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富岡義勇仍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

店老板送給他的衣服很好看,但他垂着眸子看着那羽織,卻滿心地遲疑。

如果真的接受了這份禮物……

他覺得他會失去非常重要的東西。

蟲師少年不知去向。屋內只有他自己。

還有水鏡。

富岡義勇轉過身,那只水鏡仍然蹲在角落裏。那是他的模樣。如同黑炭一般的中長發,呆滞死氣的藍色眸子。披着一件老舊的衣服,是奇特的拼接羽織。

像是水一般,身上竟然在蕩着一圈圈的漣漪。而且是透明的,能輕易透過他看見背後的景色。

水鏡的形态已經越發清晰了。這是不好的預兆。蟲師跟他說過:當水鏡凝成實體的時候,就是他死去的時候。

富岡義勇低垂下眼簾,他看向自己的劍,還有搭在劍上的那只手。手上的老繭與傷疤重疊交錯,這并不是一雙十分美麗的手,但這是一雙非常有力量的手。

而此刻,手心柔弱無力。宛如一個從未練過劍的普通人。

身上的力量在漸漸消失,與此同時腦海裏的記憶也有大片的消融。只剩下第六感在向他發出悲鳴:想起來——

想起來什麽呢?

竈門炭治郎離開前對他說了一句話:水鏡吞走的是他的絕望。

那為什麽要把記憶都大片地吞沒?

他在這裏靜坐着。濾過了鬧海裏所有的回憶。那些悲傷的快樂的過往全部消失。在回憶的盡頭只是年幼的竈門炭治郎在雪地裏抱着妹妹痛哭,嘴裏反複說着的那句:“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哥哥一定一定會讓你回來的。”

他已經忘掉了很多東西,可是想到這裏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有些難過起來。這并非是情緒上的感染,硬要說的話大抵是一種感同身受的痛苦。

富岡義勇想:自己是不是曾經也向別人許下這種承諾呢?

那件被折疊得平平整整的羽織被他拿出。他翻過一面,果不其然,裏面全是大大小小的補丁。這件衣服就如店老板所說的一樣:只剩下外面還是完好的了。

富岡義勇細微地笑了一下。這破舊的衣服就像此時的他一樣。記憶近乎被洗清的一幹二淨,只剩下外殼是完好的了。

被吞噬掉了絕望,就會永遠忘記那些推動他努力去追尋什麽的人和事。如果是這樣,那每天都認識不同的人,和熟悉或陌生的朋友們大聲暢談,盡情高歌,這些能讓他充盈起來的新鮮感又有什麽意義啊。如果背上了足夠壓垮人的悲傷過往,就更加不能一無所知地快樂下去。

師父寄來的信輕飄飄落到地上,輕輕瞥過,能看見分明的一行字:你當初推薦竈門炭治郎來我門下,就是因為他讓你想起了……

想起了什麽?不重要了,他自會探尋。

富岡義勇穿上羽織,步伐堅定、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身後的水鏡安靜地跟上。

“流水應該是有聲的。”竈門炭治郎低聲念着自己之前寫在筆記上的話,“但它無聲,就說明水下必然存在着某些東西。而水鏡已走,那還會留下什麽呢。”

少年蟲師站在視覺的死角,他把自己當成人為的最後一道保險。水鏡實在危險至極,如果沒有他保駕護航,很容易出現差錯。但他如果待在一旁……富岡義勇就沒辦法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尋覓自己的過往。

富岡義勇對此一無所知。

他在湖邊找尋了很久。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東西。于是他又沿着那天的回憶繼續走。從湖邊找到練劍的地方。

天已經漸漸黑下來了。天上沒有星星,只是一片漆黑的尋常的夜。

他已經有些疲乏了。

柱的耐力不該這麽少。更何況是以耐力見長的富岡義勇?他已經在家裏停留了一會歇息,以平時的體力來說,他就算再走那麽十躺都不會出一點汗。

可是他竟然感覺到累了。

那天也是這樣的嗎?揮舞了上千次劍,演戲了數遍水之呼吸。疲憊至極,然後幹脆躺在地上。

可是天上什麽都沒有啊。他思索了一會,這時候該做什麽呢?對。唇齒幹澀,他一定是想要喝水,所以幹脆地走向了湖邊。

他拄着劍慢慢行走,一路走向湖邊。

湖邊。

晚上的風很大。因為是夏風。吹過來的時候會有悶熱感。正因為風大,所以盡管是古井無波的湖面,都會響起輕微的流水聲。

怎麽會沒有聲音呢?真是奇怪。

他跪坐在岸邊,安靜地舀起一捧水。

……不,不該是這樣的。

富岡義勇靜谧地看向手裏的水。他有些困惑地想着:水怎麽會沒有聲音?——而我,我當時究竟想做什麽呢?

身後的水鏡突然發出嗚咽狀的悲鳴。一瞬之間,這平靜的水鏡猶如瘋狗一般猛地沖了上來,在站在角落的蟲師少年凜冽的眼神中,水鏡毫不猶豫地伸手。

——将富岡義勇推了進去。

富岡義勇猝不及防。微涼的湖水嗆入口鼻之中。背後什麽東西壓上來,沉重的感覺逼得他別說自救,就連浮起來都無法做到。他努力轉過身,想看看偷襲自己,壓制住自己的究竟是誰!

然後他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即将哭出來的臉。

啊啊……是水鏡。

他已經跟富岡義勇非常相似了。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水鏡的眼眸中有細微的光點,而富岡義勇本人的眼眸之中卻仍然是沉沉的死氣。富岡義勇想推開他,可是水鏡附在他身上,水鏡在拼命地訴說着什麽,嘴巴張張合合,但是他無法發聲,那些嘴鼻張合之間産生的氣泡慢慢上湧,湖邊沒有因此升起一絲波瀾。

岸邊似乎有人的影子倒映下來——但這不在意了,不要緊了。碧藍清澈的湖水中兩個猶如孿生兄弟一般的存在相擁,而富岡義勇在此時此刻終于‘聽’清了水鏡在說什麽。

它……不,他說。

曾經背負着沉重的回憶,責任,使命感,以及數不清的內疚的那個富岡義勇說。

“救救我。”

救救我。

流水怎麽會無聲?因為有人投之于水,放任自己沉眠于湖水之中。深沉的悲傷與痛苦是流水都扶不平的尖銳刀鋒。

水鏡哭着比劃嘴型。

富岡義勇看懂了,他在說:“我好想……不,我不想死。”

那是混雜着他人回憶的陌生生物發出的悲鳴。

耳邊是無數的水流沖擊的聲音。富岡義勇的眼眸漸漸黯淡下去,他終于想起來了,自己到底是為什麽才被水鏡寄生。

那天晨起之時,他收到了師父的回信。

【義勇。我記得你口中的那個竈門炭治郎。

他确實有來到這裏。但是只待了三兩天,而後便離開了。他是個非常有天賦的孩子。我本想将水之呼吸傳授于他,讓他成為繼你和……之後的下一個好苗子。

但是他拒絕了。

他背着自己再未醒來的妹妹,堅定地跟我說:他要去找尋能讓妹妹醒來,成為人類的方法。

“謝謝您,鱗泷先生。”他說,“還有,您的徒弟們都很愛您。不論是哪一個。”

義勇,我并不懷疑他。雖然我只與他相處了短短些許時日,但是我相信這是個好孩子。

因為他真的很像锖兔。因為他令我想起了锖兔。

不論是同樣存在臉上的疤痕,還是那份決心,亦或是那份溫柔。他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有理由相信:這是一個十分優秀的孩子。

義勇,你當初推薦竈門炭治郎來我門下,就是因為他讓你想起了锖兔。對不對?】

锖兔。竈門炭治郎。師兄,師弟。

富岡茑子。竈門祢豆子。姐姐,妹妹。

富岡義勇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信末的那一句‘對不對’,勾起了他的回憶,勾起了他滿心的痛苦。悲傷以水珠的形式溢出,順着眼角慢慢落下。他将另一只手覆蓋上嘴,不讓自己嗚咽出聲音。

好痛苦。

為什麽那麽痛苦?千萬不要想起來啊。只要不想起,他就不會感覺到痛苦。只要不想起,他就不會如此悲傷。他不知道在桌前停留了多久,只是地上的積水竟然彙成一團。淚痕未幹的劍士努力振作起來,他挽着劍走出房門。

用劍來說話吧。用力量宣洩自己的不甘吧。精疲力盡也罷!只要沒有力氣去回想,就不會難過。

但當氣力耗盡,他看着姣好的天光,活躍的生靈,克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富岡義勇的思緒一片混亂。他走到湖邊,看着自己的倒影痛哭出聲。

這裏沒有人,所以他才能發聲。

他近乎是咆哮着朝湖裏的自己吼道:“你為什麽還活着?!明明,明明——”

你才是最沒用的那個人。

“這世道不公,如此不公!!!”

年幼的富岡義勇拉起……的手,憤懑不平地說:“那上天有的時候應該講些道理。沒有天賦的人為什麽還必須承擔起重任努力活下去,一無所成的家夥憑什麽擔得起美名從此一帆風順下去?這分明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茑子姐姐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頭:“這麽小就想這麽多了?看來我家要有一個大文豪出世了。姐姐好期待你的未來啊。”

——锖兔露出了一個啞然的笑容:“你怎麽會這麽想?你是在不安嗎?既然如此,和我拉鈎吧。我們約好一起活下去,成為鬼殺隊的中流砥柱。”

“你……你為什麽還活着?”富岡義勇的眼淚落下來,他的聲音因為嘶吼而喑啞成一片,他看着水中的自己,痛苦地大聲呵斥,“你怎麽有勇氣活下去?”

水中的影子看着自己不說話。

影子怎麽會說話呢。

富岡義勇怔怔地跪坐在原地,他竟是笑了出來。淚水肆意在臉上,整個人的模樣好不狼狽。若是平日的劍士們見到他一定會大吃一驚:這怎麽會是富岡義勇?

可這就是富岡義勇。

他說:“我恨你。”

水柱将手輕柔地伸入水中,随即他緊緊地扼住倒影中自己的喉嚨。

他重複了一遍:“我恨你。”

湖水覆蓋上來。

唇齒漸漸無力。有什麽東西随着氣力正在流失。水鏡伸出雙手擁他入懷,神情卻是帶着痛楚的。在回憶與情感的震蕩下,富岡義勇恍惚地笑了,他終于想起:是他自己走入了湖中。原來如此,并不是水鏡盯上了他,而是他找上了水鏡。

水鏡還在悲鳴。富岡義勇附上水鏡的耳邊,輕聲說:“對不起,但是……請你吃掉我吧。”

吃掉——并取代我吧。

作者有話要說:  水鏡如果能說話

被迫塞了一嘴實體的水鏡(破口大罵):給爺爬,爬爬爬爬爬

②謝謝kikasa的30個營養液,謝謝麒麒的5個營養液~

謝謝智障緒藍的地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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