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太極宮裏的戰火逐漸燒上了雲端。
謝傾帶着許文茵從許家偏門出去時, 門邊已然停好了一輛馬車。
他上前撩開帷幕,回身向她伸出手,“來, 小心點。”
那只手修長皙白, 骨節分明。許文茵猶豫了一下, 有些僵硬地搭上他的手,踩着車轅進到車內。
她沒問謝傾如今到底是個什麽狀況, 但想來和夢裏不會差得太多。這一戰,他勢在必得。
謝傾駕着車, 不急不慢穿過皇城西門,一拐上夾道, 便将風衣的兜帽壓得更低,只露出一截棱角分明的下颌。
車越往宮裏走,遠處的馬蹄聲、兵器碰撞聲就越發清晰,和她在夢裏聽見的一樣。
不同的是, 那時的她被謝傾軟禁在地下, 任何掙紮都只是徒勞。
夢裏的謝傾,和現在的謝傾, 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
許文茵抿抿唇,低聲問:“……我們要去哪兒?”
謝傾聽出她話裏夾雜着不安, 側過眸, 故意用輕松明快的聲音回道:“別怕, 兩軍交鋒的北門離這兒遠着呢,我特意挑了條不會遇上人的路。”
如謝傾所說,從馬車一路前行,到車轅止住,車身停穩, 途中都不曾看見過半個人影。
他躍下馬,撩開車帷,又小心牽着許文茵下來,“你瞧瞧這是哪兒。”
許文茵下來時就看見了。謝傾帶她來的地方,是天子居所,玄紫殿。
是了,如果破城的大軍真是謝傾的人,那就該是新帝這一邊的。他們的目标只會是太後,秦追理應是不會受波及的。
當然,這一切都只建立在……謝傾真的沒打算殺秦追的前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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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依舊下着細雨,不如之前那般大,卻仍叫人覺得寒氣從腳底直竄上全身。
謝傾瞥見許文茵縮了縮肩膀,幹脆伸手解開自己的大氅,将其一掀,罩在許文茵身上,還仔細幫她把衣襟邊的扣子扣好了。
許文茵很不習慣他這麽親近,伸手推了一下沒推開,只好沉默地撇開視線。
謝傾瞧上去倒是心情極佳,眼尾翹了翹,手從大氅下鑽進去拉住她的手,帶着她向殿內走去。
一邊走還一邊問:“冷麽?早知道讓你那兩個丫鬟拿個手爐出來了,真是不會伺候人,還不如我呢。”
許文茵心道哪有堂堂侯府的嫡出郎君說自己會伺候人的……她想了想,搖頭:“你才是,不冷嗎?”
“我去過西北最冷的地方,天寒地凍,凍得沒法住人。我帶着一支隊在那兒紮營待過整整一年。”謝傾說完,側過眸看她,“你要覺得冷,我把外衫也脫了?”
他說這話時唇角翹着,許文茵一愣,反應過來這不是句正經話,急得甩開他的手。
謝傾沒給她機會,手指勾住她的手心,将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掌中,忙可可憐巴巴地補充:“冷,我現在覺得冷了,你要不牽着我我可能會凍死。”
許文茵沒好氣道:“你方才不是說自己去過西北最冷的地方?”
“那不一樣,我雖身強體壯,但一顆心卻柔軟畏寒,可脆弱了。”
她真想擡頭看看謝傾那張因為十分漂亮所以可憐起來就格外可憐的臉上到底有沒有寫“我不要臉”四個大字。
二人步進玄紫殿,殿內比許文茵想象得還要靜,死寂得仿佛沒有活人。
三道珠簾上反射的點點暖黃光線表明着大殿深處點着燈。
謝傾的神情瞧上去散漫又随意,他似乎毫不意外眼下的狀況。
撩開三道珠簾,步至大殿內室,許文茵才終于聽到了一點動靜,可還未反應過來那是什麽,從身側暗處忽然撲來一道黑影。
謝傾不知什麽時候抽出的匕首,哐當一聲便擋下了襲來的利器。
“——謝傾!!!”
是撕心裂肺,用盡了全力的低吼。聽在許文茵耳中,似曾相識。
“他騙了我……茵娘,原來,他一直在騙我。”
“謝傾騙了我!”
夢中秦追的聲音浮現在腦中,她倏地擡起頭,身旁的謝傾已一個用力,将秦追掀翻在地,刀尖直逼他的脖頸。
原本被秦追握在手中的花瓶碎片已滾落在了遠處。
從行宮一別,不過四五日。
可他的面容卻比之前還要蒼白無力,豆大的淚水噙在眼眶中,緊咬着牙才沒使它們掉下來。
即使謝傾的刀尖已經橫在他脖頸不過幾寸的距離,秦追卻依舊死死瞪着他。
名為怨恨的情緒幾乎讓他的雙眼漲紅了。
許文茵聽見了和夢裏一樣的臺詞。
“你騙了我……謝傾。”他說。
秦追從胸腔中發出幾聲低低的氣音,含着深深的幽怨。
“你騙了我!”
因為常年病弱,他的力氣太小太小,即使用盡全力反抗,卻仍舊沒使謝傾的眉尖動過一下。
他單手扼住秦追的雙手,另一只手穩穩執着匕首,眼底看不出別的情緒。
“你說你會幫我……你還說,我還有機會成為一個有名有實的君王……你說過的……你說過了的!可這些到頭來都是假的,是騙我的,你一直,一直,一直都在騙我——!!”
“謝傾!!”
很難想象這樣尖銳而絕望的聲音是從秦追那具纖瘦的軀體中爆發而出的。他漲紅了眼,形容憔悴,青絲淩亂,和前幾日許文茵見到他時判若兩人。
“秦追……”許文茵忍不住出聲喚他。
可這并沒能傳進他的耳中,他仍舊滿腔憤怒地瞪着謝傾。就好像謝傾敢放開手,自己就會撲上去咬斷他的脖子。
“為什麽不說話?你是在同情我嗎?還是在心裏嘲笑我的無能?”秦追怒極反笑,笑得諷刺極了,“可惜我都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眼看着謝傾的刀尖離他的脖頸又近了幾分,許文茵上前:“你答應過我的。”
謝傾的眼睑顫了顫,穩住了手臂。
這時,秦追似乎才終于從幾近瘋癫的狀态恢複了一點神智。
他轉頭看向許文茵,又笑了,像是在嘲諷她的無知,“看這樣子,謝傾還什麽都沒告訴過你吧?”
“好啊……好啊!讓我來告訴你吧,讓我來告訴你!”
“你真以為謝傾是什麽侯府十三郎嗎?許文茵,你被他騙了!都被他騙了!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來,額角青筋隐隐凸出。
“誰能想到呢,連我也錯了!他藏得真是太好了,好到你,我,還有所有人,甚至那個老妪婆,誰都沒有發現!”
秦追的精神狀态幾近崩潰,此時此刻,似乎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許文茵只能怔怔站在那裏,注視着這個在夢裏拼了命也要送她出宮的少年人。
秦追還在笑,眼淚卻從他的眼眶中淌下來。
“茵娘……你知道嗎……?我從出生起就身患怪病,沒有任何緣由的。像是個殘次品。同齡人能跑能跳的時候,我連站起身都困難。他們病了,可以在母親懷裏撒嬌哭泣。而我,卻只能面對一排跪得都看不清臉的太醫。那個被我喚作母親的老妪婆從沒來看過我一次。”
“我以為……是我的身子不争氣,母親才會嫌棄我。那些宮人,那些太醫才會越來越嫌棄我。因為我明明是君王,卻什麽也做不了……”
“我忽然覺得,自己或許生來就是有罪的,錯在我不該是先帝唯一的嫡子,不該天生體弱。我就是個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廢物……那些太醫,那些宮人都開始對我視而不見,在這宮裏,我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我知道的,因為這一切都是我不好。”
說到這裏,秦追忽然将視線移到許文茵臉上,笑出了聲:“可是,真相并不是這樣的。”
“茵娘……你猜猜,我到底是誰?”
“謝傾……到底是誰?”
“秦追……”
秦追不理會她有些悲傷的神情,又誇張地笑起來,笑聲響亮而諷刺,“原來!我的病根本不是天生體弱!我只是個替死鬼,是那群老頭子為了保全太子而被他們推上臺面的替死鬼!”
他的淚水一點一點浸濕了面龐,“到頭來……我根本不是什麽先帝之子,不是什麽皇族血脈,我只是……一只可憐的貍貓啊……”末了,只剩下一片沉默。
可秦追說的這些,是許文茵在夢裏都從未聽過的事。
像是平靜的湖面被投下巨石,驚起了一片水花。許文茵大腦空白,怔怔的,視野中央只剩下眼前秦追絕望的笑容,還有那座被重重火焰吞噬的皇城。
秦追……不是太子?
那……
許文茵緩緩看向謝傾。
他依舊持刀挾着秦追,從頭到尾,神情波瀾不驚。他根本不意外眼下的狀況,對于秦追說的每一件事,都了如指掌。
就好像,這十幾年,發生的所有事,皆在他預料之中。所有的人,都只是在他手中跳舞的棋子。
難怪……難怪在夢裏,那場逼宮分明毫不占理,朝臣和諸軍卻輕易舍棄了嚴太後。
原來……謝傾才是他們扛起清君側大旗的那張底牌。
“算了,反正,是你贏了。”秦追也許笑夠了,眼底一點點灰暗下去,如死水般看着眼前的謝傾,“你會幫我,全都是為了你自己。我早該知道的,我怎麽就那麽蠢,信了你真的是想幫我呢?”
“現在,你的計謀成功了。那老妪婆撐不了多久,只要你再殺了我。往後,那個位置就是你的。哦不……那個位置本來就該是你的。我名不正,言不順,是我霸占了它這麽些年。”
“不過我也替你受了這麽多年的苦,我們算是兩清了吧?”
秦追冷笑着,猛地抓住謝傾的手腕逼近自己的脖頸,“現在,我把它還給你。我不稀罕。”
“殺了我,謝傾!”
秦追怒吼着,用上了力,可謝傾的手仍舊絲毫未動。
“殺了你?”
終于,他有了一點反應。擡起頭,翹起眼尾,古怪地嗤笑了聲,“誰說我要殺你了?”
其實殺了秦追也行,但他已經答應過許文茵了。如果出爾反爾,以後阿茵真不搭理他了,他找誰說理去?
謝傾無所謂地想着,低低哼了聲,揚起手腕,倏地把自己的手從秦追的懷中抽出來,“我不殺你,懶得,你要謝就謝小爺的媳婦怎麽這麽善良吧。”
秦追愣住,呆呆頓了好幾秒,看他似乎真不打算動手,徹底氣笑了,“你不殺我?這是什麽,你那點無聊又廉價的同情?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不殺了我,你這個皇帝終究名不正言不順!”
他做好了死的準備,比起一直對活下去這件事從未有過希望。這種好不容易燃起渴望又瞬間被打入地獄的感覺,更加讓人痛苦絕望。
秦追接受這樣的命運了嗎?沒有。
可他有不接受的資格嗎?更沒有。
他的衣襟早已被淚水浸濕,卻仍舊漲紅了眼,死死瞪着謝傾。
就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他的最後一刻顯得不那麽狼狽。
謝傾默了一會,因為他發現秦追似乎沒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只能蹲下身,抓住他的衣襟,猛地往前一揪,讓他直視自己的雙眼。
“我這個皇帝?”
謝傾實在覺得很好笑,他翹起眼尾,問道:“誰告訴你,我打算當皇帝了?”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世是黑化的小公雞,現在是白白小公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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