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一次相遇】

夜七點四十五,白帝星首都燈火璀璨。

中軸線上,一條寬闊筆直的甬道将整座核心區一分為二,直抵坐落在盡頭的月白色皇宮雙月殿。這裏是洛茵帝國安防最為嚴密的區域,四座城門均由皇室禁軍駐守,看似空無一物的上空其實覆蓋有球形粒子防護罩,确保連飛鳥都無法接近半分。

一輛懸浮車在皇城北門前停下,負責看守的侍衛快步上前查看。因為地處雙月殿正後方,所以這裏是最偏僻的一個入口,除了內部人員外,平時很少會有訪客使用。

侍衛知道今晚有例行舉辦的晚宴,心裏難免覺得奇怪,他在駕駛位一側的門外停下,不禁對來人有些好奇——要麽是非常低調的客人,不想跟其他人過多接觸;要麽是個徹頭徹尾的新人,根本不知道這北門是供下人使用的。

可随着車窗降下,他看清了裏面那人的樣貌,整個人當即一怔,脫口道:“蘇少将,怎麽是您?”

蘇逝川很有禮貌地朝他笑了笑,将電子請柬遞過去,說:“是我,來路正好離這邊近,就不再繞遠去其他門了。”

“原來是這樣啊。”侍衛忙接過請柬,也沒查看,他朝蘇逝川十分恭敬地一欠身子,起身後揮手示意同伴開門放行,然後又道,“晚宴就快開始了,祝您今晚愉快!”

蘇逝川笑着說:“謝謝,辛苦你了。”說完,他升起車窗,駕駛懸浮車駛進北門。

皇城後區光線很暗,四周一片寂靜,一路開進去都沒遇見第二個來訪者。

蘇逝川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把車停穩,下車後沒着急趕往宴會廳,而是就地點了根煙,慢條斯理地吸了一口,再呼出煙霧。

“明明一點都不順路,”十七的聲音響起,“主人為什麽不走正門?怕遇見什麽人麽?”

聞言,蘇逝川沒來由地一彎嘴角,伸出空閑的那只手摸了摸右耳垂上智能體化形拟态出來的銀釘,輕描淡寫地說:“十七,你知道正門會經過哪裏麽?”

“數據庫裏有,”十七回答,“我去查一下。”

“不用了,”蘇逝川道,“是翎鹫廣場。”

“那廣場怎麽了?”十七不解。

“那裏有很多熒光礦石,夜景很好看。”蘇逝川掐滅煙蒂,緩步朝雙月殿走去,“所以會遇見很多人,我嫌吵。”

十七說:“主人,您在軍校的時候,行為心理學的成績應該不錯吧?”

蘇逝川想了想,回:“好像是滿分,怎麽了?”

“那人工智能的相關科目是不是很爛?”

“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的核心處理系統的綜合分析結果告訴我‘您在說謊’,可我如果僅用視覺觀察卻得不出這個結論。”

“……”蘇逝川險些被他氣笑了,卻依然冷着張臉,正色道,“再敢随便分析你的主人,信不信我讓你強制休眠?”

小銀釘瞬間吓得一抖,怕真被關機,于是乖乖靜音了。

雙月殿是白帝星的皇室正宮,是一片大型古典風格的建築群。

這次舉辦晚宴的宴會廳位于一座側殿的頂層,穹頂封閉,卻用全息成像技術模拟了浩瀚的銀河星海,優美的樂曲聲中,銀白色的星沙盈盈灑下,讓整座會場看上去少了皇室的奢靡,反倒是多了幾分高貴優雅的味道。

今晚的皇室晚宴并不正式,充其量只能算帝國高層之間的小型聚會,但受邀出席的賓客卻無一例外地擁有着漂亮的爵位,或是将級以上的軍銜。這樣的活動每隔一兩個月便會舉行一次,以皇室的名義牽頭,其目的主要在于給高層們一個相互走動的機會,同時也方便貴族繼承人以及新上任的軍官們混個臉熟,是很好的用于打開人際關系的平臺。

洛茵帝國以戰争建國将近四百年,表面看上去一片祥和,但內部的派系分化早已經非常嚴重了。

以軍部為首的主戰派不滿足帝國現狀,長久以來一直極力主張擴張星系。以教會為首的保守派則更傾向完善秩序,他們認為軍部的做法太過粗魯,在和平年代軍人不應該繼續占有如此高的社會地位,更不應該出手幹預皇室決策。

然而這種雙方僵持不下的局面卻在三年前被驟然打破——原第一順位繼承人,大皇子萊蒙·特蘭澤遇刺身亡,老皇帝遭受打擊身體狀況急轉直下。

一時間,洛茵帝國大權無主,所有人都在默默揣測那位亡命刺客究竟受雇與誰?然而僅僅就在三個月後,帝國第一騎士雷克斯舉兵叛國,攜舊部逃離白帝星,成立自由聯盟,劍鋒直指洛茵帝國。

正是由于這個契機,當和平不在,軍權再度崛起,那些分化而出的裂隙非但沒有因為戰争威脅而愈合,反倒是暗潮洶湧起來。

蘇逝川進門後從侍那裏取了支低度數的香槟,然後很低調地站到了宴會廳的角落裏,一邊心不在焉地抿酒,一邊靜靜留意到場的賓客。

放到上一世,蘇逝川此時雖然年紀輕輕就挂上了少将軍銜,但說到底不過是沾了家族榮耀的光。人們顯然更樂意相信蘇逝川之所以能夠平步青雲,完全是因為皇帝對于開國統帥的緬懷,因此軍部上下與他面和心不合的同僚比比皆是,暗地裏自然也是少不了一番含沙射影的調侃諷刺。

這些流言蜚語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以後,才逐漸随着戰績和功勳的累積而消散殆盡。

然而換做現在,蘇逝川反而對眼下的境況非常滿意——他是軍部新人,雖位及少将,但也尚未嶄露頭角,旁人待他表面客氣,言辭舉止中卻又能隐隐品出幾分蔑視來——正好是既有些權力,又不至于引人關注的時間點,做什麽都方便。

不知不覺,晚宴開始後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這期間蘇逝川既沒有主動與人攀談,也沒有被任何人搭話,自始至終都是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喝酒,像個格格不入外人。

十七不敢再輕易探查主人的腦波,只好默默觀察他的表情,最後實在忍不住了,才小心翼翼地說:“您在考慮什麽?”

“在想今晚來的人裏面有沒有值得被利用的。”蘇逝川淡淡道。

聞言,十七靈機一動,忙問:“您這麽快就有計劃了?”

“那倒不是。”蘇逝川低頭抿酒,眼睫卻輕顫着擡起,眸光細細打量過視野內的每一個人,“你也知道,那場覆滅洛茵帝國的終戰發生在五十年後,而就算在現在的時間線上,雷克斯也已然叛國,聯盟存在的事實是我無力改變的。”

“——那場一決勝負的戰争不可避免,但我不可能白白等上五十年,‘狩獵計劃’給我的時間很多,卻也很少。”

十七一驚,訝異道:“您要催化戰争爆發,讓帝國和聯盟提前做出了斷?”

“我是有這個想法,”蘇逝川道,“不過也要等到有十足的把握以後。”

十七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說:“主人說得對,您必須确保帝國的勝利。”

“不。”蘇逝川糾正道,“我要确保的是三殿下的勝利。否則就算時間提前,然而歷史重演,那麽我這次回來又有什麽意義?”

“說到三殿下……”十七不确定地瞄了主人一眼,“您說您在這裏遇見了他,可……他人呢?”

待他說完,蘇逝川無聲一哂,手腕輕搖晃動着水晶杯裏的酒,輕描淡寫道:“我們這位三殿下年輕的時候沒一點皇子的正行,結交了一群狐朋狗友,那群人必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大概正在某間偏殿裏喝酒呢吧。”

“這樣啊……那要不要去找找?”

“不用。”

“為什麽?”

蘇逝川好整以暇地說:“因為狐朋狗友可以喝酒,卻不方便做別的。”

“別的?”小銀釘扭動了一下,狐疑道,“主人,人家雖然是高級智能體,但因為剛啓動不久,所以還無法解讀含義太深的語言信息,您介不介意換個簡單點的表達方式?”

“可以。”說罷,少将大人一本正經地抿了口酒,幽幽開口道,“三殿下那個混蛋風流成性,喜歡拈花惹草,跟那群二世祖喝夠了自然會衣冠楚楚地回到晚宴上來。”

十七嗓音發顫:“來……來做什麽?”

“當然是獵豔了。”少将大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暖飽思淫欲這種古語,放在殿下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了。”

十七:“……”

作為一只單純的智能體,十七是非常看不懂自家這位主人的。

“您怎麽好像很嫌棄他的樣子?”十七弱弱地揣摩,“難不成……您就是被三殿下獵的那個豔?”

蘇逝川:“……”

這就還智能體?也太沒眼力見些!被戳中痛處的少将大人隐忍地緩了口氣,高腳杯置于大理石窗臺,發出一記飽含怒意的聲響。

十七吓得一哆嗦,不用主人開口,便十分自覺地自我休眠了。

而就在這時,會場的侍者們陸續接收到通訊器傳來的命令,快步穿過侃侃而談的賓客,直奔宴會廳正門。同一時間,那扇閉合已久的大門被人從外面開啓,姍姍來遲的侍者匆忙分列在兩側站定,朝來人恭恭敬敬地彎下腰。

與此同時,孤身一人站在窗前的蘇逝川若有所感地回過頭去,穿過漫天灑下的星沙與夜色,他看見了那個身着華服、面色微醺的人出現在門前——那種前世今生,仿佛被神明寫死的宿命猶如一道閃電,直劈入肉體,摧毀了深埋其中的柔軟靈魂。

從最後那則通訊中斷到此時此刻,他從沒有設想,也不敢去設想——

再一次見面時,他究竟會用怎樣的心境去面對?

這一眼相隔兩世,相隔被人為撕裂開來的整整五十年的星辰與大海。

那一刻,銀河的光輝彙聚一處,将那人雪白的禮服映襯得聖潔而又明亮。蘇逝川一瞬一瞬地注視着他走進宴會廳,身體不可抑制地輕輕顫抖,他心底逐漸彌漫起一種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前世今生,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體會到究竟什麽叫做“失而複得”。

——你留下遺言,要我這一世對你不那麽冷淡。

——那麽,等到我們再次相遇,你是希望我站在人群之中,還是這一次,換我主動走到你的身邊?

蘇逝川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而沒等到他邁動腳步,身處大廳另一端的三殿下便毫無預兆地擡起頭。

目光相遇,他們又見面了,一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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