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臨安城此時正是繁華時候, 街上人聲鼎沸,穿長街入短巷, 即便王朝沒落, 卻依然沒有盡失了恢弘氣魄。
朱紅宮門就在長街盡頭,快到時,褚遂安掀開馬車簾子叮囑他們:“待會兒到了宮裏, 若有人覺得你們眼生, 什麽話也不必說,只拿出侍衛腰牌給他看便是了。”
四人都點頭應下。
巍峨宮門轉瞬便到了眼前,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 籠罩着藍底描金的大匾,清冷肅殺。白璇擡頭看去,上面玄朝門三個大字在jsg朝陽之下熠熠生光,積澱了數百年歷史的王朝, 昔日的威嚴氣勢似乎都凝聚在了這幾個字裏,一筆一劃,都是歲月深刻的烙印。
皇帝病重, 連帶着宮中似乎都是一片寂靜, 宮人憊懶, 禦花園裏的花葉都枯萎了,也沒有什麽人去打理。
他們去時, 太子褚遂風正從皇帝寝宮出來,遙遙地見有人來了,便道:“二弟這麽早就來了,怎麽不說一聲, 我派人去迎你。”
褚遂安笑道:“早起也無事,心裏惦記着父皇的身體, 便想早些來看。”
褚遂風向來心裏沒有那麽多計量,且在如今剩下的這些皇子中,他與褚遂安還算是兄弟和睦,見他這樣說了,便也不多問,只道:“也好,孤還要去見幾個大臣,就不陪二弟一同去了。”
褚遂安态度謙恭,拱手道:“兄長慢走。”
白璇記憶裏褚遂風似乎也是身子自小便不太好,後來登基不久就薨了,又無子嗣,便留了遺诏将皇位傳與褚遂安。不過如今看他臉色倒還算好,或許這次壽數不同,也未可知。
褚遂安進殿去見皇帝,白璇她們就守在殿外等候。
寝殿裏門窗緊鎖,窗前還罩了厚重的深紅色簾子,擋得一絲光都不透。青釉蓮花香爐裏燃着檀香,本該讓人心神寧靜,卻因為空氣極度不流通,反倒是變得格外凝滞,似乎連喘息都因此更加艱難阻塞。
皇帝病了之後便開始懼光,怕風,他也不肯聽從禦醫的意見,命人将寝殿變成了現在這般。褚遂風起初還勸了幾次,沒想到每次都是剛透露出一點意思,便被皇帝趕了出去,之後也不敢再提了。
褚遂安就更不會去勸他什麽,他倒是巴不得皇帝在這樣的酷熱季節,把自己悶在一個蒸籠裏,也許他還願意親手在那窗上封上一顆釘子,也算是多年以來,父子一場。
寝殿裏只留了幾個宮女侍奉,褚遂安進去後便将那幾個宮女揮手屏退了。
皇帝昏沉間聽到有人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便強撐着睜開眼睛去看,微弱燭火下他的眼珠都是渾黃的,顯出頹然老态。
褚遂安在他床榻前跪下,不由得想起了當年他第一次見到皇帝時的情形。他的親娘是宮中地位最卑賤的宮女,卻因為相貌出衆被皇帝無意中發現,只是一朝恩寵,換來的卻是到死都沒能離開的冷宮。在這深宮裏,毫無權勢地位,稍不留心,就被其他的妃嫔扣上了無數莫須有的罪名。即便是後來她在冷宮中生下了皇子,也沒能改變她的命運。
褚遂安幾乎是在冷宮中長大的,冬無衣,夏無食,寒來暑往多少個日月都是這樣熬過來的。他身為皇子,可随意一個剛進宮不久的宮女太監都能随意地欺辱他,皇帝從來都不聞不問,似乎自己沒有這樣一個孩子一般。
十歲那年,褚遂安一覺醒來,天還未亮,卻發現房間裏只有自己一個人,他衣服也顧不上穿,光着腳跑出去,最後在冷宮偏僻的一角看到了他娘的屍體。一夜風雪交加,屍身早已凍僵了,她的口裏還有未化開的雪,她把所有能找到的食物都留給了褚遂安,自己太餓了,去扒雪和草根,卻沒想到就這樣死在了寒冷漆黑的夜裏。
他在她的屍體旁跪到了天明,直到有人發現了這裏的狀況,他才被宮人一把拉開,眼睜睜看着他娘的屍體只被再簡單不過的蒙了一塊肮髒的白布,就那樣被拖出了宮去,不知扔到了哪個角落,也許只是一片荒草叢生的亂葬崗。
那天之後他被人帶到了禦書房,第一次見到了皇帝。他本以為自己會惶恐,會膽怯,可真的見到時,心底卻是一片漠然。
皇帝啞着嗓子,低聲喚他,直到叫了三四遍,褚遂安才回過神來,他膝下挪了幾步,上前握住皇帝伸過來的手,輕聲道:“父皇,兒臣在。”
皇帝卻只是虛虛一握,便松開了他,神情似乎還有些疲累,問道:“怎麽忽然來了?”
褚遂安道:“兒臣前幾日去了趟金陵,沒想到回來後竟發現出了一樁大事,本不願來叨擾父皇清淨……可兒臣,實在覺得冤枉。”
……
白璇她們在殿外守了很久,裏面卻聽不到半點動靜,也不知皇帝會如何處置褚遂淵。
白璇此刻心不在此處,她還惦記着白溫景的身體,她記得自己曾在樨娘那裏看過的醫書,只想着回去或許可以去配一些藥,盡管不能解了白溫景的毒,可至少也能讓他不再這麽痛苦。
她有時候還會覺得愧疚,自己頂了他女兒的身份活在這裏,白溫景若是知道了,會不會覺得自己這麽多年來的疼愛都給錯了人?她越是愧疚,越是不安,就越是希望自己能在這最後的幾年時光裏,更多地盡些孝道。
白岚看她在發呆,神情凝重,也忍不住去注意她,只是白璇不肯告訴她出了什麽事,不然或許她還能幫她分擔一二。
正思索間,白岚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幾聲壓抑的哭聲,接着便是一陣告饒。
白璇他們也聽到了,沈晏問道:“要麽過去看看?”
白岚本不想多管這些閑事,若是惹出麻煩來就不好了。只是那邊哭喊聲越來越大,間或還能聽到鞭子抽在身體上撕裂的聲音,心下實在好奇,便對白璇他們道:“我過去看一眼就回來,你們在這裏守着。”
偌大的宮殿裏都沒有幾個人,白岚也無須擔心被什麽人發現,就放輕腳步走了過去。
她躲在一處涼亭後,看到不遠處小花園中,有兩個宮女,不知犯了什麽錯,被用鐵索綁住了,旁邊還有幾個宮女太監,手裏執着鞭子毫不留情地往她們身上抽,眼看着兩人渾身被抽打地血跡斑斑,卻還不停手。
為首的那個宮女滿眼厭惡,甩鞭子在其中一個宮女背上狠狠抽了一下,下一刻那處衣衫盡破,皮開肉綻。她厲聲道:“若不是娘娘心地慈悲,像你們這般惑亂宮闱的,早就被拖出宮去亂棍打死了!”
被打的那個鵝黃衣衫的宮女卻不肯服軟,即便背上已經血肉模糊,卻還是挺直了脊梁,擡頭怒視着那些執鞭的人,道:“我們即便再惑亂宮闱,也比你們這些為虎作伥的小人強!我心悅她,這輩子直到死也就心悅她一個人,我堂堂正正,問心無愧!”
她話音剛落,如雨般的鞭子便又抽了下去,另一個宮女顫巍巍地擡頭看了她一眼,雖一言未發,卻挪了身子要替她去擋。
白岚已然愣在了原地,那宮女說的每一句話都如同驚雷,在她耳邊轟然炸響。她倚在欄杆上,沒有注意到自己的雙手都在發抖,好像她掙紮糾結了多年的事,總算是有了一個答案。可她卻也并沒有覺得多意外,似乎自己一直便是這樣想的,只不過不敢承認罷了。
可這世上也有和她一樣的人,卻比她敢愛敢恨。
白岚彎腰從地上撿了幾顆石子,在手心掂了掂,趁那幾個人不注意,化了內力将石子彈出,幾人手中長鞭應聲落地。
可等他們回過神來要找那個用暗器傷他們的人時,卻四下不見有誰的蹤影,只得悻悻作罷。
白岚回去的時候,白璇問她:“剛才那邊怎麽了?”
白岚搖搖頭,溫聲道:“沒事,有幾個宮人在打鬧罷了。”
她們正說着話,殿裏忽然傳來了皇帝嘶啞震怒的聲音,他傳了大太監進去,渾身顫抖着指着他,道:“去把褚遂淵叫進宮來,把那個逆子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