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她轉身,也沒有允許別人去打擾她。

接近正午的陽光下,她的小臉看起來又白又脆弱,就像此刻路邊的小白梅花。

她平時都掩飾得那樣好,只有在這樣的時刻,才會掩飾不住,因為在這樣的家人面前,她根本無處可躲。

夏興華沒有得到容修的允許,也不敢貿然上前催促。

他前面二十年對夏念兮的耐心加起來,都沒有在這一刻多,不了解的人看到現在的他,還真的會産生一種他是慈父的錯覺。

而夏家其他人,更是安安靜靜地在原地站成了一截截的木頭,盯着各自的腳尖。

今天來的這位大人物,一念之間就可以讓夏家覆滅,卻又可以讓夏家沖上雲霄。

所以他們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透着一股站在閻王殿前等判官般的忐忑。

過慣了奢華日子的人,特別害怕自己會變窮。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容修才終于感覺到放在自己掌心裏的那只小手,輕輕地動了動。

她的手心裏,全是汗。

但是他知道,她已經準備好了。

将她輕輕地轉過來,依舊緊緊地牽着她的手,容修薄唇輕啓,“伯父還真是會迎客,把自家人,也當成了外人了。”

夏興華心裏暗暗一沉,這才擡頭看向自己的女兒,笑道,“原來是小兮,還真是女大十八變,變得爸爸都快認不出了……”

夏念兮淡淡地笑了,“這裏有這麽多人在,老爺您是在叫我嗎?”

老爺,這是夏興華給她規定的稱呼,尤其是有外人在場的時候,’爸爸’兩個字就是她和他父女二人的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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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興華被她說的老臉發熱,在容修面前不敢發作,只能強顏笑道,“這話說的,跟爸爸都生份了麽?無論在外面過得好不好,總歸都是夏家的女兒吧?你随時回來,我随時都歡迎的。”

這是是在提醒她別忘本麽?夏念兮繼續扯着唇角,不說話了。

施暴者,總是被受虐者要遺忘得快,夏興華似乎已經忘了那場暴打,或許在他看來,那次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出氣罷了。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她在那次的暴打中失去了什麽。

容修垂眸看她。

表面上小丫頭還是淡淡的樣子,可是放在他掌心的小手,卻還是抖得厲害。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各自沉默了下去,沒有絲毫要為此刻氣氛負責的意思。

空氣裏,從開始到現在都一直漂浮着微妙的尴尬。

夏興華只能自打圓場,“我已經吩咐廚子去準備午飯了,就不要在門口幹站着了。大少爺,小兮,都請去餐廳吧。我還讓廚子做了你從小就愛吃魚皮花生,快請快請——”

“她對花生過敏的。”

這一次,不用夏念兮自己開口,容修已經淡淡地出了聲。

她詫異了一下,下意識擡頭去看他。

然後,看到了他的一臉認真。

自己從來沒說過的事,他怎麽會知道得這麽清楚?

夏興華頓了一會兒,笑得更加尴尬了。

夏家的其他人幾乎都要看不下去了。

夏興華只能再度低頭,再次邀請他們進去。

容修紋絲未動,如同山岳般立在夏家的門口,“不着急,我們還有一位客人。易城!”

“在。”

一直等在路邊的易城終于開始向前,拉穩了手裏的繩索,“走!”

老态龍鐘的大金毛犬搖着尾巴,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到容修身旁,然後乖乖地蹲在他的身邊,不動了。

夏念兮往下看了一眼,近距離地看到了它有些發白的毛發,還有身上的骨頭造型的小狗牌,上面寫着A市寵物療養中心的名字。

這是本市最有名的動物療養院,很多有錢人家的寵物都在那裏養老,療養價格非常驚人。

剛剛這個大家夥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有些吃驚。

想必它就是大王了,原以為在容家沒見到它,以為它已經沒了,沒想到它還在,只是老了。

夏興華見到易城,立馬上去套近乎,“原來特助先生也來了,真是幸會了,有失遠迎。快請進,快請進。”

“我不是來做客的。”易城聲音平穩,然後把手裏的繩子恭敬地遞給了容修,“總裁,大王送到了,我在外面等您。”

“嗯。”

容修淡淡地應了一聲,把狗牽在自己手裏。

兩人一狗,就這麽大大方方地站在了夏家門口。

再蠢的人也知道這第三位客人指的是誰了,夏興華額頭上冒出一陣陣冷汗,被侮辱的感覺猶如數九寒天裏的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可當下,他出了忍,也別無選擇。

低頭,又恭聲邀請了一邊,“請大少爺移步,我們去餐廳。”

容修略微彎腰,伸手摸了摸大王的頭。

“嗷嗚——”它叫了一聲,率先踏出前爪,壓住了夏家的朱漆門檻,進了半個身子。

“……”

讓一條狗先進他們的家門是幾個意思?!夏家人心裏皆是一緊,又都敢怒不敢言。

容修這才帶着夏念兮往裏邁步,“走吧。”

“嗯。”

她點點頭,緊緊地跟着他。

容修平日裏絕不仗勢欺人,處處都進退有度,格外有涵養。

但是今天他存了心要給夏念兮出氣,所以舉止就有些不一樣了。

刻意讓大王在前面慢慢地踱步,他們也走得不疾不徐。

夏家人跟在他們身後,亦步亦趨,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庭院裏雜草叢生,花木枯敗,走廊下灰塵四起,連木門都被風卷得吱呀一聲撞上門框,處處透着一股蕭條之意。

到餐廳的時候,就一個穿着大紅色針織連衣裙的身影飛快從旋轉樓梯上跑下來,“爸爸,容修來了嗎?他在哪兒?!我好想見——”

夏若雪的話,到最後就變了調。

像一只被人忽然踩住了脖子的鴨子,她那畫着精致妝容的臉瞬間扭曲,足有兩厘米長的睫毛抖得差點把睫毛膏都掉地上了。

看到眼前相攜而立的兩個人,還有他們交扣在一起的十指,夏若雪張了張口,可腦子像是生生被強X了一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以為容修只是一時新鮮,可沒想到,都帶着人回夏家來了。

而自己從得知他來到開始,就上樓精心打扮,不過是笑話一場。

不,還不如笑話。

笑話尚且可以博君一笑,她在他眼裏,什麽都不是。

漠然,疏離,甚至視若空氣……這些就是容修對她的全部态度。

夏興華也尴尬到了不行,趕緊招呼人入座,“這廚子是父親以前最喜歡的,有幾樣拿手菜,外面的菜館可都吃不到,快快,上菜!”

容修站在原地沒動。

夏念兮也是。

她看了一眼餐桌方向——

爺爺以前最喜歡的酒杯,爺爺最喜歡的桂花釀,還有爺爺以前留下來的青花瓷餐具……

看來今天是要被打一次回憶牌了。

若是以前,她會感動,會哭泣,會思念。

可是今天,只要一想起還存在自己手機裏的那張照片,想起現在還被仍在祠堂庭院裏的爺爺的牌位和骨灰盒,她真的,不想放過在這裏的任何一個夏家人。

一點也不想。

掌心裏的小手忽地緊握成拳,手背上的小骨節如同珍珠般個個突起,容修感知到了來自她的憤怒。

他擡起拇指,溫柔地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幾下,直到她的小手又漸漸綿軟了下去,他才拉着她,走向餐桌。

夏興華早就拉開主位在等他了,看到容修過來,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沒有什麽事是在飯桌上解決不了的。

而自己過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富貴日子,沒道理到老了還要被弄得破産,他今天就算是求,也的哦求着容修給夏家一條活路。

一個女兒不夠,那就舍兩個女兒。

在榮華富貴面前,沒有什麽是不能犧牲的。

容修走過去,在餐桌旁邊站定,修長的身影在餐桌旁邊留下長長的影子,他低眸,淡淡睨了一眼被夏興華拉開的椅子,然後對夏念兮道,“你坐這裏。”

“哦……”她乖乖地坐過去,目不斜視。

根本沒有去看夏興華那張漲紅成了豬肝色的臉。

然後容修自己才拉開了一旁的檀木椅子,坐在了夏念兮的旁邊。

“椅子硬不硬?”容修旁若無人地問她。

“第一次坐這個椅子,還沒坐出來它硬不硬。”夏念兮實話實說。

她以前連上飯桌的資格都沒有,今天還真是第一次坐在這個地方。

此話一出,容修立刻不鹹不淡地,又看了夏興華一眼。

年過五旬的夏興華渾身一顫,硬是被他這一眼看得一抖,如同生生被人抽了一截脊柱似的,矮了一截。

剛剛想好的要介紹菜名的話,又被他給生生咽了回去。

倒是夏若雪站在一旁,臉色勉強恢複了幾分紅潤,素白的手指着桌上那按照冷熱葷素圍了另外三層的盤子道,“這些菜都是——”

“我問你了麽?”容修淡淡掀開眼皮,目光落在她身上。

冷沉,森寒。

“……”夏若雪一陣尴尬,“我只是——”

“想謝謝我?”

“是啊,是啊!”她如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仿佛只要能借着感謝他的名義,自己就能做許多的事,也能掩飾住自己的一腔心事。

聽完這話,一直面無表情的容修竟然淡淡地勾了勾唇。

這一抹淡笑,對夏念兮來說沒什麽,她已經看得習慣了。

可對于此時此刻的夏家人來說,這簡直已經算是回光返照般的恩賜。

“是不是覺得很感恩,想為我肝腦塗地,湧泉相報?”

“是!”夏若雪應得毫不猶豫。

“看不出來,夏家大小姐還是如此重情重義的人……”容修嘴角的笑越來越涼薄。

可沉浸在這份驚喜裏的夏若雪卻沒有察覺,反而更加開心,“是啊,我真的很知恩圖報的!小哥哥——”

“打住。”容修眼裏的笑,終于再次被冷意所替代,他長臂一擡,直接把手裏的繩索遞了過去。

夏若雪一愣,順着那繩索往下看——

最後,她看到了蹲在地上,舌頭吐得長長的老犬。

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有些驚疑,試探地開口:“小哥哥——”

“這聲小哥哥,我擔不起,因為當年救你的并不是我。而是它。”容修把狗繩塞進了她的手裏,“你應該叫它小哥哥,為它肝腦塗地,或者,更進一步地以身相許。”

“……”

夏若雪僵在原地,如被世外高人一招斃命地暴擊過,難以複活。

夏念兮也有些愣怔,不是為了夏家人,而是因為容修。

他以前是高冷的,強勢的,不容忤逆的。

可是今天,她才見識到原來他還有如此毒舌到不留情面的一面。

“它喜歡吃七成熟的阿根廷牛排,如果你剛才說你知恩圖報的話是真的的話……”容修意味深長地繼續’提點’她。

夏若雪:“……”

她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面如死灰地捏緊了那根狗繩,然後機械地點點頭,“好的,我知道了,我一會兒讓它吃好喝好,睡好。”

“睡好?”容修輕笑,“看不出來,夏大小姐為了報恩,真的這麽能豁得出去。”

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言語上的侮辱,尊嚴上的碾壓……意味再也明顯不過。

夏若雪卻……只能被人打落牙齒和血吞。

她甚至還忍辱負重地對容修笑了笑,假裝沒有聽懂他話裏有話的諷刺,接着,就低眉順眼着牽着大王,往廚房的方向走去了。

這時候,平時那些疼她愛她誇贊她的家人,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她說半句話。

那位前幾天還說全家以後都要仰仗他的父親,此刻依舊在容修身邊站着,笑得像條狗……

不不,還不如狗。

手裏牽着的這條金毛,即便它已經老了,可走路的姿态裏也都透着一股傲然。

而夏興華,只怕被倒挂在樹上三天,也無法再流出一絲骨氣……

..........................

解決掉了夏若雪,容修才用長指輕輕扣了扣桌面,“大家都坐吧。”

“……是,是。”

夏興華唯唯諾諾又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明明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椅子,自己的餐桌,他卻如坐針氈。

也終于明白了,今天這是來者不善,自己這是給自己備下了一場鴻門宴啊……

偏偏請神容易送神難,容修來了,若是不好好招待,讓對方蹙一下眉頭,那麽從今以後,夏家在A市的商場上就真的可以銷聲匿跡了……

其他人也坐下來了。

平時把夏念兮視為眼中釘的夏興華的正妻袁慧珊,今天連看都不敢看夏念兮一眼。

全部的人都坐在餐桌周圍,低着頭,大氣不出。

夏興華一個人撐得有些累,但也必須繼續,他拿起筷子,“大少爺,請。”

“不急。”容修帶着琥珀袖扣的右手依舊放在桌子上,絲毫沒有要動筷子的意思,“是不是還缺了一個人?”

“缺人?”夏興華立刻看了一圈周圍,在心裏點數。

除了牽着狗去了廚房的夏若雪,這裏也沒缺其他人了。

他立刻站起來,“我去廚房找小雪出來……”

“我指的不是她,”容修眉眼沉沉的,“伯父怕是忘記了這別墅後面的祠堂裏供奉的是誰了吧?”

夏興華所有讨好的表情都僵死在了臉上。

夏念兮顫了一下,連睫毛都抖得厲害,擡起頭來,眼裏一片濕潤,“我去請爺爺的牌位過來!”

說話的時候,她已經站了起來。

容修也随之站起,握緊了她顫抖的手。

其他人哪裏還坐得下去?在夏興華百般不願卻又不得不從的情緒中,十幾個人浩浩蕩蕩地往別墅的後面走。

………..

廚房裏,夏若雪第N次把盤子裏的牛排倒進垃圾桶,又第N次從冰箱裏重新拖出一塊來遞給廚子,“今天做不出這條狗愛吃的牛排,你也可以滾蛋了。”

這不是威脅,因為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威脅誰了。

巨大的屈辱感幾乎将她積累了二十二年的無端驕傲全部擊潰。

廚子接過牛排,無奈地看了一眼站在廚房門口的那一條大狗,繼續煎牛排。

夏若雪擡頭,從廚房的窗戶裏看出去,就看到了又從庭院裏匆匆走過的那些人。

他們不是在吃飯嗎?怎麽又出去了?

她走了幾步,到餐廳裏随便叫了個小女傭過來,“他們去做什麽?”

“祠堂,請老爺子的牌位過來。”小女傭簡短地答道。

“……”夏若雪站在原地,輪換了幾個呼吸,眼底的精光又漸漸地重現了。

原來如此……原來,是因為這個。

看來今天夏家已經求生無門了,既然沒有了生路,那又何必再委曲求全?!說不定劍走偏鋒,還能獲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她低斥,“去書房,拿紙和筆下來!”

“大小姐?”小女傭不知道她要做什麽。

“快去!”

“哦,好的!”

小女傭匆匆上樓,拿了紙筆下來,遞給夏若雪。

她接過來,把紙壓在廚房的料理臺上,刷刷刷的寫下一排地址,以及一個名字。

然後交給小女傭,“你叫上司機,用最快的速度去這個地址,把這個人給我接到這裏來!立刻,馬上!”

“可是……”小女傭看着那個名字,覺得極其陌生,她有些不确定:“不經老爺的同意,能随便帶人進來嗎?”

“我同意不就好了?一會兒我去門口接你們。你到了這個地方,如果遇到什麽阻礙,就立刻給我打電話!你要做的,就是把這個人好好地給我帶過來!快去!”

小女傭捏緊了那張紙,像得了什麽拯救銀河系般的任務似的,片刻不敢耽誤,匆匆離開。

夏若雪站在原地,撕掉了原本溫婉的僞裝,眼底如同黑色沼澤般透着一股綠色的毒氣……

等那個人來了,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

祠堂外。

一行人走進庭院裏。

看到滾落在地面上已經摔破了一個角的牌位,夏興華立刻彎腰要去撿起來,卻被一忽然伸過來的小手攔住。

順勢望過去,就看到了夏念兮那張還帶着淚,卻又分明帶着決然和諷刺的臉。

“爺爺應該會更願意讓我帶他走。”

她淡淡地道。

然後彎腰,把牌位撿起來,單手扣在了自己的懷裏。

上面的泥污和雨水全部都沾到了她的衣服上,可她卻絲毫不在意,小手扣得那樣緊,又那樣堅定。

而容修,始終地牽着她的手,沒有放開。

古銅色的大掌扣着她纖細白嫩的手指,像是藤蔓般交纏。

這一幕落在夏興華眼中,讓他想到了餐廳裏那一桌精心準備的,準備打回憶牌的飯菜,美味不再,只剩諷刺。

他的臉色非常不好,可又怕容修就此離開,上前打算再度挽留幾句。

可還沒等他開口,祠堂外面就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很輕,甚至有點飄忽。

緊接着,祠堂的院門被人打開。

一個人逆光而站,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夏念兮也擡頭,卻瞬間被這個身影擊中,甚至差點連手裏的牌位都沒有握穩。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腦子如同被雷暴輪番轟炸,連帶着視線都開始模糊不清,甚至,連神思都開始被攪散——

這怎麽可能?!

.............................

064.你終于是我的了……

64.你終于是我的了……

........

除了那些溝壑縱橫的皺紋,眼前這張臉的每一個地方夏念兮都很熟悉。

因為在她被抱到去夏家的車上的時候,當時只有六歲的夏念兮唯一不敢做的事,就是眨眼睛。

小小的她害怕只要自己一眨眼睛,站在街口的媽媽就會消失不見。

她一直很努力地睜着眼睛,眼淚一顆一顆地順着睫毛跌出來,流滿了巴掌大的小臉。

就連腳上剛買的,心愛的紅色蝴蝶結小黑皮鞋被自己蹬掉了一只,她都不敢低頭去找。

可是即便她一直睜着眼睛,任冷風都把眼珠吹得刀割般痛了,站在街角的媽媽還是就那麽消失了……

那一天,天很灰暗,公車很颠簸,雨很大。

她一直固執地以為,是雨太大了,導致她看不清媽媽了。

可是最後下車的時候,抱着她的夏家老傭人胸口一片狼藉濕潤,而頭頂的天空還是灰壓壓的,根本就沒有下過一滴雨。

到夏家的時候,她甚至最初以為自己是來做客的。

她從來沒來過這麽漂亮的地方,這裏的每一處都跟童話書裏的城堡一樣,精致夢幻。

可是她還是會每天都站在門口,盯着來往的每一輛車,穿着只剩下一只的黑色小皮鞋,等媽媽來接她回家。

一等,就是十幾年。

從最初站在門口等,到後來的,悄悄地在心裏等。

直到夏若雪有一天對她說,你媽媽不會來了,你媽媽是個罪犯,她不會來接你了,永遠都不會了……

那一夜,小小的夏念兮在風雪裏站了一夜,從晚上暮色四合的時候,她盯着夏家門外的路燈漸漸亮起,然後到黎明破曉時分,那些路燈漸漸地滅了。

好像心裏的希望,也滅了。

赤足站在雪地裏的後果就是發高燒,燒到不省人事,一個勁地叫媽媽。

殊不知她每叫一次媽媽,都會激起夏興華和袁慧珊心裏更多的厭惡。

那時候的她,已經被丢出了夏家,扔在了路邊,自生自滅。

幸好,她遇上了出門旅游回來的夏老爺子……

否則她早已是雪夜裏凍死在路邊的一個雪娃娃,而不是現在的夏念兮……

也就是從那以後,媽媽這兩個字,再也沒有從夏念兮的嘴裏出現過。

可是等了那麽多年,現在以為永遠不會再見面的媽媽,再次以這樣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她不相信,因為不敢。

就好像在沙漠裏行走了太久,以為自己會就此渴死,可綠洲卻突然出現了。

出現得毫無征兆,讓人覺得它一定是海市蜃樓,絕對的不真實。

容修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輕聲問:“你認識這位?”

他心裏有個猜想,不過在不确定之前,他不會說出來。

因為怕刺激到她。

“她是我……是我……”夏念兮手腳冰冷,聲音粗嘎得如同年久失修的自行車鏈條,每轉動一下,就發出艱澀的磨合聲,“……媽媽……”

終于,這兩個字被她說出來了。

在場的其他夏家人都詫異,夏興華已經隐隐動怒,“是誰把她帶到這裏來的?!”

“我不知道,”門衛戰戰兢兢地,“……她下車了,就站在門口,然後……她說找人,我就讓她進來了……”

這話有多鬼扯,誰都能看出來。

因為此時此刻站在祠堂門口的林菀目光迷離,穿着灰撲撲的囚服,短發上卻別着一朵非常非常誇張的塑料大紅花。

以她現在的狀态,不可能自己走到這裏,也不可能來找人。

容修眉目一斂,已經看出她的精神狀态不正常了。

他把手機從褲袋裏拿出來,打了個電話讓易城進來。

可還沒結束這次通話,所有人就看到林菀忽然像導彈一樣沖了過來,直接沖向祠堂的中央,然後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在了夏念兮面前——

“……”

夏念兮倒抽了一口氣,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想彎腰去扶林菀起來,但是手根本就不停使喚。

一直抖,一直抖……

媽媽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而她自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沒有能力知道……

夏家的女人們更是突然尖叫起來,生怕自己被林菀波及弄傷,看着地上跪着的那個頭發花白的瘋女人,如同看着一波瘋狂襲來的埃博拉病毒。

“林菀,林菀……你是林菀?那我是誰?!我是誰——”林菀在嘴裏念叨着,痛苦地抓着自己的頭發,匍匐在地,表情扭曲。

“她,她瘋了,是瘋子……”

夏家不知道誰顫聲說了一句,整個祠堂如同被烏雲籠罩。

“這種精神病,不知道會不會遺傳呢……”

袁慧珊也順着咕哝了一句。

一道鋒銳的目光立刻隔空落在了她的臉上,透着淩厲的寒氣。

她下意識地看過去,目光碰上容修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吓得心裏一沉,趕緊低頭,不敢亂說話了。

遺傳兩個字如同轟然倒塌的大山一樣傾軋過來,弄得夏念兮更加措手不及,小臉慘白如紙。

她不知道林菀的發病原因,但是遺傳這個字已經足夠可怕……

容修緊緊地摟住她,“別怕。這種病不可能會遺傳。”

“……是、是嗎?”在他沉穩的聲音下,她才找回一點點神思。

然後她顫抖着彎腰,去扶林菀起來。

可手一伸過去,手背就立刻被抓出了兩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林菀徹底魔怔了,抓住夏念兮的手不斷扯動,“你是妖怪,是妖怪是不是!你為什麽會變成我的樣子,你到底想做什麽,你說——”

“我、我不是——”

眼前那張詭異扭曲,卻又無比熟悉的臉讓她感覺到無比地害怕,手不斷地往後縮,可是心裏,卻想把媽媽擁抱住……

“易城!”

容修伸手擋開了林菀,沉聲叫來助理,“把林女士送到容氏旗下的醫院,讓白夜蕭立刻過來為她檢查身體,我們随後就到。”

“是!”

易城訓練有素地上前,輕松地控制住了骨瘦如柴的林菀,把她帶出了夏家。

一場精心策劃的鬧劇,結束了。

夏家上空的烏雲,卻還沒有散去。

其他人如同經歷了一場瘟疫,如果不是礙于容修在場,恐怕早已逃之夭夭,甚至于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內髒都翻出來洗過一遍才安心。

夏念兮站在了原地,像被抽走了所有空氣的氫氣球,不斷地綿軟往下屈膝,沒有一點力氣。

她曾經想過無數次自己和媽媽的重逢。

從小時候的在街邊買棉花糖遇到媽媽,到長大了以後讓自己不斷努力,可以讓自己更閃亮發光,站在這個世界上最耀眼的位置,讓媽媽看到自己,來找自己……

種種可能,她幾乎都有設想過。

唯獨今天這一種,出乎了她所有的意料,也超過了她所有的承載力……

容修見她臉色不對,直接将她整個人打橫一抱,提步就要離開這裏。

夏興華臉色一變,急了,“大少爺,這——”

“或許你應該先查清楚到底是誰安排了這麽一出好戲給我看,然後才有資格和我說話。”

鋒利的話語如同冰凍過的刀片一樣割過去,比剛才更加不留情面。

夏興華腿一顫,差點跪下去,“已經都過了飯點了,您一定餓了,先吃過飯再走吧……”

“不必。”

“可是——”夏興華瞄了一眼他懷裏的夏念兮,心一橫,也別無他法了,“我這裏還有一些林菀的病歷資料,如果您需要的話,可以飯後帶走。我——”

此話一出,果然讓夏念兮整個人緊繃了一下,她伸手,輕輕地扣住了容修的襯衫前襟。

夏興華趕緊趁熱打鐵:“這些病歷都已經很久了,現在即便要查,估計也很難查到了。我也是以前有個監獄的朋友,順手給了我一份。現在肯定找不出第二份了。”

容修感覺到自己胸前的小手捏得更緊了,他低頭,湊近她耳邊,輕聲道,“想要病歷?”

“可、可以嗎?”

她沒有強勢地要求一定要拿到病歷,還在這種時候不忘征求他的意見,即便她已經忍得那樣辛苦,把她自己的唇瓣都咬得快破了。

容修的聲音更柔軟了一些,“好,我們去拿。”

他抱着夏念兮,回到了餐廳裏。

她實在太過無力,所以根本沒辦法自己坐,他也沒打算放開她,就讓她這麽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一只手臂環着他的腰,沒有松開。

夏念兮小臉擱在他的肩窩裏,安安靜靜地,一句話都不說。

實在是被剛才的那一幕沖擊得沒有任何力氣了。

接下來還要去醫院面對林菀的檢查,她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麽樣的結果。

或許沒有最壞,只有更壞……

夏家的廚子殷勤地把菜又重新熱了一遍,重新給每一位都先上了一盅海參小米粥。

香味萦繞,大家都饑腸辘辘,可容修沒有動筷,誰也不敢先行進餐。

“病歷呢?”他沉聲問。

“我剛已經吩咐傭人去找了,時間實在太久了,一時半會兒找不到。不如我們邊吃邊等?小兮她……也許餓了。”

夏興華說得極其委婉,可是他的最後一句話,卻奏效了。

容修低頭看了一眼夏念兮,她的臉色蒼白,連嘴唇都沒有血色,恹恹地靠在自己懷裏。

而現在已經接近下午兩點。

他長臂略微一撐,用瓷勺舀起一點小米粥,先用自己的嘴唇試了試溫度,然後才遞到她的唇邊,“先吃一點,墊墊肚子。一會兒你想吃什麽,我再帶你去。”

聲音低着,連哄帶寵。

夏家其他人都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怎麽會聽到容修用這種語調說話?然後再看夏念兮,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

可誰知,她居然拒絕了。

在他懷裏渾渾噩噩地搖搖頭,“不吃。沒胃口。”

其他人呼吸一繃:“……”

再去打量容修,更加地小心翼翼,生怕他下一秒就變身霸王龍,直接掀桌,把夏家夷為平地。

誰知他的聲音更低,表情也更柔和,勺子再次湊到了她的唇瓣邊,“乖一點,把粥吃了,一會兒我就帶你走……”

“……”

夏家人的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

然後在他們所有人驚詫又不敢言語的目光中,夏念兮許久之後,才無意識地輕輕地張開嘴,抿了一口。

真的只有一小口。

可容修的神色明顯有所緩和,接着又哄着她吃了幾口。

平日裏冷若冰霜的眉宇之間,此刻竟無絲毫不耐。

而且每次喂她之前,他自己必定要先用唇試探一下溫度。

他們一個低着頭喂得認真,另一個窩在他懷裏,吃得完全沒有在意。

只要他喂過來,她就張嘴吃了,即便嘗不出任何的味道……

可冰涼的胃,總算是暖了一些。

連帶着身體,都有些回溫了。

這樣親密的動作就好像之前已經做過無數次,而且還做得那樣旁若無人……

絲毫注意到廚房門口,有一雙嫉妒得血紅的雙目,一直盯着他們。

良久之後,那雙惡毒的眼睛裏才隐隐透露出一絲快意,似乎又在醞釀着什麽更狠更大的陰謀……

........

一碗小米粥被容修喂了大半,該來的病歷還沒有來。

他放下勺子,淡淡地往夏興華的方向瞥了一眼。

後者整個人頓時一抖,“我去書房找找看,馬上就下來,馬上下來!”

說完之後夏興華就立刻起身,拖着略微發福的中年身軀,連滾帶爬地往樓上趕。

書房裏面已經一片狼藉,他急了,上前一腳踹在傭人的膝蓋窩上,“找了這麽久,怎麽還沒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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