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二回

的神情,一定是知道小莊的下落。

果然老者撫須道,“小莊出師了。”

蓋聶動作一滞,心中也随即一沉。他遠比衛莊早入門,論武藝,自己也略勝一籌。然而師父的功夫博大精深,連他都不敢妄言習得三四成,師弟居然出師了?

事出突然,無疑與昨天之事有關,或者說,與衛莊雨露客的身份有關。

蓋聶知道師弟同自己一樣,出了鬼谷,世上便再沒有親人,不由問道,“他上哪兒去?”

老者道,“他說,要只身闖蕩江湖,揚名立萬,讓全天下人人都知道他衛莊的名字,這才回鬼谷來見我。”

蓋聶心裏有個聲音道,不是的,不是這樣。但究竟是怎樣,他心裏也亂糟糟地,說不上來。他沉默半晌,澀然道,“小莊他……怎麽也不同我說起一聲。”

老者道,“小莊不像你,他入我門下第一日便對我說,将來誓要出人頭地,幹出一番大事業。聶兒,其實以你眼下的修為,在江湖上也屬出類拔萃,尋常人都不是你的對手。”

蓋聶道,“徒兒還遠未到火候,何況,也想再服侍您幾年。”

老者轉過頭,望了自己大徒兒一眼,嘆道,“好孩子。”

蓋聶很想問一問師父,知不知道衛莊如今是一名雨露客,武林中盡是些兇悍的天君地君,他孤身一人,年紀又輕,在江湖上實難立足。但是他從師父剛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便知,師父心中如明鏡一般,早已洞察一切。他允許衛莊離開,是因為了解自己的徒弟,相信小莊不同于那些羸弱之輩,他的武藝、學識,絕不輸給江湖上任何人,他不需要依附蓋聶,或者其他任何一名天君而活。

蓋聶長出一口氣,壓制住心底的惆悵,想道,他也應當相信他的師弟。

他又在鬼谷待了三年,仍舊住在那間小屋裏。從前他一個人住了很多年,後來小莊來了,住在隔壁房間,師兄弟倆共處于同一屋檐下。現在,這裏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覺得鬼谷裏的光陰再度慢下來,每一片樹葉的悄然落地都像天地間最超凡的劍法。練氣,練劍,讀書,習字,時間一下子多出許多,卻又總是覺得不夠。

他覺得一輩子很長,江湖如夢,他和小莊總有再見的時候。像小莊這樣出色的人物,只有世上最好的天君,才能與之相配。

三年後,蓋聶十八歲,正式滿師。他背着行囊,手中一柄木劍,跪在師父面前磕了九個響頭,感激他十多年來的教養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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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慈祥地将他攙起,只說了一句話,“用手裏的劍,守住你的心。”

他出了鬼谷,來到最近的市鎮平關鎮打尖,遇惡霸當街鬧事,三招将其挑下馬來,救下一家婦孺,自此在江湖上一漂泊就是十年。十年裏,他見了太多不平事,一樁風波過後,永遠有更奇詭的風波在醞釀;一幫惡人的覆滅,總是預示着新的惡人即将耀武揚威。一入江湖,永無寧日。雖然身單力孤,但自己手中有劍,身有鐵骨,心志不移,這些不平事便是他的責任。

雖然他向來行事低調,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幾樁了不起的大事很快從親歷者或目擊者口中透露出去,口口相傳,江湖中人對他的稱呼漸漸從小兄弟尊稱為少俠,然後是大俠。

二十七歲那年,蓋聶孤身一人,連挑邪派一十三名使劍高手,救下二十多名險些成為“藥人”的少年。自此“劍聖”的名號傳遍江湖,三教九流無不敬他三分。但凡心有浩然之氣,總是令人油然生出敬畏。

他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結交摯友,雖可說是足慰平生的暢懷之事,然而衛莊的名字仍是時時放在心裏,長自記挂。夜深人靜之時,他一個人時常會想,不知小莊此時是否平安,劍術可有精進,身體如何,如若遭逢信時……有沒有天君陪在身邊。

他離小莊最近的一刻,是一年前從一名徐姓鑄劍師手中獲贈一把名叫淵虹的寶劍,徐老說,這是他畢生最得意的兩件兵刃之一,另一把劍取名鯊齒,如今在流沙山莊之主衛莊的手上。徐老甚至不吝将鯊齒劍的圖樣一并贈予蓋聶。當晚,蓋聶在燈下看了一夜圖紙,描摹長劍的形貌,想象衛莊持此劍震懾群雄的模樣。心中暗道,此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與小莊比一回劍。

所幸江湖再大,像衛莊這樣的人物亦絕不會沉寂無名,有關他的訊息不時會傳入蓋聶耳中,令其心裏多少感到幾分安慰。現如今武林中排得上號的一衆高手中,衛莊是唯一的雨露客,他的劍術與其本人一樣狠戾果決,莫說是尋常地君,便是天君中的翹楚,在他手下也讨不了什麽便宜。他本人又生得挺拔軒昂,俊美非凡,雖然與尋常雨露客比起來過于強硬,但仍惹下不少相思,數年來向其獻過殷勤的天君不計其數。

諸如此類真真假假的坊間之辭在蓋聶聽來實是百味陳雜,有時代他歡喜,有時又頗不是滋味。偶爾提起勇氣想主動去找他,又總在不知名的遲疑中擱置下來。分別越久,便越遲疑。鬼谷中那段師兄弟二人形影不離的優游歲月,遙遠得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了。

十年過去,除了夢裏,他再也沒有見着小莊。年少時意氣風發,不知江湖深淺,年長後才漸漸明白,他和衛莊不過是浩渺江湖中兩尾不起眼的小魚,雖然在同一個河塘裏游弋,卻終是相會無期。

八 有緣千裏來相會

又是一年春雨時,鴻雁南回,草木萌動。蓋聶在故鄉榆次的老屋待了數月,又赴鬼谷探望了師父。他每隔兩三年必回一趟鬼谷,因為他總将那裏當作自己這一生開始的地方。

師父的身體這幾年已不若往昔那麽健朗,走起路來有幾分蹒跚。然而看見自己的得意門生,老人家總是很歡喜。他久不出谷,蓋聶便與他說些近年來江湖中的事,自然,也免不了将自己得悉的衛莊近況告知師父。

衛莊的流沙山莊,做的是機密訊息的買賣,如今在江湖上聲名鵲起,手下有不少一流的武林高手為他賣命。只是他雖然同各大門派幫會均有往來,卻也不避諱同一些邪道人物的交情,因而也有人對其頗有微詞。

說到這裏,蓋聶有些猶豫,生怕師父聽了會不高興。師父卻撫着胡子,笑而不言。蓋聶又向他請教些武林局勢,劍術心得,這一回在鬼谷足足逗留了十日有餘。

辭別師父後,蓋聶一路往南,在廣陵巧逢故友。友人熱情好客,一定要款待他小住一段時日。他習慣了漂泊,盤桓三五日後,便有些坐不住。

這天他們在酒樓小酌,聽到鄰桌人說起,“花蝴蝶”花沖前兩日又犯下一樁案子,竟起意淩辱廣陵郊外一所庵堂中的女尼。那花沖相貌風流,鬓簪蝴蝶,是出了名的采花之徒,造孽無數。蓋聶生平最不齒這種宵小,當即與友人告辭離去,到城裏各處打探虛實。

那花沖果然幾日後再度現身,闖入廣陵第一美人家中欲行非禮,那位年輕的雨露客身嬌力軟,哭得不成樣子,花沖頗覺無趣,逗弄了他一番,便起身悻悻而去,半路上不巧正遇上蓋聶攔住他的去路。

二人話不投機,蓋聶見勸說無果,只得拔劍相向,一劍刺傷他的左臂。此人倒也硬悍,腳下輕功了得,見勢不妙,轉身便往城外逃竄。

蓋聶不出手則已,一旦出手,從來都是锲而不舍,縱有千難萬難也定要辦到。兩人一追一趕,竟一路從廣陵來到鹹陽。

那花蝴蝶連日來疲于奔命,或許是被蓋聶追急了,一時慌不擇路,竟沿着官道直奔城外一處大莊子,翻牆而入。

蓋聶近年甚少涉足京師,地形不熟,直到追至莊門前,擡頭看清楚門匾上四個大字,才驀然驚覺這處是什麽地方。

流沙山莊。

流沙山莊地處鹹陽城外,這一點蓋聶自然知道。他鮮少來鹹陽,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離小莊太近,反而讓他無所适從。

他設想過無數回與小莊重逢的場面,刀光劍影,月倚夕陽,卻又總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

蓋聶一步步走近築得高高的院牆和暗朱色大門,此時的他渾然忘卻自己為何而來,什麽采花大盜,江湖匪類,都已抛諸腦後。他只知道,眼下自己和小莊之間只隔着一道門,也許,是時候将這扇大門推開了。

他整了整衣襟袍袖,走上前去,按江湖規矩向門口守衛的莊丁拱手行禮。

兩位莊丁客氣地還了禮,道,“不知壯士高姓大名。”

蓋聶道,“在下蓋聶,求見莊主。”說罷向莊丁遞上自己的名帖。

江湖中二三流的角色,通常會在名字前挂一長串威風霸氣的綽號,什麽九天神弩,什麽一劍震關山,什麽力拔萬鈞賽霸王,生怕別人輕視了自己。蓋聶的名帖極其簡單,僅有“蓋聶”二字。然而莊丁一見之下,便知這張名帖的分量,絲毫不敢怠慢,連連拱手道,“蓋大俠駕臨,失敬失敬,請先行入莊,在下這就禀報莊主。”

兩員莊丁一名急急奔向後院去見莊主,另一員則将大門敞開,恭敬地将蓋聶迎入流沙山莊,卻不知來客的手掌心裏已全是汗。

蓋聶跟在莊丁身後,腳步穩健,氣定神閑,不失一代大俠的風範。然而餘光不住四下打量,這裏便是小莊如今的居所,每一處亭臺樓閣,草木花叢,泉溪荷塘,他都覺得看不夠,恨不得将每一樣都牢牢地刻在心裏。

莊丁請蓋聶在正廳稍作歇息,又有仆從奉上香茗,說莊主稍後便至。蓋聶手裏捧着茶盞,一時間如坐針氈,一顆心越跳越快,幾乎要從胸腔裏躍出。若不是廳裏廳外還有數位随侍的莊丁,正紛紛用敬畏又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眼下他便要起身繞着廳堂狂奔兩圈,或是打一套拳,好緩釋一下緊張的心情。

他從一默數到一千,又從一千數到一千五百,正準備接着往下數,忽然聽見廳堂後方傳來腳步聲,有一個傲慢的聲音道,“什麽貴客非要我親自一見?”

蓋聶心頭一震,手裏的杯蓋和茶杯險些打了起來。這個聲音十年中在他心神中萦繞了千遍萬遍,連做夢的時候都清晰可聞。他用盡全身力氣才将自己定在椅子上,背挺得筆直,或者說是僵直。

另一個聲音誠惶誠恐地答道,“莊主,是劍聖蓋大俠!”蓋聶能夠聽辨出,說話之人是剛才那名為他通禀的莊丁。

“‘劍聖’?”先前那個聲音輕蔑地哼了一聲,像是對這個名號頗為不屑,說話間幾步便已踏入廳中。只見來人一身玄色勁裝,相貌俊美,劍眉入鬓,顧盼間說不出的英風飒爽,正是此間山莊的主人衛莊。

他大喇喇地往蓋聶跟前一站,雙手抱胸,既不寒暄客套,也不拱手行禮,俊臉上似笑非笑,語帶譏嘲道,“劍聖大人,我們流沙山莊與您素無瓜葛,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您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廳內的莊丁侍從們一時面面相觑,他們莊主雖然性子是傲了點,但平日裏對待江湖同道,應有的禮數倒也不曾缺過。今日這位來客是如今武林中鼎鼎有名的人物,人品武功衆望所歸,卻不知哪裏觸了自家莊主的逆鱗,被冷落在正廳久坐半晌不提,又無端受他這樣惡劣的開場白,看來他們流沙山莊此番要和這位大俠結下梁子了。

蓋聶将手中杯盞往茶幾上輕輕一擱,雖然只是極細微的一聲脆響,衆人聽來卻是心頭一緊,紛紛想道,不好,大俠受不了莊主的羞辱,要拔劍了。

正在大夥兒心中各自捏一把汗時,卻只見蓋聶站起身,嘴唇微顫,顯然正強自壓抑住激動的情緒,叫了一聲,“小莊!”

于是衆人又步調一致地将目光投在自家莊主“小莊”身上。端看蓋大俠的神情,似乎是莊主的熟人,可好像從來沒有在江湖上聽說他二人有過什麽交集。

衛莊的态度卻更冷下來,“蓋大俠,我們很熟麽,我怎麽不知道。”

蓋聶見師弟明擺着不認自己,心裏苦澀,又有些懊惱自己方才的失态,本能地往衛莊跟前走近兩步,正要搜腸刮肚再說兩句場面話來圓場,誰料寒光一閃,冷不防衛莊抽出身邊莊丁手裏的刀,刀尖抵在蓋聶胸口,沉聲道,“我讓你過來了麽。”

這下突變實是始料未及,廳內衆人一時吓得噤聲,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此時的衛莊面若冰霜,渾身充滿凜冽殺氣,手裏的刀只消往前送上半分,便能教蓋聶命喪當場。一旁的莊丁壯着膽,戰戰兢兢地小聲勸道,“莊、莊主——”

“閉嘴。”衛莊顯然正在氣頭上,哪裏容手下置喙。他揮刀往後院方向比了比,對蓋聶說了一個字,“走!”

蓋聶此時面上恢複了一貫的沉靜從容,雙目深深地凝視着眼前用刀抵着自己胸膛之人,順從地倒退着步子,依衛莊示意,與他一同往廳後而去。

穿過亭臺回廊,一直走到一間居室前,衛莊手裏的刀尖依然對着蓋聶的心口,他一腳踢開房門,将蓋聶推了進去,又随手帶上門,扣上門栓。

房內登時響起一陣稀裏嘩啦的聲響,像是桌椅相撞,又像是金玉碎裂之音。守衛在院中的莊丁們又是一陣心驚肉跳,相互間擠眉弄眼,紛紛想道,蓋大俠和莊主在屋裏打成這樣,看來是反目成仇,積怨多年的宿敵,只不過兩人都是自重身份的高手,因而關起房門,不欲讓人窺見這巅峰對決,我們還是知趣些,遠遠避開為上。

外面莊丁們蹑手蹑腳地後撤,屋裏兩人一進一退,撞倒了不少瓶瓶罐罐,桌椅案幾,也是一片凝重氣氛。蓋聶望着眼前師弟依然冷峻的表情,一時有些吃不準,試探地又叫了一聲小莊。

“莊”字尚未脫口,衛莊已将手裏的刀抛在地下,幾乎是惡狠狠地撲上來,雙臂勾住他的脖子,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力道太猛,以至于蓋聶猝不及防,腳下一個踉跄,不過大俠畢竟是大俠,二十年寒暑之功非同小可,他紮穩下盤,堪堪站直了身,将師弟抱了個滿懷,回應他侵略如火的熱吻。

蓋聶已經足足有十幾年沒見着師弟,此時心裏積壓了無數問題想要問他,然而在師弟如此熱烈的攻勢下,他腦中一片暈暈乎乎,覺得那些似乎已都不再重要。小莊的唇依然和從前一樣柔軟甜美,唇齒間的氣息令自己沉醉。他情不自禁地收緊懷抱,恨不得将師弟嵌在自己身體裏,彼此的骨血融為一體。

離別有多久,刻骨的相思便能支撐更為久遠的信念。然而重逢之後,蓋聶覺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與小莊的別離了。當他把那具有力的身軀抱在懷中時,吻着朝思暮想的唇瓣,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心中簡直難以想象自己這些年是如何捱過。直到剛剛衛莊出現在自己視線中的那一刻,那個鬼谷大弟子蓋聶,才重新活了過來。

兩人的身體膠着在一起,吻得難舍難分,衛莊索性将蓋聶一把按在圓凳上,随即跨坐在他身上,勾住對方的脖子,低頭繼續方才的親吻。

蓋聶抱住師弟,“小莊,你這是——”

衛莊伸出右手食指豎在他唇上,似有碧柳春風拂過他俊美的面龐,眉宇間的殺氣盡皆散去,嘴角揚起蓋聶最熟悉的笑意,“看不出我想你麽。”

九 欲知別後相思意

蓋聶此時心中的喜悅幾乎要從胸膛中炸出來,只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一場久違的美夢之中,一分一刻都奢侈得難以形容。他的目光有如世間最溫柔細膩的筆觸,貪婪地注視着眼前青年的容顏,熟悉的臉龐依然容光煥發,好看得令自己移不開眼,眉目間完全長開,輪廓比少年時更硬朗分明,多了些英飒的男子氣概。

衛莊見他專注望着自己的模樣,忍不住打趣道,“瞧得這麽入神,看來在你眼裏我還剩幾分姿色,”他輕佻地勾起蓋聶的下巴,低聲道,“要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蓋聶不由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纏,掌心相觸。師弟手指上加厚的繭子是他所不熟悉的,一如他此時高高在上的傲然姿态。他心裏有些酸澀,不知自己這些年來錯過了小莊生命裏多少故事。

衛莊微笑着問他,“有沒有話想和我說。”

蓋聶望着師弟,憋得臉都紅了,他覺得肚子裏積攢的話足足可以對小莊說上三天三夜,這其中,兩成是問小莊這十年的際遇,兩成講自己的游歷,至于剩下六成……每一句說出口前都要着實鼓一番勇氣,考慮到這一點,只怕再有十個三天三夜也是遠遠不夠。

他斟酌了良久,道,“小莊,我剛才看到‘花蝴蝶’逃進莊來。”說罷自己也覺得有些讪讪地,小心翼翼地看師弟的臉色,果然見衛莊臉上笑意斂去,冷哼一聲,不悅道,“你我十幾年沒見,頭一句話就是說這個?”

蓋聶好容易見着師弟一面,委實不願再拿江湖之事掃他興,心裏暗暗打定主意,今日暫且放過那“花蝴蝶”一遭,待自己同小莊敘完舊,再去追蹤他的下落。

他正欲向衛莊陪個不是,只聽師弟又咄咄逼人道,“看來蓋大俠是一心忙着鋤強伏惡,震懾江湖,我只是個順帶的罷了。”他推了蓋聶一把,作勢要從他身上起來。蓋聶心裏沒來由地一陣發慌,雙臂收得更緊,不放他離去,“你……別誤會。”衛莊口氣生硬道,“誤會什麽。”

蓋聶道,“我……我天天記挂着你。小莊,這麽多年,你過得好不好?”

衛莊逼出他幾句體己話,心中氣消了大半,他知道自己這位師哥一向真誠,心口如一,在自己面前更是如此。他既然說天天記挂自己,那确乎是十數年來朝思暮想,不曾改變。

“有飯吃,有衣穿,有人聽我使喚,你說我過得好不好?”衛莊臉上重又晴朗起來,半真半假道,“你給不給我使喚?”

蓋聶見師弟心情好轉,松了口氣,配合他說道,“你給我發饷就行。”

“那我親你一口,你便留在莊子裏給我使喚一天,你看如何?”衛莊說着,低頭在對方唇上親了親,話語中多了些暧昧,“多下的話,留着到床上慢慢說。”說着站起身,當着蓋聶的面,解下腰間佩帶,露出玄色勁裝裏面貼身的雪白亵衣。他又故意扯開亵衣的前襟,裸露的肌膚若隐若現。他緩步倒退着往床跟前而去,邊走邊寬衣解帶,雖然沒有向蓋聶招手,舉手投足卻滿是赤裸的誘惑之意。

蓋聶覺得二人久別重逢,不先敘一敘離別之情,就這麽猴急地滾到床上,似乎有些欠妥。然而此時心中确實激動難抑,惟有抱住他,親吻他,占有他,用最激烈的交纏替代那些欲訴還休的話語,印證彼此的存在。

他緊随着師弟的腳步來到床前,衛莊已敞開衣襟,捉住蓋聶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兩人緊緊貼在一起,連呼吸都燙得灼人。他雙膝一屈,順勢往後,連同蓋聶一齊跌倒在床上,不待對方有所反應,他又翻身将其壓在身下,問道,“為什麽不來找我。”

他的口氣如此理所當然,渾然不提自己當年的不告而別,倒好像一切都是蓋聶的不是。蓋聶望着師弟眼中熠熠的神采,心頭暗暗積蓄着答話的勇氣,冷不防又聽衛莊說了一句,“手放我腰上。”攢了半晌的勇氣頓時亂套,兩只手笨拙地摟住衛莊的腰,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回道,“我一直想,自己總得再變得更好些,才能來找你。否則,就……”

衛莊不禁笑出聲來,打斷他道,“蓋大俠,你如今是武林公認的‘天下第一劍’,本事都這般厲害了,還要怎麽樣才算更好。”

蓋聶深深望着師弟,認真道,“留不住你,便不算好。”

衛莊不曾料想到自己這個木讷的師兄也會說出如此露骨的情話來,意外驚喜之餘又有幾分難得的害羞,他掩飾地垂眸賞給對方一個淺吻,悄聲道,“剛才在前廳,有沒有把你吓到。”

蓋聶搖搖頭。他不信師弟當真會對自己動手,那句“我讓你過來了麽”其實是師弟見着自己,心中歡喜,只不過責怪自己過了這麽久才來找他。小時候兩個人鬧了別扭,自己去尋他講和,師弟使起性子來也常這樣說話。

他想了想,道,“不過,你把莊裏其他人吓到了。”

衛莊笑道,“日後傳到江湖上,蓋大俠的面子可就斷送在我這小小的流沙山莊裏了。”他低下頭,在蓋聶唇上深深吻了一記,道,“這個,就作為聘禮吧。——我是說,你的面子。”

蓋聶眼中流露出喜悅的神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張了張口,想對師弟說出一生的誓約,卻只叫得出他的名字。他抱住師弟在床上翻了個滾,将其壓在身下,鄭重地吻了吻他,臉上也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衛莊難得見師哥這樣開懷地笑,不由被他感染,臉龐的輪廓仿佛也柔和了許多,兩個人這麽親密地挨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悶熱的夏夜,房裏很熱,他睡不着,便赤着腳深夜去敲蓋聶的門,于是蓋聶拖了席子鋪在院裏,兩個人并排躺着,數身邊的螢火蟲,偶爾交換幾句閑适的話語。當時覺得那樣的日子平淡無奇,現在回想起來,卻也別有一番甜蜜旖旎的滋味。

衛莊在對方唇上咬了口,道,“我今天心情好,你有什麽話都可以問我。過期不候。”

蓋聶遲疑了一下,問道,“你走那日,是不是點了我睡穴。”

衛莊忍俊不禁,“不讓你睡死,我還怎麽走得成。”又道,“你是不是一直耿耿于懷這件事,嗯?記不記恨我?”

蓋聶自然不會介懷被師弟點睡穴這等微末小事,只是他寤寐間曾無數次假設,倘若小莊不走,他們之間會有多少種可能,彼此的際遇又會有怎樣天翻地覆的不同。于是又忍不住問道,“小莊,你那時……非走不可麽。”

衛莊反問道,“你剛發現我走時,為什麽不追上來,為什麽在鬼谷裏多留那麽多年,又為什麽直到今日才來見我?”

蓋聶一時無言以對。

“我那時一定要走的原因,與你一樣。”衛莊說罷,催促道,“你怎麽還不問些中聽的。”

哪些是中聽的,蓋聶尋思,是問他想不想自己,還是問他何時過自己的門?似乎都不對。

衛莊望着蓋聶“我正很努力地在想”的眼神,覺得真是難為他了,好心地出聲提示道,“問我如何應付信時之事。”

蓋聶沉默片刻,道,“我不敢問。”雨露客每逢信時還能做什麽,這何苦多問。小莊這麽出色的人物,只消一個眼神,不知有多少天君趨之若鹜。不像那時在鬼谷,除了自己,再沒有旁人可選。只要一想到過去這些年裏他同別人有過露水之情,曾向別人索求過情欲的滿足,壓抑在心底的嫉妒便如野地裏的藤蔓一般瘋長。

衛莊饒有興味地審視蓋聶臉上的神情,嘴角微揚,伸臂勾住他的脖子,向他施壓,“快問我。”

蓋聶深吸了口氣,艱難啓齒道,“你如何應付。”

衛莊在他耳旁悄聲道,“你說呢。”他清晰地感覺到蓋聶摟住自己身體的雙手在發顫,伸手覆在他手背上,主導着讓他撫摸自己半裸的胸膛,低笑道,“你覺得我會随便讓人摸我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把我身上的弱點都摸得一清二楚麽。”

蓋聶心緒瞬息間一番大起大落,覺得自己一下從森羅殿被拽上九重天,心中一塊郁結的大石頭終于化散。雖然衛莊常愛同他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但是像這樣的事,他一定不會哄騙自己。

“小莊,你沒有過,那你是如何……”

衛莊低聲笑了笑,從懷裏摸出一只繡工精細的香囊,遞給蓋聶看。蓋聶伸手接過,手指摸出香囊裏裝的是一枚麻雀蛋大小的圓球。他輕嗅了嗅,似有一股不易察覺的清淡藥香。

衛莊解釋道,“我向師父辭行時,他給了我一個方子,可中和雨露客的氣息,減信時之苦,後來我按方子煉成丹藥,一直貼身佩戴。”

蓋聶心知雨露客的信時乃是與生俱來,師父再多智通神,亦難只手逆天,想必小莊仍是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他也知道,師弟一向要強好面子,這些事不宜多問,便只嘆道,“師父他老人家果然是什麽都知道。”

衛莊笑道,“師父原本就疼我。”又悄聲附在蓋聶耳旁道,“你呢?”

蓋聶心裏怦怦直跳,記得少年時,師弟的一句話,或是一個表情,便能輕易左右自己的心情,過了這些年,自己非但沒有長進,似乎反而更糟了。

想到這裏,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想法一般,他低頭吻上師弟微啓的唇,厮磨對方的唇瓣,讓雨露客特有的氣息化入自己的四肢百骸。

身下師弟配合地回吻自己,沒有再說讓自己時憂時喜的話語,或是心存刁難地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即便是少年時,他也很少這樣乖過。蓋聶心中正自沉迷,冷不防聽到唇齒間含糊逸出一句,“師哥,過了這些年,你該不會又忘記如何授印了吧。”

十 仙人掌上玉芙蓉

自重逢以來,蓋聶首次從衛莊口中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胸膛中暖洋洋地,說不出地受用,一時有些歡喜過了頭,忘了回答師弟的問話。衛莊又道,“若是真忘了,我可是要把你踢下床去的。”

蓋聶忙回斂心神道,“記得。”多年前的畫面在他心頭已回放了一千次一萬次,早已深深銘刻,如今又再一次重現于腦海中,與眼前俊美的青年重疊到一起。他不禁低頭吻了吻師弟,伸手搭上他半敞的衣襟,又低緩地重複了一遍,“記得。”

兩人解了衣裳吻在一起,身上漸漸發熱。衛莊被他親得有點喘,故意道,“上手這麽熟,是不是平日裏常同別人操練。”又惡作劇般地用指甲在他心口豎着劃出一道紅痕,“說,江湖上有沒有什麽中意之人。”

蓋聶道,“有。”

衛莊微笑道,“那個人也中意你麽。”

蓋聶想了想,“八成。”

衛莊莞爾吻上他的唇,勾起雙腿膝蓋抵在他胯下輕蹭,“好好表現,我就告訴你餘下的兩成。”

蓋聶伸手便欲摁住師弟的大腿,好讓他不再作亂,卻反被對方抓住了手,按在衛莊下身,耳旁誘惑的低語讓他心底燃起火來,“我的身體很久沒受你的印,你可要溫柔些。”他的師弟即使不在信時,一樣讓他神魂颠倒。

他方才被師弟纏着親熱,至此時方有閑暇細細欣賞眼前這具身體,修長挺拔的身姿不複記憶中的青澀,緊致的麥色肌膚下有力的肌肉起伏有致,呈現出充滿力量美感的線條輪廓。

衛莊問道,“喜不喜歡。”

蓋聶點點頭,在師弟的肩頭吻了吻,目光随即落在他肩窩處,一道曲折的淺色傷疤甚是紮眼,從疤痕來看,當時傷得不輕。蓋聶伸出手指輕撫了撫,低聲道,“這處傷……”

衛莊低頭看了看,滿不在乎地笑道,“六七年前,學藝不精,中了洛陽王家的飛梭。”

蓋聶一愣,“洛陽王家?”不待他多問,衛莊便打斷他,“你身上的傷疤看起來也不少。”他指着蓋聶左臂上一處月牙形的疤痕,問道,“這處是怎麽得的。”

蓋聶如實答道,“替一個孩子擋了暗器。”

衛莊指尖停留至對方左手背上的兩條劍痕,又問道,“這裏呢。”

“手指夾住衡陽派的毒箭,放了點血。”

衛莊手掌摸上他健實的胸膛,拍了一記,“翻身,讓我看你背後。”

蓋聶依言俯趴下身,衛莊挨了過來,數他背上的傷疤,不時出聲問他。大多是救人時所受之傷。以他武功,再險惡的境地亦能自保,即便是單槍匹馬沖入萬軍陣中,全身而退也不是什麽難事。

衛莊嘆道,“師哥,你真了不起。身上這麽多傷,都是為了別人。就沒有一處是為我麽。”

蓋聶重又将師弟罩在身下,低頭專注看他,“有。”

“是麽,在哪兒。”

“在只有你才看得見的地方。”

衛莊顯得十分滿意于這個回答,他放肆地将一條腿架在蓋聶肩頭,抓住對方的手按在自己臀上,道,“既然如此,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最喜歡的地方,沒有受過傷。”

蓋聶拿師弟的嚣張沒有辦法,只好俯下身親吻他,從眉心一直往下,像小時候那樣,細細地吻遍他的全身。他後來也知道,那個先要從頭親到腳才能開始授印的說法是子虛烏有,但也并不覺得是小莊占了自己便宜。那是獨屬于他們兩個人的儀式,勝過世間一切親密的誓言。

他的親吻從來溫柔,每一寸肌膚都不曾略過。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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