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背離使命】
話音終止,兩人之間陷入長久的沉默。
這不是一個輕松的話題,盡管講述人說得平鋪直敘,冷漠客觀,但依然難掩字裏行間那股子顯而易見的血腥味。西法即便不能感同身受,卻多多少少也受到了影響。
兩人接觸不多,但是在他的認知裏,蘇逝川永遠是八風不動、游刃有餘的。他是個自制力格外優秀的人,成熟隐忍,老道得不符合年齡,鮮少會讓情緒外露。可在說出剛才那番話的時候,他能明顯感覺到他的情緒有波動。
看來是找到那個“混蛋”了,三殿下默想,只是沒想到會是個已經去世的人……
本身就百毒不侵,現在心裏還有個陰陽兩隔的白月光,這要怎麽走心啊?
西法頓時非常糾結。
在他對面,蘇逝川已經調整好了情緒,神色清冷如初,擡腕看了眼通訊器。眼下還不到晚上九點,時間尚早,通常來說野外第一晚都是綜合狀态最好的時候,不需要過早休息,但争奪游戲性質不同,跑太快反而會适得其反。
确認好時間,蘇逝川注意到還有幾條未讀消息,發件人顯示均為“阿寧”,內容都跟加試進度有關,沒提其他事。
按照計劃,加試前兩天他們都會留在駐軍基地,第三天下午才會返回軍校準備接應通過考核的新生。兩人同專業出身,阿寧年紀再輕也是入了行的正規特工,“聽查探看”這些基本素質一樣不缺,蘇逝川在不在基地他心裏清楚得很。
這種時候“清楚卻不點破”往往是聰明人的做法,聰明人難得,但也同樣難以輕信。
蘇逝川對這個阿寧的印象不錯,最近幾天一直在回憶。
只可惜過往一生他在軍部接觸過太多的人,想要從誰身上發現破綻,進而對應上一個擅長僞裝和易容的特工,這本身無異于天方夜譚。
想到這兒,蘇逝川退出收件箱,暫時不去管那些未讀消息,擡頭看向西法,說:“今晚不走了,你早點休息。”
經他這麽一說,西法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還沒向蘇逝川提自己跟奧斯汀的約定,忙道:“不行!”
蘇逝川原本打算去周圍查看情況,聞言又重新坐了回去:“怎麽?”
也說不上來是因為什麽,西法出于本能很信任他,索性将飛行器上的安排和盤托出,最後說:“就是被你打了一頓的那個奧斯汀,除了人有點愣其他的都還不錯,所以打算組隊試試。”
蘇逝川聽完就笑了,道:“敢在加試裏冒險組隊的都是聰明人,不過你還是得小心點,以免最後被別人切了呼叫器。”
“這個你放心,我也不是随便選人的。”西法十分狡黠地一勾嘴角,走過來坐到蘇逝川旁邊,低聲說,“如果我沒記錯,他父親是機甲陸戰隊的一個中将,年紀不小,但軍銜只比你高一級,而且還不是重要職位,說直白點就是有軍銜沒軍權。”
“現在全帝國都知道我二哥即将繼位,巴不得趁他還是皇儲的時候刷個臉熟,杜科爾中将也不例外。然而二哥沒那麽好見,不像我這個成天無所事事的三殿下,所以中将先生年初給我送了不少東西,還打算引薦獨子給我認識。”西法閑得無聊,執起十七的兩只前爪,像對待普通犬類那樣跟他握了握。
十七:“……”
十七非常無語,揚起長臉看蘇逝川,意思是,我能咬麽?
蘇逝川按着腦袋又把那張長臉掰回去,用行動回答,不可以。
十七:“……”
十七默默翻了個白眼,心說見色忘義。
雪橇犬毛厚,身體十分暖和,西法給它梳理毛發,順帶着還能焐手。十七被伺候舒服了,整只狗安靜下來,乖乖立在兩人中間當電燈泡,吐着舌頭哈哈喘氣。
“當然,我們那時候沒見成面。”西法說,“不過奧斯汀知道我,就算是為了父親,他也不會随便對我耍手段。”
蘇逝川對這套官僚味道十足的說辭倒不意外,而是問:“那你有沒有打算陰了他?”
“沒有。”西法坦言,“我承認不是完全沒考慮過,但後來覺得不劃算。我的想法很簡單,你只留十二個人,奧斯汀應該在有能力留下的那批裏面,與其陰他一次讓他恨我,不如在身邊留下個同伴。”他擡眸看向蘇逝川,“老師,你覺得呢?”
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蘇逝川凝視着西法的眼睛,看篝火倒映在那雙湛藍的眸底,形成一枚明亮跳躍的光。那聲“老師”仿佛帶着某種奇異的魔力,他還是第一次在這個年紀的西法口中,聽他用那麽認真的語氣讀這個詞彙。
“你說的有道理。”蘇逝川說,“你是帝國的皇子,就算從這個專業畢業也不需要進入情報部,你的姓名和身份将被永遠保留,确實沒必要對同屆‘趕盡殺絕’,他們今後也可能會進軍部各司要職,沒必要為自己留下隐患。”
這話一出口,蘇逝川怔了一下,片刻後又像什麽也沒發生過那樣。
西法沒發覺他失态,笑道:“老師,你考慮得真遠。”
“老師還需要考慮得更遠才行。”蘇逝川也笑了,“今晚就在這裏休息,明天我會帶你去你們約定的地點。”
西法想了想,問:“現在多了一個人,你還會留下麽?”
蘇逝川:“你希望我留下我就會留下。”
“真不怕被別人知道?”
“知道又怎麽樣?”
“萬一在背後議論你呢?”
“那就讓他走。”
西法簡直受寵若驚,還要再說,蘇逝川卻先一步站起來,脫下大氅,迎面蓋在他臉上。
“天氣冷,少說話,保存體力。”蘇逝川跨過枯木,朝灌木後面走去,“好好休息,我就在附近。”
大氅帶着體溫,溫暖而厚實,西法被蒙在裏面一動也不動,仿佛被突然擁進了懷裏那樣,四周都是屬于那個人的幹淨氣味,像是冰天雪地中一次親密無間的接觸,然後他發現自己好像有點硬了。
十七十分嫌棄地站起來抖抖毛,留下滿腦子猥瑣念頭的三殿下,搖着尾巴追蘇逝川去了。
距落腳地方不遠有一條溪流,水速很快,到了冬季也不會結冰。軍校雖然沒有改造過凱特大陸的自然地貌,卻特意淨化了內陸水源,以便于滿足進行定向越野或者實戰演習的軍校生的基本飲水需求。
蘇逝川用水壺接水,打算帶回去煮開,給西法明早醒來喝。
十七來到他身後變回人形,正要上前幫忙,卻聽見蘇逝川說:“我來就行。”
“您對他也太好了,”十七說,“三殿下年紀還小,正好進軍校磨磨那種玩世不恭的性子,您倒好,非得把他寵壞了不可。”
蘇逝川一笑,站起來擰緊水壺蓋子,回頭看向十七:“有那麽明顯麽?”
十七的人形依然是那副矜持俊逸的青年模樣,全然看不出雪橇犬時的脫線,此時兩臂抱胸站得挺直,一臉正色地看着蘇逝川。蘇逝川很久沒見他這副樣子,愣是被看得嚴肅起來。
“這還用說嘛?往你倆旁邊一站,聞味就知道有一腿,都不用看!”十七清楚這話說出來有點不尊敬,所以說歸說,聲音卻心虛地弱了不少,“您還一點不收斂,生怕別人看不出來。”
被智能體數落的少将大人靜了兩秒,沒忍住,笑了。
十七:“……”
“不要笑!”十七一本正經,“知道您在意三殿下,要不然也不會剛經歷過靈魂回溯,就……”他沒臉說,咳了一聲掩飾過去,又道,“現在皇儲不是三殿下,您也得到了暗示,他處境尴尬,您幫他可以,但不應該讓別人看出來你沒站二皇子的隊。”
“這不是幫他,被有心人看見,反倒會害了他。”
聞言,蘇逝川眸底的笑意散了,他直視十七的眼睛,淡淡道:“我知道。”
十七不解:“知道您還……”
“十七,你冷靜點。”蘇逝川走過去,起手按上他肩膀,安撫性地握了握,“我知道你急,其實我也是。”
“‘狩獵計劃’啓動至今過去了一個月,可我這個執行者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你作為唯二的參與者,很想知道我的想法,對不對?”
十七剎那靜了,半晌點了點頭。
蘇逝川了然一笑,道:“其實我心裏很茫然,也很無措。”
“在這條被回溯的時間線上,只有我知道未來五十年的脈絡,知道當終戰打響,帝國會被聯盟的戰火攻陷,知道西塞會不戰而逃,也知道西法會死在雷克斯的劍下。”
“可大局當前,我卻不知道究竟該從哪裏下手!”
那最後一聲尾音被徒然擡高,溪流水聲陣陣,但十七還是捕捉到那聲音背後的失控。
蘇逝川深吸口氣,冰冷徹骨的空氣一直凍入心口,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西塞昏庸無能,而且還間接促成了西法的戰敗,我不可能再對他盡忠。可是,如果我叛了西塞,又要怎麽才能阻止帝國的滅亡?”
十七一瞬不瞬地盯着蘇逝川的眼睛,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忍不住一語點破:“其實您早就做了決定,不是麽?”
蘇逝川沉靜的眸光忽而變得危險起來,沒有回答,而是問:“這也是你通過系統分析得出來的結論?”
“不是,您說過不喜歡我窺探您的思維,十七不敢随便分析。”十七低聲說,“只不過,需要權衡的問題全部擺在了眼前,就算我是智能體,不依靠數據分析,也還是可以看出來的。”
“不錯。”蘇逝川的眼神重新軟化下來,“西塞不是一個值得擁護的皇儲,可我受命回來,如果幫助西法篡位,這無異于是在叛國。”
“十七,你現在幫我分析一下,我到底要怎麽做,才能以一己之力背叛過我的國家?”
“您需要人,”十七不假思索道,“所有的敵人都值得被利用。”
這話跟“狩獵計劃”啓動前夕尤納斯博士的叮囑如出一轍,蘇逝川陷入深思。
“他們想覆滅帝國,或者達到其他目的,那麽矛頭所指首先就是王座之上的人,至少在西塞倒臺以前,你們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而且……”十七緩了口氣,目光溫順地看着蘇逝川,“您也不是一個人,您還有我。”
“十七被喚醒後讀取到的第一條初始程序,就是無條件地相信您。”
“不管您選擇站在誰的身後,也不管你做出什麽樣的決定。”
“我只有您,絕無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