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失心之痛

太後暈後,有人将此事報給元帝聽,彼時元帝大病初愈,正在曬太陽養身體,一聽不但不生氣,還有些幸災樂禍。他和這位嫂嫂不對付也有大半生,如今元景的兒子替他報了仇,還挺高興的。瀕死過一次,元帝現在想的很開,他擺擺手道:“嗯,去吧,還有些什麽事,聽到了以後再告訴朕。”

——全把這侄孫的事兒當八卦聽。

宮裏多無聊啊,有了元霄才有意思。

後來太後醒來,本欲發難,卻被元霄提前插過去的薛太醫給一通有意無意地唠叨,把當年太子忍受錐心之痛與溫儀成親,溫儀以命換命相救,又多年籌謀在涼州養精蓄銳,一人為一人,一生換一生——其實對溫儀來說是三生換一生,這樣的故事叨叨了個遍。

聽得太後莫名其妙就降下了火氣。

倘若沒有溫儀,元霄兩歲時便死了。這事是軒轅玄光告訴她的。

除了薛雲,春蘭,神官輪番上陣給太後吹風,元帝也适時送了一把刀。

元景當年那麽跳脫神采飛揚的人,到最後阖目那一刻,你可見過他當真高興?他兒子和朕說要同一個男人在一起,你當朕沒有打過?朕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他忍着病痛跪了三天,至今為止三年多,朕也不曾見他有過妥協。

“嫂嫂啊。”元帝道,“你是要一個孫子,還是失去元景的兒子,你自己想罷。”

太後想了很久。

元霄兩歲落水時,她不在身邊,是溫儀救的。十二年在涼州如一只野猴時,她沒有教導,是蘇炳容帶大的。三年前受人毒害時,她一無所知,是溫儀幫的。如今他一番平順了,她跳出來指責,要他過如何如何的人生,是否過于霸道了——

她自己覺得是。

轉念一看元帝,也都是四十五十多的人了,她還在争個什麽呢?這已經不是他們的大乾了,是子孫後代的。這麽一想,便想通了,不再插手,由得他去。于是太後與元帝兩個,隔了這麽三四十年,竟然在此刻和解了,其樂融融起來。偶爾宮中遇見,談起元霄,談起元景,才突然發覺,原來從前還有許多事,是他們彼此都不知道的。

天福廿二年初春,神官掐指一算,年後有個日子正好,适合新帝繼位。元帝巴不得日子早點,他好将這一爛攤子扔給元霄,祈王的退休生涯到了頭,被元帝叫回來輔助新帝。祈王心裏苦啊,這大乾有個好好的溫國公,要他操這心幹什麽,吃蘿蔔嗎?

還不過兩個月,便是元霄要登基的日子,這麽一想他還有些緊張。溫儀從未見過他如臨大敵的模樣,笑得起不了身。“怕是你二十三年都不曾如此怕過。”

“沒有啊。我怕過的。”元霄一邊紮着馬步調整自己的呼吸,一邊說,“你當年替我解毒,躺在床上醒不過來的時候,我就很怕。怕你離開我。後來我去了涼州,和你大半年不見時,我也很怕。怕你再見面不喜歡我。”

可他這樣說着,又反咬一口:“但是我這麽好,你憑啥不要我呢?對吧。”

溫儀呼吸一窒。

元霄的話就像一柄利刃,嗖地捅進他心窩,令他沒有一絲防備,心無端端痛起來。痛到心口像抽筋一般,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得話。他喉間像有異物堵住,半晌方說:“對啊。”

他怎麽舍得不要啊。

溫儀冷靜地看着自己發間藏不住的銀絲,還有眼角浮起的細紋。他私下讓薛雲把過脈,薛雲震驚地模樣溫儀至今都記得。“國公,這——”

“不必這個那個了。告訴我大概有多久?”

薛雲不敢說。

雖然外表瞧不出太大變化,可是溫儀的脈相,卻像是七老八十的人。七老八十的人,你能說什麽?身體衰敗,是自然規律,沒有什麽藥好醫的。他組織了所有的語言,方找到一種可能。“是不是因為當年解毒引起的?”說罷薛雲一拍手掌心,很是懊惱。“我就知道,哪裏有完全中和毒性卻沒事的人。”

“我已經算好了。若是你們,早就一命嗚乎。”

溫儀寬慰他:“行了,你替我開些調養的藥。別這麽苦着臉,若太子來問,一個字也不許提。你放心,別一副我要死了的樣子。古爾真那厮鐵定有辦法,我與他聯絡着呢。”

話這樣說,溫儀心裏也知道,多出別人的人生終歸是要還的。真要算起來,他活在這世上,确實也有七八十個年頭了,但他比別人好在起碼長得不老啊。說來他心中十分平靜,若無這七八十年,到如今他怎麽能遇到元霄?

這漫漫的時間長流,終于還是給他留下了可以等待的寶物。

太子會去問薛雲嗎?當然會。

太子傻嗎?他也不傻。

枕邊人日日相處,一些異樣他怎麽會瞧不出來。

所以當溫儀說古爾真邀請他去抒搖時,元霄眼神微動,他道:“我陪你去。”

溫儀卻委婉地拒絕了,他摸着元霄手心那道紅線,道:“你如今不比從前,已經擔了國事,不能随意離開。聽話一些,我會回來參加你的登基大典。”

太子還要再說什麽,溫儀卻緊了緊拉他的手道:“霄兒,你不是說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麽?你答應過我,不想事事靠我打點,還要保護我呢。如今便做不到了。”

“……”元霄嗫嚅兩聲,“我……”

溫儀靠上前,親親他。“你放心,素歌同我一道去的。”

他目光之清澈堅定,終于令元霄不能開口。

“我不會等你的。”太子道,“你要是不能在登基大典之前回來,我就去找你。大乾無溫儀無國君,黎民百姓的生計可都在你一個人身上。你想好了。”

溫儀頓時失笑:“這麽霸道?”

元霄嚴肅地點頭:“這麽霸道。”

“好吧。”溫國公眨眨眼,“遵命,我未來的陛下。”

縱使如今是春日了,天氣溫暖,溫儀身上卻還是披了一件厚重的衣服。他輕輕咳了兩聲,在秦素歌的攙扶下上了馬車,透過車窗沖元霄搖了搖手,輕笑之下,就像高山融了雪。

這副畫面在元霄腦中印了兩年,夜深人靜之時便翻出來仔細回憶着,瞧着,瞅着,盼着,望着,從不曾忘記。若知道有那一日,就算是被溫儀斥責小孩子脾氣,元霄也要跟着的。他是怎麽答應的,竟能這樣糊塗,如此放溫儀離去?

他不能。

那是一場美夢,也是錐心之痛,令元霄夜不能寐。

他記不清自己在收到溫儀遇襲墜江時是什麽心情了。

青羅江那麽大那麽廣,江水奔流不息。南姜餘孽茍活在邊境,抱着同歸于盡的心境襲擊了溫儀的車隊。時間隔太久,他們早就失了戒心,不過是尋常出行,溫儀的車隊能有多少人?溫儀連人帶車翻進了江裏,同時落江的還有秦素歌。

元霄連着數日不眠不休,縱馬疾馳撲到青羅江邊,那裏幹幹淨淨,什麽痕跡也沒留下。

他對着江水,腦中一片茫然,竟然還能想,現在這樣跳下去,會不會離溫儀還能近一點?卻在不自知要往前落入江中時,被白芝璋一把拉了回來。白大從未如此嚴肅過,他緊緊抓着元霄的手臂沉聲道:“溫國公身手矯捷,秦三爺又是英雄好漢。區區江水,奈他們不得。”

“……”

是啊。

元霄想,溫儀騙了他這麽久的柔弱,都是假的。

他直起身,江水吹散了他的頭發,吹不去他心裏的堅定。

“去找。”太子臉上還有着四處翻找時劃破的痕跡,淡淡道,“溫儀向來足智多謀。不可能任由敵人偷襲。”這江水湍流一路往抒搖而去,元霄凝目看着,負手道,“情報也許有誤,往這條線去搜。以青羅江為中心往南北拓展一百裏都不要放過。”

如果是水,就将水淘幹。

如果是陸地,就将土地翻遍。

他答應過溫儀,他若不守信回來,便由他去找,一寸一寸,化灰也不漏。

這一找,時光荏苒就是兩年。大乾上朝的人,從元麟淵變成了元霄,統領從花淮安,又變為白芝璋。謝清玉挂了個閑職,收了個弟子名蘇炳容。溫府還是管家當家,‘主母’倒常回來。只是大乾國君至今仍是元帝,而太子名為元霄。

元霄找了兩年。兩年間,治過水災,除過瘟疫,平過小亂,皆是他親身而至。每至一處,便要将那裏前前後後找個遍,一個人一個人看過去,都不是溫儀。太子之名漸盛,定北軍逐漸擴大,邊關流寇被剿了個幹淨。兵強國穩,他的溫儀,卻還是沒有回來。

又是一年春,太子——他這太子自出生至現在已當了二十六年,坐在坤定宮角樓上。他盤着腿,寬大的袖子蕩在欄杆之外,身邊擺了一壇酒,一只撥浪鼓。這撥浪鼓是神官給他的,說是以前溫儀在這搗鼓東西時留下的玩物。

元霄眺望着遠方,遠方隐在雲霧之中,什麽也瞧不清。他的手下意識摸着那枚指環。指環正巧在掌心紅線盡頭。溫儀掌心也有一道紅線,那是解毒時留下來的。

身後有腳步聲漸近,他沒有回身去看。

就聽軒轅玄光帶着抱怨:“殿下,你又跑這裏來,陛下找你呢。”

“不見。”

“那國事怎麽辦?”

“關我什麽事。”元霄輕描淡寫道,“我又不是他兒子。”

軒轅玄光:“你這性子真是随了溫……”他一驚,本想掩口,可話都出了口,再收回去又有什麽意思呢。軒轅玄光看了眼元霄,見對方如老僧入定不悲不喜,方嘆了口氣,将那個名字吐了出來,“溫儀。”

這些年元霄日漸沉穩,他本生得昳麗,若不是天生一副虎狼性格,怕是要被人說過于陰柔的。可是自小在涼州磨砺,又多年戰場殺伐,氣場自帶威懾,只覺朗朗乾坤,哪裏有半分陰柔之氣。倒是因着長相,還多了個平都第一的稱號。

倘若秦三在,一定要多嘴說一句:“老爺,我沒說錯吧,你平都第一的稱號不保,不過是假以時日的問題而已。”

溫儀一定會瞪他一眼。

如果他在的話。

如果他在的話——元霄心中一痛,他仰面喝了一口酒,任酒水沿着下颚線淌到衣領之中。

“沒什麽不能提的。”他說。“我夫人,很見得人。”

作者有話要說:

你哭着對我說,童話裏的故事都是騙人的~

……

圓圓手裏十八柄寒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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