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見人說人話】
話音沒落, 佩莉感覺撫摸在頭頂的手掌及不明顯地微微一頓。她所有所感地仰起頭,兩人的視線不期而遇, 透過金屬面具镂空的眼部,注意到面前這個男人的眼神變了。
蘇逝川心底的訝異不輕, 對這句聽上去頗為随意的預言大感意外,但沒有過多表現出來。他短短地靜了幾秒,手掌下移輕輕撫開擋在小巫女眼前的一縷發, 心平氣和地問:“之前在皇儲行宮,你拒絕向西塞透露帝國的命運,為什麽現在又會告訴我?你就不怕着命運被我更改, 導致自己遭受預言的反噬麽?”
“并不是完全不能透露,我會挑選出我認為可以告你的部分說出來。”佩莉的聲音很輕也很細,聽上去格外聽話, “而且這本身就是洛茵帝國被修改過後的命運。”
蘇逝川霍然睜大眼睛:“什麽意思?”
佩莉執起他的左手, 翻過來将手掌打開, 然後用食指戳了戳掌心上命運線的伊始。蘇逝川順着她的示意看過去,注意到小家夥描摹着那道不甚清晰的掌紋, 一點一點向下滑動。
“在這個世界裏, 命運就像是一條線, 不管所屬對象是人是物,他們的命運都只有一個走向。而沿途的每一段遭遇, 或喜、或悲、或得、或失,都是在他們誕生之日起就既定好的,所以才可以做出預言。”
點在掌心的手指停下, 佩莉擡頭看向蘇逝川:“其實巫女并沒有遇見未來的能力,只是可以看見那條預示命運走向的線。”
“你看見了洛茵帝國的命運出現了轉折?”蘇逝川問。
“是這樣的,”佩莉說,“它原本應該以一種方式滅亡,就在——”她頓了頓,那雙嬰兒藍的大眼睛倏而放空,過了一會兒才喃喃道,“就在五十年後,毀于戰争。”
蘇逝川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低聲說:“說下去。”
“但是現在那條線變淡了,未來選擇了另一個方向。”佩莉在蘇逝川的掌心上比劃,手指頭一轉,朝側面畫下去。
蘇逝川垂眸盯着掌心久久不語,心裏悄然漫起一股冰冷的寒意。他能理解那處“轉折”所指,可既然是這樣,為什麽百年以後坐上王位的人依然是聯盟的領袖?難不成……是“狩獵計劃”失敗了?!
另一邊,熟練打嘴架的兩人終于在十七極度不爽的一聲“哼”中停了下來。
這是智能體的語言組織能力不及人腦快準狠的标志,但勝在終結那一刻的氣勢,所以自動屏蔽了“輸”這個概念的十七心裏還有點小得意,心想,嗯,又是平手,然後心情舒暢地不再搭理讨厭的深海魚。蒼星隕落得清淨,繼續靠回會議室角落,兩臂交叉環抱在胸前,眸光狀似無意地落在蘇逝川帶回來的那個小姑娘身上。
十七一扭頭,正看見自家主人身體側向巫女的方向,兩人挨得很近,而且是一副親密無間、低頭閑聊的樣子。深切感覺自己失寵的十七險些激動得眼球脫出,當即化形成雪橇犬,搖着尾巴三兩步蹿上沙發,在蘇逝川的另一邊蹲坐下來。
“主人,”十七乖巧地說,身後那根毛尾巴在沙發上掃來掃去,“您在想什麽?”
蘇逝川不動聲色地回過神來,下意識回了句:“沒什麽。”然後他端起茶杯放到佩莉手裏,讓她捧着喝,這才正式看向十七,道,“那兩個人的情況怎麽樣了?”
十七死死盯緊那杯給主人給主人倒的、現在卻落在小丫頭手裏的茶,心裏一百個不高興,不過立馬又被蘇逝川的一句問話治愈了,搖着尾巴,恭恭敬敬地回道:“那個女刺客身上有兩處致命傷,我把她擱在治療艙裏烤了兩天,現在命是保住了,不過因為身體虛弱,所以醒着的時間不長,現在應該睡下了。”
蘇逝川擡眸看了蒼星隕一眼,緩慢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十七又道:“博士就不太好了,本來還挺健康的,但是被劫回來以後不僅拒絕合作,而且還開始絕食。我怕他撐不到給您修理機甲的時候,所以暫時把人固定在了床上,免得他自殘,暫時靠營養液維持基本生命需求。”
“做得不錯。”蘇逝川摸了摸十七的頭,然後翻開袖口查看時間,起身站起來,“我去看看博士。”
十七跟着就要跳下沙發,蘇逝川卻提前把他攔了下來,指了指旁邊的小巫女:“還沒介紹,她叫佩莉,以後也會留在這裏,你記得好好照顧。”說完,他又分別朝佩莉示意雪橇犬和不遠處的蒼星隕,說,“這位是十七,高級智能體,确實不是人類。那位名叫蒼星隕,是什麽你應該可以看出來。”
佩莉抿着茶杯邊緣,小心翼翼地朝蒼星隕瞄了一眼,說:“魚。”
蒼星隕:“……”
十七哈哈哈哈笑得形象全無,在沙發上滾來滾去。
蘇逝川也忍不住笑了,取過狐裘披風給佩莉蓋住雙腿,糾正道:“是鲛人,不過只有一半的血統。星隕沒有那麽可怕,你不用怕他。”
“不,”蒼星隕冷冷的說,“我很可怕。”
蘇逝川聞言回頭看他,眸底的笑意不覺加深,然後随手拍了拍快要笑抽過去的雪橇犬屁股,吩咐道:“星隕跟我一起去見博士,鐐铐的鑰匙呢?”
十七耳朵一動,不笑了,一骨碌爬起來,一邊從尾巴毛裏翻出鑰匙,一邊眼巴巴地問:“我不行麽?”
“你留下來照顧佩莉。”蘇逝川接過鑰匙,快步走過去把蒼星隕腳踝上的鎖铐打開,道,“走吧。”
蒼星隕沒說話,更在蘇逝川身後,兩人離開會議室。
這一層的格局被十七重新布置過,走廊蜿蜒曲折,兩邊有不少按功能分開的房間。蘇逝川此前只看過設計圖,這也是第一次過來,所以走得并不快,偶爾還會打開門看看裏面的情況。蒼星隕全程默不作聲,對方停下他也就跟着停下,安安靜靜地等在一邊。蘇逝川最關心的必然是機甲修理室,所以特意繞了個遠道過去。
機甲修理室是由原本的地下劇院改裝而成的,縱深将近十米,空間開闊明亮。眼下設備還不齊全,不過整體來說已經初具雛形,蘇逝川走到停放機甲的區域前取出懷表,玄凰自主解除拟态,停進了屬于它的位置。
蘇逝川仰頭看向尚在休眠的白銀機甲,漫不經心地說:“星隕,國慶日那晚的事已經結束了,你不用太過在意,也不用覺得虧欠了我什麽。我個人還是更希望你可以恢複到之前的那種态度,把我們之間的關系當成是合作,而不是別的。”
蒼星隕不置可否,沒有說話。
蘇逝川莞爾一笑,又道:“有什麽想問的你就問吧。”
“你說那個幽冥星的巫女是別人進貢給西塞的貢品,”蒼星隕淡淡道,“為什麽會落到你手裏?”
蘇逝川側身看他:“國慶日的暗殺結束後,西塞在他的行宮單獨召見了我,讓我做他的皇導師,我同意了。”
此話一出,蒼星隕那張向來鮮少有情緒外露的臉上,登時現出了一抹可以稱得上是愕然的表情,眼神也旋即變得戒備起來:“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現在是西塞的人?”
“對。”蘇逝川大方承認,“實際上我下午還去過皇儲行宮,所以才碰巧遇見了佩莉。”
“你是怎麽考慮的?”蒼星隕對巫女不感興趣,直言追問,“你現在這種行為算什麽?西塞身邊的卧底?”
蘇逝川平平“嗯”了一聲,道:“你應該很清楚,我想做的事遠不是依靠我們幾個人都能完成的,所以我需要依附住這個國家裏可以為我創造條件的人。西塞不過是在利用我,但這一次最公平的地方就在于,我也是在利用他。”
蒼星隕眉心淺蹙,隐隐覺得蘇逝川的措辭有些怪,但具體是哪裏又說不上來。不過聽完這番解釋,他心裏的懷疑倒是稍稍放下了,沉默片刻後,忍不住問:“其實我一直不能理解,你為什麽不直接解決掉西塞?那樣一來洛茵帝國只剩下一個三殿下,他必然會成為下一任皇帝,這樣不好麽?”
“你想得太簡單了,奪權跟殺人不一樣,不是一刀下去就一了百了的。”蘇逝川說,“就算不考慮帝國內部的猜疑和不滿,單憑遠星系對白帝星蠢蠢欲動的聯盟軍隊,我就不能這麽早把西法送上那個位置。”
“我确實只懂殺人不懂政局,而且這件事也輪不到我發表意見。”蒼星隕緩步過來,在蘇逝川面前站定,他的聲音平和,态度十分認真,“但是,我想跟在你身邊的人應該都能看得出來,你把三殿下保護得太好了。”
蘇逝川不由得一怔。
蒼星隕:“我知道你想給他的是沒有內憂外患的洛茵帝國,你留着西塞,是想利用他手中的權利來對抗聯盟。等到外敵消失,你肯定會親手解決掉帝國內部所有阻礙西法上位的人,你不會在意這條路上鋪了多少具屍體,你只關心這些屍體鋪得是否平整。”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那樣一個沒經歷過權謀和戰争洗禮的三殿下,他真的能坐穩雙月殿裏的王座麽?”
眼睫輕顫,蘇逝川的視線垂落下來,有意不去看蒼星隕的眼睛:“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我也覺得你應該知道,但是我不能理解你為什麽明知故犯?”蒼星隕伸手扣住蘇逝川臉側,拇指按住他下巴,強迫他擡頭與自己對視。蘇逝川被這個明顯冒犯了的舉動驚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聽見對方一字一頓道,“你可以為他鋪路,替他殺人,但是你不能代替他成長為一個男人。”
蘇逝川微微渙散的瞳孔驟然縮緊——
他知道,他心裏比任何都更清楚!但是他不敢……
在這個世界,人肩上的責任是要用血去償還的,否則西法也不需要戰死在翎鹫廣場!
為國戰亡怎麽樣?被千萬人銘記敬仰又怎麽樣?
再多的贊譽在死亡面前都是蒼白的,它們不過是世俗為死亡冠以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為什麽明知故犯?蘇逝川在心裏失聲大笑,因為他不想再體會一次聽着他斷氣感覺啊!
兩人之間隔了一張面具,眼睛成了此刻唯一能夠顯露情緒的地方。蒼星隕凝視着蘇逝川的眼睛,注意到他的眼眶紅了,潤澤的黑眼珠仿佛蒙上了一層水膜,似是随時可能落下淚來。蒼星隕完全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當即松手朝後退了一步:“抱歉,我冒犯了。”
“沒什麽,”蘇逝川道,“你說的很對,我會重新考慮。”
說完,他頭也不回道的離開機修室:“該去見博士了。”
那個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平靜,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這個男人坐在鐵窗外,游刃有餘地抽着煙跟他談條件。
蘇逝川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成熟感,與年齡無關,與閱歷無關,這種成熟體現在他言行舉止的方方面面,以至于天方夜譚從他的口中說出,都會帶上那麽點有條不紊的味道,讓人覺得手可摘星辰,并不是實現不了。
蒼星隕定了定神,感覺那個眼神應該是距離太近産生的錯覺,畢竟他從來沒在這個男人身上見過那麽脆弱的一面。
關押博士的房間位于整個地下一層的最深處,是被隔離出來的休息區。蘇逝川不知道具體房間號,所以由蒼星隕帶路,等到了地方才吩咐他等在外面,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裏很暗,只有一臺監測生命體征的儀器亮着,散發出幽綠的冷光。蘇逝川沒有開燈,緩步走過去查看了一下儀表顯示的數據,發現除了血糖偏低意外,其餘體征都還算得上正常,這才安下心來。
時間已經晚了,床上的人呼吸均勻,看樣子是睡熟了。
蘇逝川打開冰箱取出一支營養液,又拆開新的注射器,吸飽液體,仔細擠壓出多餘的空氣,然後走到床邊。他伸手撸起博士靠外一側的袖子,指腹按壓手臂尋找到适合注射的血管,緊接着幹脆利索地插進針頭,拇指施力,緩緩把營養液推送進去。
“我知道您沒睡,”蘇逝川輕聲說,“如果感覺身體可以,我想跟您聊聊。”
話閉,整個房間安靜下來。
直到一整管營養液注射完成,蘇逝川将注射器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見尤納斯依然毫無反應,他轉身走到房間另一端的沙發上落座,兩腿交疊跷起,目光靜靜注視着床上的人。
“在國慶日以前我還沒有名字,那晚過後,軍部的通緝名單上多了一個叫做‘烏鴉’的人,罪名為劫持中央科學院的核心研究員,并且暗殺皇儲西塞·特蘭澤——”
他話沒說完,病床上的被子猛然一掙,黑暗中響起鎖鏈啷當的輕響,下一刻,一個略顯虛弱的沉緩男聲響起,那人怒道:“你竟然暗殺了皇儲殿下?你知不知道以當下的格局聯盟正盼着帝國大亂,難道你是聯盟的卧底麽?!”
蘇逝川似笑非笑地看着年輕了五十歲的博士,把餘下的話補充完整,他說:“未遂。”
尤納斯:“……”
尤納斯強撐着身子靜了足有一分多鐘,像是在确定對方此言的真實程度,末了洩氣一般地躺回去,盯着天花板,冷冷道:“我不管你是什麽鳥,我都不會為你們工作,我們沒什麽好談的,你走吧。”
“其實在當初決定劫持您過來的時候,我就能預見眼下的情況。”蘇逝川心平氣和地說,“剛才走過來的路上我就在想,到底怎麽樣才能說服您,讓您知道您幫我并不是在叛國,反而是在複國呢?”
“胡說!”因為情緒激動,尤納斯剛說完話便開始劇烈咳嗽。
蘇逝川耐心地等他咳完,順開了那口氣,才複又開口:“博士,不知道您怎麽看待‘時間回溯’這個概念?”
尤納斯聞言驚住,蘇逝川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您是不是覺得意外,為什麽我會知道您正在秘密研究的課題?”
“你是科學院的人?”尤納斯道,“你是誰?”
“我不是。”蘇逝川說,“我是五十年以後,被您用‘時間回溯’成功送還回來的一個人,您作為課題的主導者,應該很清楚自己研究這項課題的原因,所以您也應該知道我為什麽會回來。”
尤納斯沒有說話,只是側頭看過來,因為身體被綁帶固定住,所以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十分費力。而且房間光線昏暗,他只能知道沙發上做了個人,聽聲音是此前接觸過的,再多的信息也就不得而知了。
但這人竟然知道最核心的機密!
作為“狩獵計劃”的前身,“時間回溯”的課題誕生于三年前,當時在精神學研究領域頗有造詣的尤納斯博士受到了皇帝的秘密召見。因為自由聯盟的結成,洛茵帝國獨霸星系的穩固地位受到了影響,老皇帝晚年多疑,擔心在自己死後新帝鬥不過雷克斯,所以對尤納斯提出了這個大膽的假設,目的就是給洛茵帝國重來一次的機會。
這項課題因為影響範圍極大,所以除皇帝和尤納斯兩人之外絕不可能有第三人知道。按照設想,應該是在研究取得重大突破以後再由皇帝選定參與計劃的人選,而課題啓動至今不過三年時間,一切都還停留在初始階段。
他為什麽會知道?
其實尤納斯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作為科學工作者,他的嚴謹決定了他只相信眼睛所能看見的實驗結果:“你……”他嗓音發顫,說不上是興奮還是恐懼,他忍不住追問,“你在五十年後是什麽身份?”
蘇逝川沒有急于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病床旁,然後解開固定在尤納斯身上的綁帶,豎起只羽毛枕頭,再把他扶起來靠好。
“我是當時的帝國最高統帥,依照計劃,原本還有一個人會跟我一起回來,但是他出了意外,所以現在只有我。”
尤納斯辨別不出這段話的真假,他死死盯着對方佩戴有金屬面具的臉,似乎是想透過僞裝去看清他的本質,他顫聲問:“五十年以後發生了什麽?計劃為什麽會啓動?你……是來執行什麽任務的?”
“銀河歷437年,聯盟的殲星艦和機甲攻破了白帝星的防線。”蘇逝川說,“帝國滅亡,代號‘狩獵’的計劃啓動,我奉命回來改寫洛茵帝國的命運。”
聞言,尤納斯的心髒狠狠一顫,還沒來得及開口,他眼睜睜看着對方在床邊單膝跪下。
蘇逝川深深緩了口氣:“在計劃臨啓動前,您曾經叮囑過我,說這一切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我只能依靠我自己。但是我仔細想過,您作為‘時間回溯’的研究者,您一定可以理解我說的話,一定能判斷出它究竟是真是假。”
“博士,洛茵帝國已經亡過了一次,是您給了它絕地重生的機會……”
“我需要您的幫助,”蘇逝川擡頭看他,“否則我很難複國。”
到此,尤納斯心底的震驚無以複加。
“你要複國,又為什麽要暗殺皇儲殿下?”他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因為當帝國軍隊被聯盟擊潰的時候,西塞沒有選擇戰鬥至死,而是棄國而逃。他這一舉,間接害死了本應該回來的另一個人。”
“那個人是誰?”
“是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