼翼道:“老爺。”

“說。”

“您和夫人聚少離多,可不能花心的哦。”

“……”

在元霄一事上,元帝沒有瞞着溫儀。雖然他字裏行間的意思,是叫元霄不要和溫儀聯系,可是元霄能聽嗎——這事他還真只能聽。他答應過皇帝,便要信守承諾。元帝曾經問過他:“你年紀輕輕,就相信人心不變。若你們分開幾年,十幾年,他難道真不會變?”

“你也見過溫儀,知道他與常人不同,就算過上二三十年,仍舊年輕俊美,很受人喜愛。”元帝道,“他這個年紀,什麽人沒見過。說不定就會不要你了。”

“我相信他的。”元霄卻只這樣說,“他一定也相信我。”

“叔公。難道你就沒有一個,可以完全從頭信到尾的人嗎?”

元霄那雙眼睛,與元麟淵其實頗為相似,曾經都盛滿了生命的火焰。只是如今一個過早滄桑後未失去光芒,另一個,卻逐漸蒼涼。

“朕——”元帝喉結動了動,将那句‘有過’給咽了下去,只說,“希望你有。”

只是書信不往來,不代表溫儀不知道太子近況。太子是答應了元帝,溫儀可沒答應,他正大光明地用着自己的人脈資源去探聽元霄的消息,連睡覺翻幾個身也不曾放過。

太子今日被練壓腿——

賀将軍派他去夜間巡邏——

今天挑了十筐的碎石。

老爺老爺,殿下引着人端了一窩賊匪!

溫國公像個操心的老父親,暗中将那些小紙條津津有味看了個遍。字裏行間,仿佛能瞧見元霄就在眼前,操兵,練武,習計策。不礙的,他想,今日有多苦,日後帶兵時才能多一分保障。等收到下一封信說,‘太子殿下今夜訓練歸來,伏在案頭,将老爺你的名字塗了又改改了又塗好幾遍,終于還是擱下筆後’——溫儀一顆老心,就像是被醋水泡了。

加了蜜的醋水,又酸又甜。

堂堂一國國公,半夜爬到屋頂上對月飲酒。

兔崽子啊。

——他可是真的想他了。

元霄在受訓,溫儀也沒閑着。聽說三皇子近些時日茶飯不思,又瘦了些許,六皇子前去探望,兩人一言不和吵了起來,弄到皇帝各關了一次禁閉。溫儀想了想,讓秦三傳話給宮中暗衛,偷偷将福禧宮中的忘憂香給取了出來。

時不時放這麽幾回,也就夠了,老三是個精明的人,一次兩次間隔着來,倒不察覺。若是頻繁了或是夜不能寐的次數過多,總會起疑心。到時候依老三的手段,總也要再扳回一局。溫儀和元齊康沒有深仇大恨,不必要為此惹出糾葛。

而抒搖終于還是派了信來。

新皇的瑣事處理的差不多,是有空請溫國公空時一敘。姜國的将軍,因為被查出與抒搖叛逃皇子有勾結,已經入獄,去府中抓人的,正是從前南姜王的手下。溫儀和元帝請旨,要往抒搖親自接神官歸朝。元帝應允。

等了四五個月,溫儀終于上了路。

這一路周車勞頓,他不覺辛苦,恨不得能快馬加鞭。

世人皆知抒搖與大乾關系一定不一般,先有神官随使臣去抒搖,後有溫國公親自前往邊境接神官回朝。這來來往往都是大人物。雖未訂立盟約,可這表面功夫,做的也與結盟無疑了。要不大乾怎麽如此放心抒搖,派國公前往邊境,竟然也不加派一些人手。

倒不怕半道被人截了去。

車轱辘在地上碾過石子,晃了一晃,溫儀撐着頭假寐。他已過了青羅江,出了關。眼下要往抒搖的土地。還有兩日,他就能抒搖邊關。途中會過許多山地。此次護送軒轅仇出來的,并不只有抒搖的将士,還有古爾真。這位新皇陛下瞞了衆人,喬裝打扮在人群之中,本意就是與溫儀約好了,商量下一步該如何引誘南姜。

姜國大權顯然已落入南姜手中,近日它已屢屢發兵進犯抒搖邊境,且頗有成效。從前別人要打抒搖是摸不清套路的,如今趁新舊朝換代趁亂試探,想必是古爾真那位好二弟,将抒搖防守的弱點盡數告之了姜國人。

命門一旦被制,抒搖便只能截截後退。

但非只掃門前雪,抒搖退了,南姜行軍路線便會一路往其西南——也就是大乾進發。眼下姜國暫未有實力與大乾相抗,但若是被偷襲一次,也比較頭疼。離國等地相距甚遠,又素無交好,雪中送炭別提,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國土之争,一個也靠不住。

想至此處,溫儀嘆了口氣,這幾個月大約是涼着,他身體不大好,總是頭疼腦熱,感覺疲倦。眼下雖然強撐意氣,卻仍有些疲乏。趕車的人大約聽到他的嘆氣,便道:“大人,你要不要歇一下?前面不久就能停車休息了。”

“也好。”須臾溫國公倦怠的嗓音便響起,随後是悉悉索索躺下的聲音。

便在溫儀困頓睡去時,忽然身體往前一撞,馬車不知撞上何物猛地一停,駿馬嘶鳴,高高昂起四蹄,不知從何處蹿出的黑衣人暴起身形,足有幾十,手中寒光冽冽,轉手之間已殺了數人。其中五個目标很明确,對着溫儀所在馬車就是長刀砍下——

長刀灌注了內力,砍車板就如切豆腐一般——

假寐的溫儀驀然睜開雙目,眼中精光四射,哪裏有困頓疲乏的模樣。他一個暴起,整個人如同游龍一般自空隙蹿了出去,馬車頓時四分五裂!溫儀一把攥住将要逃離的車夫的手腕,冷笑道:“等你們很久了。”說罷毫不客氣一扭,頓聽車夫一聲慘叫,手便斷了。

溫儀冷着一張臉,将人毫不留情一甩,方嘲笑道:“刺殺也不換個法子,一回兩回,次次如此,回去告訴你們主子,這招不好用。哦,也告訴不了。”他徒手接住一人兵刃,兩指輕點,就将鋼刀折成兩段,橫空裏一扔,正中一人肩臂。

“今日等你們來,便沒叫你們回去!”

溫儀的人手不多,就是為了引這些人上勾的。而這些黑衣人潛伏此地多時,抱着必殺的決心,一時竟和溫儀纏鬥的難分勝負。溫儀一腳勾起一柄長刀,繞過後頭一記偷襲,幹脆利落地用刀柄套住其中一人脖子,刀柄一旋,便聽咔嚓一聲,懷中人就如剔了骨的魚,軟趴趴倒在了地上,頸骨斷了。

這些黑衣人顯然有首領,其中一人眼色一沉,手一揮,山間石後趴卧着的人舉起手中弓箭。溫儀環顧過去,心頭一沉。輕敵了。

原本溫儀不僅僅是要接軒轅仇,更是與古爾真作了一個套子,等南姜的人鑽。只要溫儀假裝輕身上陣,前往邊關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又要過月湖灣——一個環形山地,想必會有人等不及,要在溫儀進入抒搖的邊關前,将他擊斃于此。

大乾雖然難打,可若先損其幾員大将,要它朝中無人出策,缺人領兵,就也不是不能打。逐個擊破而已,南姜打算的很好。它能想到的,溫儀也能想到。他便利用了這一點,故意裝作疲乏,好叫那些人認為,是時候動手了。

溫儀想的不錯,可惜有兩點偏差。

一來古爾真的人馬被絆住了未能及時接應,二來,對方是真的抱着不惜一切代價殺他的決心——這幾十號人,就算他雙拳敵四手,也難以全身而退!

“古爾真!”溫儀不動聲色,且戰且退,借了塊石頭當掩護,躲過箭雨,咬牙道,“真是信了你的邪。”援軍未能及時趕到,溫儀罵人之餘,也只能希望對方無事。

古爾真确實是被絆住了。

絆他的人格外曉得他的弱點。甚至知道這隊伍中,有抒搖的皇帝。

但此刻溫儀是不知道這件事的。他只是一邊敏捷地殺敵自保,一邊心中盤算。只需一人,只需證明這些人授南姜指使,就能順理成章出兵南姜。一支羽箭嗖地一聲襲來,幾乎擦着溫儀的臉。溫儀只覺臉邊一痛,用手一摸,破了層皮。

他不可能兵敗此地的——

因為他已經沒有重頭再來的機會了。

作者有話要說:

血線警告!您的小可愛即将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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