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許文茵離開天子宮室時已接近午時, 給使将她送至殿門口才離去。
她一個人走在來時的拱橋上,整張臉都沉着。
方才在殿內,她問出這話後細細端詳了秦追的神情, 人下意識說謊時, 總是會有些破綻的。
然他聽罷後卻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顯然從未聽過謝九的名字。
“謝九?謝家可只有謝十三一個獨子”。
和她預料中的回答差不了多少。
謝九是曾說過他和謝十三的內情沒多少人知曉,但許文茵以為, 若是和謝傾頗有交集的秦追或許會知道什麽。
是她想錯了?
可那夜從謝九的大氅上嗅到的白芷香,分明和謝十三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許二娘子。”
她回神, 擡眼看見謝傾正悠悠倚靠在不遠處的拱橋石柱上,似乎早在這兒等她。
方才還不覺得, 如今一瞧見謝傾的臉她就有點生氣。
自己的懷疑要都是真的,那謝十三一直以來都在騙她。騙她,接近她,然後再看她懷揣目的地接近自己卻不點破, 把她耍個團團轉, 以此為樂?
許文茵好生氣。
“小侯爺有何貴幹?”
謝傾沒聽出來這話裏的惱意,點頭道:“哦, 也沒什麽,就是想問問你陛下龍體可還安好?沒被氣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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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自己就是罪魁禍首的自覺, 別說自覺, 一丢丢的負罪感也無。秦追若是在場估計又得一凳子朝他砸過去。
許文茵不知他做了什麽, 只道:“陛下是挺生氣的。”
說罷,越過去徑自走人。
謝傾眨眨眼,喚她:“哎哎,許二娘子——”
因着有前車之鑒,許文茵這回頭也沒回, 腳下一快,走了。
謝傾就這麽默默看她背影漸行漸遠,半晌,從柱子上直起身,結果扭頭就撞見沈默從太後宮室裏出來。
可惜謝傾如今心情正不好,整張臉都臭着,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沈默卻上前來攔住他,說是想同謝傾二人一起去虎頭山剿匪。
謝傾一愣,反應過來多半是林二寶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說漏了嘴。別的不會,一張嘴倒是大得很,回頭就收拾他。
他沒理,轉身就要走,沈默接着道:“那群山匪人多勢衆,山寨內哨崗密集,你們二人單槍匹馬想要将其一鍋端了只怕不容易。”
“那帶上你就容易了?”
他一哂。
謝傾是貨真價實的天才,這輩子從生來到現在還沒有他做不成的事兒。沈默一個酸儒能頂什麽用。
“我雖是學子,卻也是二十有五的年紀,平日裏不曾松懈過武藝,不會拖了小侯爺後腿的。”沈默輕描淡寫地自薦。
謝傾那句“沒門兒”都到嗓子眼了,忽然一個靈光乍現,回過身來:“沈大郎君都二十有五了,多半也娶妻了吧?”
沈默道:“不曾。”
“哦,那太後娘娘估計沒少提點你吧?”
這倒是說準了,沈默今日被喚去太後宮室就是為了聽她念叨給自己娶妻一事。好在有春闱這個借口在,他推辭起倒方便。
在沒完成閣老囑托之前,沈默無意成家。
原本是這樣的打算,可一想起魏氏之前對自己說的“可願讓茵娘做你沈家婦?”,沈默的決心就有些輕微動搖。
謝傾看他忽然沉默,眉一挑,以為沈默是對嚴太後的提議心動了,很自來熟地上去伸手一攬,勾肩搭背地跟他說:“哎,沈大郎君,沒事兒。你不過是為了給他謀個生路罷了,這和娶媳婦兒又不沖突。”
沈默若有所思:“不……沖突嗎?”
謝傾點頭:“這有什麽沖突的,喜歡的當然要娶回家疼了,是吧?”
沈默皺眉:“可……我并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她。”
二十五年來,他頭一次産生了這種感覺。
謝傾眸光微閃。
一點頭,伸出一根修長白淨的食指,一本正經地同他道:“你是不是恨不得天天都能見着她,和她多說說話?可一見了面,又怕在她面前說多錯多,惹她不喜。她一笑,一顆心就飛上雲端。一皺眉,又能替她難受一整天。”
一頓,聲音忽然低了低,“你覺得……我說的這是不是喜歡?”
他看向沈默。
沈默愣住,沒能發現謝傾略顯認真的神情。
只覺得他說的話,果真和自己瞧見許二娘子時的狀态一模一樣。
所以自己是喜歡她的?……真的?
他眸光滞住,片刻,又凝了凝,仿佛終于被他點醒。後知後覺出謝傾的手臂還耷在自己肩上,擡手拂開,“小侯爺。”
“什麽?”
他沉聲道,“你說得對,也許這就是喜歡。”
“午時三刻,我和林家郎君在定好的那堵牆後等你。告辭。”說罷便轉身離去。
謝傾就這麽默不作聲地看他走遠,直到一陣風吹過來把腰間幾條玉墜吹得晃了晃,他才将手臂悠悠舉過頭。
望着陰沉沉的天空,低喃了句:“……果然啊。”
許文茵一回屋就發現今日的天陰沉沉的,澤蘭也在說恐怕一會兒會下大雨。
“瞧這寒風陣陣的,搞不好還會打雷呢。”
許文茵身形陡然一僵。
澤蘭“啊”了聲,憶起她家娘子自小最怕的就是打雷,都怪長安的冬日不怎麽下雨,她都快忘了這回事。
“娘子……”
“沒事,”許文茵道,“怕打雷那都是幾歲時候的事兒,你忙你的去。”
澤蘭将信将疑,畢竟她家娘子怕打雷是因為幼時被老祖宗罰跪祠堂時留下的陰影,童年陰影這玩意,可不是想克服就能克服的。
可看許文茵當真一副輕描淡寫的模樣,她只好點點頭,抱着木桶出去倒水。
待人一走,許文茵就深深吐出口氣,略顯僵硬地在榻上坐下。
若是在家就罷了,偏偏在這種人和地兒都不熟悉的地方。
心裏又沉沉地喘不過氣,她起身想去把窗子也關上。
不巧太後那邊忽然派了人來喚她。許文茵眼下十分不想出門,問那宮婢:“娘娘有何事?”
誰知得了一記冷眼,“許家娘子跟婢子過去不就知道了?”
她無法,看澤蘭還在倒水,便沒打招呼,跟宮婢去了。
見了嚴太後,卻是問她今日秦追喚她過去是為何事。
許文茵自不會實話實說,只稱是陛下以為器具被換是因自己告了狀,把她叫去是為了問罪,還發了好大一通火。
在夢裏,太後似乎很樂意看見秦追日日打罵宮人,日日發脾氣,這位君王越是如此,她就越能安心執掌大權。
許文茵的話讓嚴太後的那點疑心驟消,樂呵呵地拍起她的手,問她有沒有被秦追傷着。
被太後一拉,許文茵就不得不靠近往前幾步,視線自她面上劃過,似乎還是頭一回這般近地打量她。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今日一直緊繃着神經,她此時看着嚴太後,忽然覺得她的面容、她的聲音都有些熟悉,像是埋藏在腦海深處的記憶被翻找了出來。
可自己六歲時就離開了長安,照理說,沒機會見過太後才對。
那之後,許文茵又被迫和她說了好一會話,中途好幾次借口想回去都被不動聲色打回來。
許文茵心底愈急,不知她為何不願放自己回去。外頭的天越來越暗,她攥緊裙裳的手也越來越緊。
終于,伴随着一聲“娘娘,陛下來了”的禀報,嚴太後露出笑容,“這可真是巧了。難得追兒來了,你也多陪我說會兒話再走。”
原來還是不放心她和秦追獨處了那麽久,叫他來,是為了看看自己的反應。
疑心也太重了些。
秦追和晨時的模樣很不相同,沒了滿臉怒容,沒了通身戾氣,靜靜地走進來,面無表情,身形單薄,像一只毫無生氣的玉雕娃娃。
他在下首躬身拜見太後,嗓音冷淡,沒看她一眼。
嚴太後假心假意地關切他幾句才問:“追兒今早把茵娘叫去你殿裏是做什麽了?茵娘如今也還只是未出閣的小娘子,下回做事可不能忘了禮數。”
秦追就當沒聽見她前半句話,垂首道:“是,母後,兒臣知錯。”
不含一絲感情。
嚴太後眼底隐隐帶上幾分怒容,面上依舊不露聲色,“哀家聽茵娘說,你又亂發脾氣打砸東西了?”
“是,兒臣知錯。”
“我早該把你殿裏的一應物件換下去,否則若再傷着茵娘,你日後可如何去面見許太傅?”
許太傅便是許文茵的親爹,不過太後掌權後,她爹早就丢了太傅的頭銜,表面上是請辭,實際上就是被人撤下來了。
因着許文茵他爹在長安學子中頗有名聲,太後忌憚着這個,才繼續尊稱他一聲“太傅”。她這話相當于把立後的打算挑明,就等着看秦追的反應。
許文茵本還有些驚異,一想也不奇怪。
舊姓從來都是天子的左右手,若非有什麽原因,太後不會願意把許家和天子綁在一起,有所忌憚也是自然的。
那究竟是什麽原因,才讓她不得不這麽做。
下首的秦追聞言,依舊只回她一句:“是,母後,兒臣知錯了。”
饒是嚴太後,臉上也沒了笑意。
就在此時,外頭天空陡然一暗,覆蓋在宮室頭頂上的烏雲團內閃爍起了電光,伴随着“隆隆”的低沉響聲,雨勢驟然變大。
許文茵吓得心髒一揪,倏地将手從嚴太後臂彎中抽了回來。
嚴太後轉頭看她,“哎呀,茵娘怎的面色這般難看?”
連秦追也往她這邊看了一眼。
許文茵沒能說出話來,殿外又是一記閃光,轟鳴的雷響橫劈而下,穿透殿門直擊她的背脊。
本能的恐懼一瞬間讓她忘了如今還在太後身邊,渾身一顫,轉身就逃。
謝傾三人回行宮的路上,雨勢漸漸變大,還伴随着雷鳴轟響。
他眯眯眼,将手臂上的血跡在雨中洗掉。
謝傾雖武功高強,卻從不與人硬碰硬,他料到今日會下雨,才決定今兒就去端了山匪窩。
三人将腳步聲掩在雨中,暗無聲息地就把崗哨上幾個山匪放倒,而後深入敵營,擒王。
底下那些山匪未必知道朝廷的存在,把頭部的幾個做掉,足夠嚴太後分神好一段時日了。
三人翻牆回來,沈默率先和二人分開,謝傾把肩上抗着的嚴六撂下地,拿腳踹踹他。
雨勢太大,嚴六不一會就被嗆醒了,他咳咳兩聲坐起來,“我這是怎麽了?”
“你還問你怎麽了?我們差點都被你害死了!”謝傾一揚眉梢,開口就嗆。
嚴六莫名其妙,“什、什麽意思?”
林二寶道:“你還好意思問?要不是你非要下山去捉山猿被那幫山匪給劫了,我和十三至于冒險上山去把你救回來嗎?”
嚴六的腦中根本沒有這一段記憶,直接懵了。
可眼前的謝傾和林二寶神情倉皇帶怒,渾身濕透,衣衫破了好幾道口子,甚至謝傾的手臂還在往下滴血。
他還能不信嗎,他徹底信了,吓得魂都飛了三尺高,“怎麽會這樣?這,這可怎麽辦?對不住,我就不該去抓什麽山猿!要不趕緊去找我姑,我姑那兒有太醫,趕緊趕緊——”
嚴六立起來就跑。後頭謝傾一翹唇角同林二寶對視兩眼。
多謝你啊,嚴六。
你是個傻子真是太好了。
二人在前邊走得飛快,謝傾在後面挽起袖子查看臂上被刀劃破的傷口,方才那刀直朝林二寶腦門而去,他若不攔一攔估計林二寶就沒命了。
途中又響起了好幾道響徹的雷鳴,如同能撼動天地,打從跨過年來,長安還不曾打過這麽大的雷。
“謝!謝小侯爺!”
唰唰作響的雨聲裏,他聽見有人喚自己。
一側眸,看見一個婢女正在廊下朝自己招手。他本不打算理會,可一瞥發現那是許文茵的宮室,就腳下一轉過去了。
“幹什麽?”
誰知婢女滿臉焦急,探出身沖他喊道:“小侯爺,我家娘子還沒回來,這麽大的雨——”
謝傾眉梢一沉,“她沒說去哪兒?”
澤蘭搖搖頭,方才她出門倒水,一轉頭就發現許文茵不見了。原以為過會兒自己就會回來,可等了又等,外頭都下起了雷雨,仍沒看見人。
“我家娘子自小就怕打雷,每逢雷雨天會吓得動也動不得,婢子實在擔心得很,小侯爺能不能——”
後面那句“去找找娘子”的話還沒說完,謝傾已經扭頭而去。
她會自己出去無非就是被人叫出去的,讓她不得不去見的人,除了太後還能有誰。
他到太後宮室殿下時遠遠往裏瞥了一眼,沒看見她的人,便又一轉身,繞過回廊往偏殿行去。
雨聲仍在唰唰作響,伴随着一陣接一陣的雷鳴呼嘯,謝傾的眉頭也越皺越緊,眸光越來越沉。
兩座偏殿、花苑閣樓、宮廊涼亭,他找了很久很久,也沒能找到她的人。
手臂上那條長而深的傷痕暴露在外,被雨水沖刷,變得越來越冷,越來越疼,他仿若未覺。
在哪兒。
到底在哪兒。
謝傾的腳步越來越快,從未有過的快,忽然,在邁上石橋前,他停住了。
視野的前方是一堵假山,很不起眼,孤零零地立在角落裏。那假山被雨水沖刷得咚咚作響,中間被挖空成洞。
在重重的雨簾之中,謝傾看見了一角雪白的衣裳。下一秒,他沖了上去。
越來越近,越看越清楚,那一團雪白的身影蜷縮在假山洞裏,小小的,身形單薄,随着沉悶的雷鳴聲,不住地顫抖。
看起來那麽無助又害怕。
謝傾下意識地放緩了腳步,即使他知道在這麽大的雨勢裏,她聽不見自己的腳步聲。
她的衣裳濕了一半,發髻也亂了,烏黑的緞發散下來落了滿肩。
纖瘦的身軀蜷縮在角落,緊緊抱膝,将頭埋在臂彎之中,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忽視掉耳邊的雷鳴。
謝傾在她身前蹲下來,伸手環住她的背脊,往回一帶,将她整個人擁進懷裏。
他的胸膛比想象中要寬,許文茵僵了一僵,熟悉的白芷香跟着竄進她的鼻腔,伴随着冰涼的水氣。
她沒有動,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費了好大勁才沒讓它滾落下來。
謝傾低低的聲音響徹在她耳畔,像是在輕哄:“別怕,沒事的。”
這句話仿佛沖破了許文茵心裏的某道防線,她攥緊成拳的手伸過去,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角。
為什麽每回遇上麻煩,他總能比誰都要快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那次花宴也是,連在道觀時……也是。
她不想承認,可方才聽見他聲音的瞬間,她的确突然安下了心。就好像潛意識地認為,如果有這個人在,什麽事他都能做到。
許文茵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奇怪。
“謝傾……”她的聲音含着濃重的鼻音,“你一直在騙我,對嗎?”
謝傾長睫微垂,沒有答話。
“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有謝九這個人……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居然在無數篇報告中還能抽空寫四千多字的肥章,我果然是真正的強者(疲憊.jpg)
大家放心,我是小公雞親媽(拍胸)茵茵的夢是第三視角,不是第一視角,所以她比較偏向于觀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