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那溫柔的語調和話裏表達友善的意思消除了他的眼神給我帶來的恐懼,讓我有勇氣能夠站起身來,結結巴巴地向他致謝。
他稍微搖頭,大概是表示沒有必要,向我做了一個手勢,讓我去做他所囑咐的事情。上次在酒莊見到他時,我因為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而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可是這會兒我明知道只消一會兒工夫,我就可以再與他相見,并且一同用餐,可我還是覺得戀戀不舍,不想離開他所在的這間會客室。
但我下定了決心,不想讓他看出我的心情。于是我勉強做出平常的表情,大踏步堅定地走出這間屋子,找到一個仆役,讓他帶領我去找這位大人的車夫。
我把行李交給了車夫,然後又被那仆役領着,到餐廳去與那位大人一起用餐。
我知道“夢之蛇”旅館裏有一個很大的餐廳,不過這位大人通常只是獨自用餐,顯然不會選擇那裏。果然這仆役将我領到一間小餐廳,這間餐廳裏只能容下一張長桌,布置卻更加精巧雅致,擺放着許多古董家具,牆上也挂着著名畫家的作品。無論多挑剔的王孫公子,看到這樣的布置也應當感到稱心如意。
我看見他坐在餐桌的一端,雙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閉着眼睛似乎正在休息。帶我進來的仆役示意我坐到餐桌的另一端,我小心翼翼坐下,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會驚擾到他。可是他卻猛地睜開了眼睛,對站在我身後的仆役吩咐道:
“讓他們把午餐端過來吧。”
他的聲音仍然是很溫和的,不知他的語氣是否一直都是這樣,無論和誰說話也不會更改。
我身後的仆役領命離開,他的目光再度落在了我的身上,讓我的身體一凜。
“我與安傑羅接觸不多。”他坦率地對我說,“安傑羅總待在路西菲爾,而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是緣何有這樣的信心,認為我能夠同意帶上一個陌生人出行。不過他如此貿然地向我提出請求,倒讓我覺得有些有趣,所以也就答應了他。
我并不需要什麽随行的廚師,平常的時候,我無論去哪裏總是一個人。我是居無定所的人,因此對自己吃的東西也并不很在意,無論是國宴,普通餐館裏的飯菜,甚至路邊攤售賣的小吃,對我而言都沒有什麽不能接受的。我聽說你棄了本業,是想做一個旅行美食作家。這樣的工作,一開始總是很困難,所以我同意邀請你随同我一起旅行,讓你做我的客人。”
在他說着話的時候,我們的午餐已經由仆役們奉上。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我不必拘謹,盡可以開始享用。他自己也拿起刀叉,開始品嘗盤中的佳肴,然後繼續說道:
“克裏斯……你是是叫克裏斯,對嗎?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客人了,無論是我車子裏面的座位,還是我購置的美酒,只要你還一直跟随着我旅行,我所擁有的東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
我為這位主人的慷慨大方而感到驚訝,我從未聽到有人發表過與此類似的慷慨言論,而我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這讓我覺得有些愧疚,于是我對他說道:
“大人的深情厚誼,實在令我感到慚愧,如今我蒙您的好意在此做客,卻還不知主人的姓名,實在過分。還請大人告知姓名,好讓我能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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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我這麽說,先是有些愕然,随即哈哈大笑起來。
“安傑羅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是嗎?或許他對你解釋過,我的名字是個禁忌,不能在王都路西菲爾被提到。他這個人确實如此,泥古不化,一向不肯破壞任何規矩。
我卻不像他那麽重視這些法規,按照約定,我本來也不應該到路西菲爾來。既然我已經在這裏,那麽再打破一兩條規則也就沒什麽要緊。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做波德萊爾。你也無需稱呼我大人,畢竟,你是我的客人。”
這個名字對我來說非常陌生,我從未聽到過有關這個名字主人的逸聞。我對于自己來自人界這一點感到有些遺憾,如果我是魔界本土的居民,聽到這個名字之後,說不定能夠聯想到什麽奇異的故事,探知這個神秘貴族的過往。但可惜的是,我什麽都不知道。
“不管怎麽說,這個名字是毫無意義的。”波德萊爾大人一邊品嘗他的午餐,一邊這樣說道,“我抛棄這個名字已經有近百年之久,那時候我還是個少年。然而現在,如你所見,我已經垂垂老矣。萍水相逢的人沒必要知道我的名字,而我的手下人則一向避免稱呼我的名字,只叫我主人。所以你看,我的名字是無意義的,我自己都幾乎要忘記了。”
他這話說得理所當然,然而我卻似乎總覺得他所說的話裏好像有什麽不對勁。一個人的名字怎麽會沒有意義呢?我低下頭,一邊吃飯,一邊琢磨。過了好一會兒,我終于意識到是哪裏不對。
這個人大概沒有家人,甚至也沒有朋友。對他而言,除了萍水相逢之人以外,所能見到的就只有仆役了。我為自己想了這麽長時間才發覺這一點而感到吃驚,他的面容上分明清清楚楚地寫滿了孤獨,讓人看着心中生憐。
我來不及思考,一時沖動,脫口而出:
“無論是人類還是魔族,名字都不是毫無意義的東西,不應該被輕易抛棄掉。我是您的客人,我鬥膽請求您,請您把我當做是您的朋友,請您允許我稱呼您的名字。”
第 5 章
我憑着一時的意氣說完了這段話,随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
可是他卻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我,他的目光直懾人心。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他生氣了。
我開始暗自後悔自己的失言,在心中責備自己過于急躁。我應該明白,對他而言,我只是個貿貿然闖進了他生活的冒失客人,如今剛剛見面,就提出這樣的請求,不失為一種僭越。看到他的目光,我回想起了安傑羅首相對我說過的話,于是嘗到了憂懼的滋味。
但是他并沒有生氣,我看見他的眼睛裏綻放出光彩,他那平時總是向下耷拉着的唇角開始向上揚,薄得像是一條線一樣的唇慢慢變成了一個愉快的向上的弧形,他在笑。
我見過他三次,卻未曾看過他笑。他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就是憂郁的。那時他一言不發地啜飲着手中的紅色葡萄酒,好像在承擔着什麽憂愁。
在看見他笑之前,我想象不出他的笑容會是什麽樣子。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就覺得他理應是一個沒有笑容的人。他好像過了一輩子憂郁的生活,從來不知道什麽是歡樂。我必須得承認,我原本以為他是不會笑的。
不過,不經常笑的人一旦露出笑容,那模樣會比經常笑的人顯得更動人。就好像冬日的陽光總似乎比夏天的更加絢爛。
這珍貴的笑容讓我看得入了迷,我簡直沒法把視線從他臉上移開。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
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或許我真的會向安傑羅大人所說的那樣,做出冒犯他的事情來,然後惹得他震怒,最後連骸骨都丢在魔界……我已經預料到我的結局了。
不過我還是要把這本筆記寫完,只不過這本筆記要記錄下的內容大概不再僅僅是魔界的風土人情和美食,我要把我與這位波德萊爾先生相處的情形逐一記錄在此。盡管我心中存在的只是毫無希望的虛妄幻想,我仍然希望它能稍微留下一點痕跡。如果哪一天,我的骸骨被抛棄在魔界的荒漠中央,至少這本筆記會留下來,向世人詳細敘述我與這位神秘的貴族一起旅行的時光。
我還在胡思亂想,他卻已經斂去了笑容,重又變回原本那彬彬有禮卻又冷漠的模樣:
“既然你這麽說了,我想我應當給你一個機會。”他這樣說,“但是在我們出城之前,不要叫我的名字。禁忌之所以成為禁忌,總是有它的原因的。”
我連忙答應下來,可是禁忌這種東西,總是讓人特別想去打破。我不敢出聲,只是把他的名字在我的心中念了幾百遍,他的名字念起來好像跳躍着的音符。我不明白這位有着極大權勢的人物為什麽會格外施恩,給我這樣的特許。或許他也已經厭倦了原本的生活,想要獲取一點新的突破。而當他對我這種來自遠方的普通人類失去了興趣之時,他就會後悔給予我稱呼他名字的權利,然後賜我一死。
我的此類想法并非空穴來風,不過幾十年之前,魔界和人界之間還處在僵持的狀态之下。常常有一些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