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唐辛有些暈車,所以一上大巴就睡了。等到再醒來,窗外已是雲海疊着林海,綿延無際,在熹微的晨光下像帝王愛姬的白玉綠腰帶。
沉睡在這的美姬是H城的魂靈,知名旅游景點H山。H山的山腳下有不知哪位偉人提寫的“不到H山非好漢”,唐辛今天來的時候還有些高興地和那句話合了影。
這句話在往前走五百米,就是上山A點車站,唐辛一個半小時前在那上了車,就一直睡到現在。
身子屈得有些酸麻,唐辛收拾了一下,準備下車。
今天來H山,是應任邶的邀約。唐辛以為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會是面對面坐在哪處優雅安靜的咖啡館,談談相互的情況,沒曾想加上微信聊了幾句,對方就約自己周末露營。
唐辛下了車,一眼就認出站臺上那個站着的是任邶。
不得不說,他确實比照片上更帥。
任邶是自己開車來的,唐辛則是坐車上來的,所以約上午九點在這裏見面。唐辛看看表,現在才八點半多幾分,不知道任邶提早等了多久。
任邶推推眼鏡,大方地向他走過來。
“你好,唐辛。”任邶主動把他手裏提着的睡袋接到手裏,順其自然得讓唐辛沒有一點不舒服。
“你好。”唐辛淺笑着點點頭。
這樣就算認識了,他們并肩走在山路,相貌堂堂氣質出衆,因為太相襯,引得不少游客側目。
不知道是不是做醫生的原因,任邶說話總是平和又沉穩,讓人聽了就很安心舒服。他照顧着剛剛下車還有些“悶”的唐辛,盡量自己多說,不讓氣氛冷下去,三兩句話夾一點笑談,幽默風趣。
“我在H市讀書工作有十五年了,有事沒事就來H山玩。你看那顆石頭上面的字,幾年前才補的漆。還有這山裏的猴子,十幾年前還挺怕人,現在已經敢在你面前跳舞了。”
“嗯,有聽說這山裏的猴子搶東西比較兇。”唐辛還沒來過,平日多聽傳聞,見他知道得多,不免把自己聽到的都說出來問問。
“欺負游客的小東西。”任邶說着,從背包側口袋拿出一截短棍,輕輕一甩,就變成40寸長的登山杖,動作力度之迅快讓人移不開眼睛。任邶眨眨眼睛,眼鏡似閃過白光,“有棍在手,別怕,一山更比一山高。”
任邶把唐辛逗笑了,上山輾轉車程的疲憊被他話裏的春風吹散,一個能年過而立還保持二十幾的生氣的人在身邊,本身就足夠讓人開懷。
雖說任邶常來經驗豐富,但這并不會讓唐辛忽略掉他的細心,他常年工作的習慣就是觀察發現,不管是一行行繁複的數據還是各式各樣的生意夥伴。
任邶早早訂好了營地,兩天前就把唐辛需要帶的東西列了一個清單發給他,勸他輕裝上陣,能租的可以不必帶,太重的可以讓他開車帶上來。
因他的照顧,唐辛上山也沒什麽負擔,最重的就是那個睡袋。因為任邶說山上租的可能沒有那麽幹淨,唐辛果斷地自己背來了。
兩人爬了一會兒,和衆多游客分開,走了一條人少的小路,憑欄望去,乳色疊疊,像是踩在煙雲之上,清冷的山氣迎面而來,不由神清氣爽。
任邶掏出相機,在欄杆前靜靜伫立等待,溫慰地說,“不好意思,太漂亮了,麻煩等我一下。”
遠處雲霧浮動,綠意若隐若現,如奶油上信手撒上的沫茶。近處幾顆怪松從石中突出,引得青鳥駐足,嶙石上還有嬌弱的黃花輕顫。
攝影的時機很重要,所以唐辛沒有異議,就是答應了一聲,然後就在一邊乖乖站着。
任邶摁下快門,然後回頭看他,唐辛好奇地問,“拍到了嗎?”
“拍到了。”任邶把相機舉給他,示意他來看。
唐辛走過去,因為相機被繩子固定在任邶的脖子上,所以他不免湊近了去看。從相機的顯示屏看,已經很漂亮了,不知道傳到電腦裏還會多驚豔。唐辛誠心誇贊,“拍得好看,而且剛好拍到了小鳥振動翅膀。”
“嗯,感覺照片‘活’了。”
“你抓的時機好,我可能就不行了。”
“要不試試?”任邶鼓勵他。
“嗯,”唐辛抿唇,又淺笑,“那就請任老師指導指導。”
“來,你拿着。”任邶把相機放到他的手裏,耐心地給他講解,引導着他找角度構圖。
在綿延的群山以外,跨越無數大江小河,就能聆聽一聲虔誠的撞鐘。長明廟裏的僧人還在梵唱,和着袅袅的香塵,頌着萬千的愛戒。
牧骁昨夜上山,借宿廟中,廟裏條件有限,他熬夜處理工作,着了涼,嗓子腫痛,只有助理給了一顆潤喉糖。
他心裏還挂記着唐辛,今天打算見了老太太就趕回去。
他整理衣物,如同收束感情一樣冷漠地扣扣別表,衣冠楚楚地前往老太太的山中居所。
長明廟在半山,往上是封閉區,對外說是在封閉建設,實則是幾棟臨山小別墅,住着一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禮佛的富貴老太太。
這位老太太今年六十三,有過一子,早夭後再無生育。八歲的牧骁還在為母親披麻戴孝時,當時還是太太的老太太就親自把他接回了牧家。
太太對他管教頗多,近乎刻板,體罰多于獎勵,在父親去世以後更甚。這位太太雷厲風行,對他的生活幹預甚多,乃至婚姻都替他決定。
至今九年未見面,連老太太六十大壽時也不曾接見過他,如今一朝召他過來,牧骁疑惑,不知所為何事。
老太太身邊人開着擺渡車來接,一路往山上開去,林樹擦眼而逝,電光火石般的童年記憶一同閃過,許久未見,如同成年人再面對幼時的考卷,過往的技巧公式通通忘卻,只是心頭埋上了惆悵和玩笑。
老太太在樓上等他,白玉觀音像擺在高座,比老太太看着慈愛。老太太年輕就清冷高貴,老了更是不減棱角,看着嚴肅正經。她穿着一席暗紅旗袍,手裏一串佛珠,頭發盤得一絲不茍,比最後一次見已多了半頭白發,但精神仍然矍铄。
規矩仍在,牧骁見了老太太第一面,須得敬茶。太太喝了,方才示意他落座。
老太太找他問了幾句近況,牧骁關心幾句她的健康狀況,對話就差不多靜默了。
只是沒想到,她又單刀直入地問,“你和唐辛離婚了?”
老太太明明說過不再管他的事,還說連聽都不必了,此時不知怎麽還是知道了。
牧骁心裏再不情願,也得把事實承認了,“是。”
“他倒是個拿主意的。”老太太點點頭,回頭看了眼照顧自己的保姆,那女人早些年也見過唐辛,自然認可她的話。
“算了,他見不得有多少真心,這婚姻你也不滿意,散了也好。”老太太端起茶,優雅地品了一口。
牧骁如聽天書,皺眉問:“以前我沒問,我現在想明白,為什麽當初您要和他簽那份婚前協議?”
“你姓牧,他姓唐,牧家的東西不能易主,就這麽簡單。”
“他嫁給我,就和我榮辱一體,難道您嫁給父親之前也簽了婚前協議嗎?”
老太太避而不答,話鋒一轉,問,“你跟我談這個,是在跟我鬧脾氣,怎麽,你還愛上他了?”
“是。”牧骁說,“我早該看清的,不該白白混蛋了這麽多年!”
“你倒比你父親要好。”老太太難得地肯定他,又說,“既然你敢認,我也沒什麽不敢跟你說的了。”
“我前半生最恨兩個女人,一個是你的母親,另一個是唐辛的母親。”老太太打開話匣子,“讓唐辛簽婚前協議,确實有我的私心在裏頭,不過那時候真不大是因為恨他母親了,後來想想,是為了你。”
如果說恨自己的母親很好理解,因為母親插足了老太太的婚姻,但恨唐辛的母親卻讓牧骁想不明白。
“我和唐辛的父親是發小,幾歲就認識了。年輕的時候,我以為娶我的會是他父親,沒想到他卻和別人在一起了。後來家裏人又逼着我嫁給了你的父親,而你的父親是一個混蛋。”老太太像小時候給他講轶聞一樣說出來。
“所以您恨他?您要讓他簽那個協議?您要讓我糊裏糊塗地娶他?”牧骁的嗓子已然沙啞,老太太聽了,用眼神示意保姆下去煎藥。
“他不是最合适的人選,”老太太頓了一下,“但他主動提出願意簽婚前協議,我才同意的。你知道,你年輕和你父親一樣愛玩,我不可能讓你有孩子,讓另一個孩子深陷囹圄。一個不能生育的男孩正合适,而且他看起來會對你很好。”
“他确實對我很好。”
“傻孩子,”老太太臉上有了一點慈愛,但看上去那麽諷刺,“你以為他對你好就是愛你?”
牧骁感到有些燥熱,老太太說得過耳不入,在他看來,以前那個唐辛愛他是毋庸置疑。
保姆把滾熱的藥端來,濃郁的藥箱散了滿室。瓦罐裏褐色的藥汁被倒入杯中,牧骁接過來,吹了幾下就喝了一口。
“西藥?”牧骁覺得荒唐,這麽一個古雅的瓦罐結果裝的是開水沖泡的沖劑。
“你小時候就不愛喝中藥,自然讓人準備的是西藥。”老太太理所當然地說。
牧骁喝藥,老太太偏頭去問保姆,“唐小姐還在嗎?”
“在的,昨天來看過太太後說再玩兩天走。”
“那好,你等下直接去見見唐小姐吧。”老太太緩緩滾起手裏的佛珠。
“唐小姐?”
“就是唐辛的堂妹唐梨,這幾天剛好在山裏玩,你也該見見。有些事當初沒跟你說,現在你有機會自己去了解。”
“什麽事?”
“你小時候就愛自個琢磨,現在也自己找去吧。對人家客氣點,要不是唐辛,她現在就該是你的妻子。”
關于唐家,牧骁仔細想想,好像知道得不多。他知道唐辛的父母早亡,是唐辛的叔父收養了他,在唐家舉家移民的時候,唐辛獨獨留在國內,嫁進了牧家。
“她回國了?”
“唐家和唐辛失聯快一年了,這幾天唐梨親自回國內看看,找不着你,就來找我了。”
牧骁一門心思撲在了找唐辛上面,早就派人去唐家看過,确定人沒在也就忽視了這邊,想不到他們還關心着唐辛。
“那我去找她。”牧骁喝了口溫水漱口,又接了保姆遞來的一小包陳皮。
“慢着,”老太太少見地一笑,似座上那含笑三分的觀音,散着聖光,保姆會心地搬來一個紅色的箱子,上面三個金燦燦的大字——“功德箱”。
她說:“雁過拔毛,先生捐點。”
當晚,長明廟方丈趁夜聯系報社記者,囑咐預訂明日超大頭條——
“實幹企業家牧骁莅臨本市長明廟看望母親,誠孝捐贈三千萬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