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任邶給他拍的照片就是高中時寸頭的自己,角度像是從對面偷拍的,拍他在窗前看着夕色發呆。

其實他那天不是在看夕陽,他是在看回學校給新生做演講的優秀畢業生代表。其中最出衆的莫過于牧骁,從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半他的身影,還不清晰。

任邶那天本來是代表校新聞社拍攝優秀畢業生的,但不知怎麽偏頭看到了對面走神的唐辛,鬼使神差地把鏡頭對向了窗外,拍下了這張他很喜歡的照片。

他不認識這個同學,一直到畢業了也不知道他是誰,但這張照片他就是舍不得删,可能是因為剛好上空飛過許多鳥,把團聚的黑影巧妙地投在了窗邊的白牆上,和他一身流動的孤獨形成了讓人愛不釋手的意境。

也可能是他相信緣分。

“你覺得怎麽樣?”任邶問他。

唐辛又看了幾眼,釋懷地笑了,“我那時候看着還有點傻。”

“很酷啊。”任邶搖搖頭,不認可他的觀點,還逗他,“你不喜歡我也不會删掉的。”

“那留着吧。”唐辛慷慨發言,“出鏡費一頓午飯好不好?”

任邶當然求之不得。午飯過後,兩人在山裏散步聊天。

唐辛中學時比他小一年級,兩人的交集不多。唐辛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反而是任邶對他還有不少可說。

“我在新聞社審過你的稿子,寫得很不錯。”任邶說。

他這麽一提,唐辛就想了起來,他有一篇曾被校報采納的稿子。

但那并不是什麽好事,至少現在不是。

在那篇文章裏,他寫了牧骁。他窮盡他所能接觸到的資料,在心裏拼湊出來一個閃閃發光的牧骁,近乎病态地迷戀他。

“我偶爾也會看到一些有關牧骁的新聞、訪談、小傳,但總感覺都沒你寫得好。”任邶說,“當時看完,我甚至認為你應該認識他本人。”

“我都忘了我寫了什麽了。”唐辛想了一下,記憶有些模糊,于是反問,“我說他什麽?”

“嗯……前面總結了一下他的成就,後面有一小部分我印象比較深刻,大概是和我想象裏的牧骁不太一樣吧。你說他外強中幹,‘穿了一身聚光燈和掌聲做成的革履,佩戴了一張銅臭和獎杯堆砌的笑容’……”

“成功裏的巨人,真情裏的矮子。”唐辛想了起來,自己補充道。

“是吧,”任邶笑道,“很多人匆匆掃過一眼,就說你嫉妒他。有些人不認識牧骁,說你是同情他。但我總感覺看出點同病相憐的味道,大概是錯覺吧。”

“十七八歲的胡言亂語罷了。”

“是啊,都不敢想,已經過了十多年了。”任邶和他回到竈邊坐着,在迷蒙熱騰的煙氣裏對望,唐辛的形象模糊又清晰,像是一個恍神,就會把眼前的他和回憶裏的他弄混。

他又問:“你呢?畢業以後去了哪,這十年都在做什麽?”

和過去的過去認識的人談過去,總是不可避免的。

“上大學、結婚、工作、離婚、目前閑散在家。”唐辛垂下眼睫,把視線聚焦在碗裏,“和普通人沒什麽不同。”

任邶知道他離過婚,他的本意不是問詢感情生活,他更想試探唐辛願意說多少。對于上一段感情,他是釋然、惋惜還是避而不談?或者不談感情,談談他的工作生活,也能讓任邶對他再多了解一點。

可唐辛像是會錯意,用一句話總結了自己前十多年的人生。

“普通人的生活就很好,”任邶回答,還給他遞了一瓶水,“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工作日救死扶傷,周末了和朋友一起露營爬山。”

唐辛笑了一聲,點點頭,認可他,“嗯。”

閑聊結束,兩人收拾好東西,各自午睡。

午後的太陽躲在了雲層之後,唐辛放松身體,眼皮越來越沉,漸漸入睡了。

他掙開眼睛,不知何時下了雨,他從柔軟的床上下來,驚醒了在地上乘涼犯困的難養活。難養活“喵嗚”一聲,走過來蹭他的腳踝。唐辛把難養活抱起來,順着它的毛,聽它震頻似鼓的呼嚕聲。

看來今天還是他在燭上普通的一天。

唐辛走出房門,樓梯間暗得出奇,像是雲姨忘了開燈。他不安地叫了幾聲“雲姨”,不過沒有回應,反倒是二傻吐着舌頭噠噠噠地跑上來。

唐辛摸了摸它的腦袋,小聲地問,“二傻,大傻今天是在家嗎?”

二傻歪頭,眼睛亮亮的。

唐辛得不到回應,抿唇,鼓起勇氣向下面喊“大傻”的名諱。

“牧先生、牧先生……牧骁,你在嗎?”

樓下傳來牧骁一聲回複,“怎麽了?”

唐辛松了口氣,小心地摸黑向下走去。片刻,整個樓梯間的燈亮了,牧骁站在樓下仰頭看他,語氣輕柔,“怎麽不開燈?唐辛,過來。”

懷裏的難養活跳了出去,三兩步跑到牧骁身邊蹲着,然後優雅地舔毛。牧骁看着他,向他伸手,臉上的細紋因為笑容而有些清晰,減了年少的風流,像是被耳鬓厮磨舊了。

唐辛最怕見到他。

這個自己幻想出來的“完美”牧骁,存在的時間一長,讓他也難分隔現實和幻想。

“過來,唐辛。”他再重複一遍,帶着溫情和耐心。

唐辛此刻已認出這是夢境,于是搖搖頭,魂靈像是跳出時空,變為以第三視角操控“唐辛”。

這個牧骁已是附骨之疽,一點點蠶食他的自我,心甘情願地鎖進刀槍劍戟編織成的溫柔鄉。

“為什麽不過來?”牧骁問,言語委屈,“你不愛我了嗎?”

唐辛像是被攫住呼吸道,只能放開嘴巴,小口小口地喘氣。他不能再在幻想裏投射過多的感情了,他開始分不清誰是“他的牧骁”。

果然,一個轉眼,他看見那個離婚之後在小區找到他的牧骁。

他眉目哀傷但不頹靡,仍帶着掌控一切都孤傲,只是暫時放低姿态。

“唐辛,跟我回去吧。”

窗外的雨還在下,唐辛下意識在手邊找傘,卻沒找到。離婚以後,他一直都很不安,家裏備了很多傘,出去也一定要确認已經把傘帶上。

樓下的牧骁已不滿足站在原地,開始慢慢靠近。唐辛下意識大喊一聲,“別過來!”

別過來。

我已經寬恕了過去,你作為代表過去的最重要一環,也應該徹底清出我的生活。

我曾經确實很愛你,但那不是真的愛。那是我無處安放的自卑和自傷,恰恰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身上光鮮的羽毛剛好掩住我缺乏安全感和愛的自卑,而羽毛之下敏感又不成熟的內心又足夠承載我自虐式的自傷。

說到底,你只是剛好合适。不是你,還可以是王骁、李骁、張骁……

獨自一人在S國做手術的那幾天,我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病房裏,黑暗中只能看到牆上挂着一張十字架。我小聲地陳說了自己十年的作為,希望能得到寬恕。

那天我沒收到神的回音,但在異國的月光裏釋然。

我要學着原諒自己,原諒自己不幸的人生,原諒自己特異的心理疾病。

最好,不再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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