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秋(7)

雅間裏,青葉荷塘的屏風半透半明,裏面的軟榻上坐着一道袅娜娉婷的身姿,并不散漫,而是端莊筆直。

風娘一襲繡梅煙紅色長裙曳地,手中抱着一把琵琶,膝蓋微彎,對着屏風之中的女人行了一禮,如同黃莺般悅耳的聲音喚道:“姑娘想聽什麽曲子?”

裴宜笑自己帶來的紫淨香,在房中慢慢發酵,清新的味道讓人舒服不少,她看到風娘時僵住的脊背,也漸漸松了下來。

透過屏風,依稀可見那道身形纖瘦,楚楚動人的模樣,與後來成為溫家主母後的她,尚且有些差距。

後來的風娘,恃寵生嬌,嫉妒心很強,市井上的腌臜手段,一使一個準。

恢複了臉上的溫和笑意,裴宜笑漫不經心地說了句:“唱你最得心的吧。”

風娘:“是。”

風娘抱着琵琶坐下,調試琴弦,垂眸之間,琵琶半遮面,臉上粉黛雖少,卻足夠幹淨清秀。

“三更明月映燈火——”

“一葉小舟寄相思——”

雅間之中,風娘美好的歌聲動人,那聲音着實動聽美妙,也怪不得能成為杏花樓的頭號歌姬。

裴宜笑緩緩閉眼,耳畔是風娘的歌聲與琵琶聲,腦海裏卻是想到了別的事情。

那是溫故知第一次對她動手。

天寒地凍的冰雪之日,侯府沒落,新帝登基,溫故知将風娘帶回了溫家。風娘小心翼翼,露出凍紅的指尖,抓緊了溫故知的袖角。

她憤怒,她嫉妒,可到了最後,她也只是給了風娘一個溫和的笑容。

冬日夜裏的皇城,天降大雪,覆蓋了一層又一層,燭光照在雪上,好似泛着一層層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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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娘跪在她的院子裏頭,她竟沒發覺,溫故知來時,風娘恰是好時候地倒在他懷中,用悅耳的聲音說:“不要怪夫人。”

她推開門看去,溫故知目眦欲裂,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為了別的女人動怒,那個好像永遠深沉雲淡風輕的謙謙君子,在此刻為了一個女人變成一匹兇惡的野狗。

他要将她撕碎。

天寒地凍,她渾身是傷,只剩下了一口氣。

只是想想,都能感受身上的皮膚隐隐作痛。

耳畔琵琶聲停了下來,風娘小聲喚了一聲:“姑娘可還滿意?”

裴宜笑回神,淡淡“嗯”了一聲,讓繁星遞給風娘十兩銀子。

她端坐在軟榻上,慢慢起身,“傳聞杏花樓的歌姬風娘歌喉無雙,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她自屏風後緩緩走出。

金絲繡花長裙率先落入風娘眼簾,那等名貴的料子與繡花,她想也不敢想。

風娘唯唯諾諾站起來,在裴宜笑面前垂着頭,“風娘不敢當。”

“當得起。”她溫和道,已經走到了風娘跟前,身上的香味和房間裏的熏香味道極像,平平淡淡讓人舒心,“聽聞溫大人不就最是賞識你這副嗓子嗎?”

裴宜笑徑直坐在椅子上,示意繁星給她倒了一杯茶,茶水味道不濃,應當是去年的剩茶,她一口沒動。

風娘一直都知道屏風後面坐着的是裴宜笑,此時聽裴宜笑這麽說,心裏難免起了一絲攀比之心,淺笑說道:“風娘何其有幸,竟被溫大人瞧得上,那般風月之人,卻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

裴宜笑眯了眯眼睛,這是在諷刺她配不上溫故知麽。

“怎麽,你覺得你很配?”她嗤得笑了出來,略帶諷刺意味。

風娘淡淡笑着:“卻也不是,只是溫大人說過,我是個适合他的人罷了。”

“的确合适。”她也不急,只輕飄飄說道:“一朝得勢翻臉不認人的寒門與流落風月場的歌姬,着實适合。”

風娘一愣。

沒曾想如同裴宜笑這種大小姐,竟然會把話說的這般直白,嘲諷得風娘耳背通紅。明明之前溫故知說過,這個裴大小姐的性子,最是溫順好欺,所以方才她才沒忍住炫耀。

此時一看,卻并不是如此。

裴宜笑淡淡說道:“我看上了你的歌喉,不如我将你買下來,随我回府唱給我聽。”她眼睫下的眸中神色,叫人辨不清。

風娘心中一驚,眼眸直勾勾盯着裴宜笑,有些駭然。

要是被裴宜笑買回去了,那還得了,搶了別人的夫君,害的兩個人和離,若是被買回去,她焉有命在?

風娘穩定心神,并未失去方寸,好在她聽小厮說起裴宜笑來了,便讓人去溫家請了溫故知,若是溫故知的話……定然會救她的。

說不定,還能借此機會,成功進溫家。

風娘淡聲一笑,也不敢再去激怒裴宜笑了,“風娘不過一介卑賤之人,不敢同姑娘回府。”

“哦,是嘛。”裴宜笑淡淡道,端坐着,裙擺垂地,面前的茶一口沒動,垂着眼沒說話,好像在等着什麽東西一樣。

約摸過去了一刻鐘的時候,風娘有些站不住了,開口問:“不知姑娘還有什麽吩咐,若是沒有,風娘便先下去了。”

裴宜笑終于有了動靜,彎了彎唇角,眼神看過來,眼尾揚起一個溫柔的弧度,“不急。”

雅間外,傳來急躁的腳步聲,她修長纖細的手指輕扣在桌面上,眼尾一垂:“來了。”

風娘不解:“什麽?”

裴宜笑穿過她往門的方向看去,只見原本金釵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吓得風娘一個哆嗦。

裴宜笑抿了抿唇,目光不曾有半分動搖。

溫故知一身白色廣袖長袍,一派翩然,清俊儒雅,生得眉目極好。他快步進來,将風娘護在身後,一雙深眸緊盯着端坐的裴宜笑:“裴宜笑,你想做什麽?”

她緩緩起身,“溫大人莫急,我不過是想買下風娘,回府中唱曲兒,也好給我解悶。”

她語氣很輕很淡,看不出絲毫的慌亂來。

風娘一只手抱着琵琶,一手攥着溫故知的衣角,低聲喚:“大人。”一副極為依賴的樣子。

裴宜笑皆看在眼中,她垂了垂眼簾,“怎麽,溫大人不許?”

溫故知擡起臉,“是。”

她忽的嗤笑出聲,蜻蜓點水般,很輕很輕,卻留下了波瀾,讓溫故知有一種俯瞰高山的窘迫。

他一直不喜歡裴宜笑,就是因為,她出身名門,逼迫他成親。他這一生,都籠罩在靠女人往上爬的陰影之中。她作态端莊大氣,與他這種寒酸小門小戶一點都不搭。

他在她面前,所有尊嚴都被踩在地上,所有作态都顯得窮酸。

他極為厭惡這種感覺。

他手指嵌入手心,只聽裴宜笑用那軟綿綿的聲音道:“我與溫大人已無瓜葛,如今要買個歌姬,你似乎沒有資格阻攔我。”

溫故知愣了愣。

他總覺得裴宜笑哪裏變了,可定睛一看,她好像依舊是那副溫吞又低眉順眼的樣子,和當初撚着衣角羞紅了臉,說喜歡他的大小姐一樣。

溫故知略一出神,風娘便逮住機會哭紅了眼,一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大人,大人救救我,若是風娘此去,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大人了!”

這嗓音好着實好,連哭起來,都讓人揪心。

溫故知立馬堅定下來,他要帶風娘走。在他被迫娶了裴宜笑後,所有人恥笑他時,唯有風娘知他懂他,他不能讓裴宜笑帶走風娘。

更何況,他不願意在一個被他棄掉的女人面前認輸。

溫故知冷眸掃過風娘,緊緊拉住她的手腕,道:“裴大小姐怕要失望了,風娘已經被我買下了。”

風娘故作驚訝地看向溫故知,溫故知安撫地拍了下她的手背。

裴宜笑不着痕跡眯了下眼,好一派郎有情妾有意的畫面啊,她再棒打鴛鴦下去,實在無情了。

繁星氣得咬牙,低聲喚了一聲:“小姐……”

“無妨。”她回應繁星,微微一笑,“既然溫大人喜歡,那我也不奪人所愛了。”

她回頭,示意繁星:“今日乏了,回府吧。”

繁星應:“是。”

溫故知漂亮的眉頭蹙了下,似乎在疑慮裴宜笑怎麽這麽容易就松口了?他知道了,她向來是個軟性子,沒主見,他說的事她都會照做。

現在也是這樣。

裴宜笑帶着繁星走過溫故知身旁時,身上清淡的香味繞在鼻尖,溫故知稍稍愣神,她卻停了下來。

她仰起頭,杏眼彎起,“溫大人,望你珍重啊。”她笑起時,雙眸像極了彎月清晖。

溫故知愣住,他不太懂裴宜笑的意思。

許是心中還念着她,心裏不快罷了。

回過神,裴宜笑已經出了雅間,風娘正依偎在他身旁,裴宜笑一離開,她便迫不及待撲入溫故知的懷抱,嘤嘤哭起,“幸得大人來的及時,若非如此,妾身怕是見不到大人了。”

溫故知溫柔道:“不會的,我不會讓裴宜笑對你做什麽的。”

轉過頭,裴宜笑眼眸一暗,笑意都沒了。她可真是個好人,幫風娘一把,進入溫家,是個天大的好人呢。

可是溫故知,你帶回去的,究竟是把刀還是一個嬌滴滴的知心人呢。

裴宜笑輕笑一聲。

·

深秋,素塵樓外沒有生機,枯葉落了遍地。

繁星一大早便指使着丫頭灑掃,見她起身了,才趕緊上閣樓來,眉眼間俱是歡喜。

繁星捧着熱水來伺候裴宜笑梳洗打扮,彎着眼眸說道:“大小姐不知道,這些日子皇城之中鮮少編排您的了。”

她坐在銅鏡前,任由繁星擺弄頭發。

繁星道:“現在啊,大家夥都在說溫故知在外面包養外室,您這剛一走,便将外室帶進了門兒,替您不值呢。”

“那便好。”

繁星掩飾不住內心的歡喜,一早上都哼着喜洋洋的調子。裴宜笑早就猜到了現在的事情,不然也不會去杏花樓了。

逼迫溫故知将風娘帶回溫家,流言方向自然會變,人人都知道溫故知是靠她起家的,現在剛和離便帶了個歌姬回去,是個人都會亂猜。

那若是溫故知不帶風娘回去,她便順勢将風娘買回府中來,上輩子讓她飽受委屈的人成了自己的婢子,也不能作妖了。

她用過早飯後,壓雲傳來了侯夫人的消息,說是要為她和裴思琦做身秋裝,讓成衣店的老板來量尺寸。

裴宜笑心裏好奇,便問壓雲:“娘親怎麽忽然想起要為我們做秋衣了?”

此事也沒有什麽好隐瞞的,壓雲回答道:“是蕭将軍府上遞來了秋宴帖子,特地請了咱們侯府。”

“哦?”

“所以夫人才差人給大小姐和二小姐做秋裝。”

量完了尺寸,裴宜笑忍不住笑了下,“知道了,我怕就是個陪襯罷了,讓成衣店那邊,将思琦的衣裳做的鮮亮點。”

整個皇城都知道,蕭将軍得勝歸來,年紀也不小了,蕭老夫人都替他相看了好幾位名門閨秀,可惜都沒成事。

這張秋宴的帖子一下來,怕是想要在參加秋宴的名門閨秀中挑一個。

侯府裏,便是思琦沒有婚配,也到了适婚之齡。而她嘛……已經是和離過一次的人了,城中還傳言她不守婦道的謠言,蕭家也不會找上她。

壓雲也偷偷笑了,唯獨繁星不解,撓着腦袋問:“哎?壓雲姐姐,大小姐,你們笑什麽呢?”

“八字沒一撇,先不同你說。”裴宜笑看向壓雲,“娘親可在院子裏?”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裴宜笑同壓雲一起去了侯夫人的院子,院子裏設有涼亭,涼亭裏正煮着茶,她前腳剛踏進院子,便聽到思琦帶着哭腔吼:“娘,你不能這樣!憑什麽要應下去将軍府秋宴的帖子?!你不明白将軍府是什麽意思嘛?”

思琦癟癟嘴,眼眶都紅了:“娘,您都不知道蕭将軍有多吓人,他會把我給打死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将軍也沒有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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