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朋友
今晚的月亮很暗淡,悄悄從厚雲中探出一角,半死不活地亮着。
佟因一步步靠近村口的高門。
說是村口高門,其實更像是一個标志,因為村口根本沒有設阻攔,空蕩蕩的地上只有兩根石柱立着。
佟因小心翼翼地瘸着腿跨出一步,也就是這一步,似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遠方的山水輪廓隐隐伫立,樹木繁茂,空氣清新。
她的注意力不在山水,而是在猶豫另一只腳該不該跟着邁出。
實在是……太奇怪了。
她想破腦袋都想不到,這村口會有這麽多人。
密密麻麻的腦袋,一雙雙亢奮發亮的眼睛,沒目标地亂飄。
這些人坐在地上,或抱着大餅,或抱着杯子、木塊,視如珍寶,時時撫摸,更有奇怪的整個人抱着棺材不肯撒手,拿臉瘋狂蹭着。
如虔誠到極端的信徒。
大餅是沈家的,她住沈家的那一晚曾吃過,特別難吃。
棺材是周巫的,那種粗糙的工藝一眼就能認出,她還親自躺過,被木刺刺過不少次。
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不怪她多心,實在是場面太詭異,大晚上的不回家,一個個抱着這些東西在村口靜坐,眼冒綠光。
也沒堵着路,讓出了一條能出入的道,很窄,坐在兩邊只要一擡手就能碰到走過的人。
佟因遲疑了半響,最後下定決心邁出去。
誰知道她只是擡了擡另外那只腳,這群人發亮的眼睛霎時間找到了目标一樣,齊刷刷地刺向她,眼裏癫狂更甚。
佟因:“……”
或許只是錯覺?她試着探腳。
“你只要邁出去一步,就會立馬被憤怒撕碎。”
原本一片寂靜,驟然響起一聲,把本就緊繃的佟因吓一跳,唰地抽回腳。
她一扭頭,看見李追玦在她身後不遠處站着,大晚上的打着油紙傘,身影被月光映得冷冷清清。
“李廟主!”她奇怪看他,“大晚上的你怎麽打傘?下雨了?”
他搖頭,“月光太烈,怕曬。”
佟因擡頭看看像要熄滅的月亮:“……”
你帥你說什麽都對。
佟因環顧那群虎視眈眈的人,問:“李廟主剛剛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我告訴過你,怪物不會允許你出去,不只是你,村裏的任何人都出不去,如果你心裏想着徹底離開不再回來,邁出去的第一步,他們就會撲上來把你撕碎。”
“若是想着只出去走走,還會回來,便不會有任何事情,去到任何地方,依舊是被人追崇的大人物。”
佟因愕然:“為什麽?”
油紙傘微斜,遮了他半張臉,只露出下颌角的線條:
“這是跟怪物交易的代價,只要離開村子,怪物賦予的幻術會徹底失效,門外被幻術欺騙的人會瞬間清醒過來,随之而來的憤怒将使他們恨不得吃了你。”
一句話,把佟因腦海裏的線索全部串聯起來,她恍然大悟:
“村裏的人用負面情緒跟怪物做交易,得到幻術後把自己的垃圾幻化後賣給村外的人獲得財富?!”
難怪沈家那些餅那麽難吃,外面那群人卻視如珍寶,原來都被幻術蒙蔽了雙眼,甚至還可能被幻術降了智。
而村裏的所有人靠出賣自己的負面情緒,成為了衣食無憂的有錢人。
但這麽一賣就是一輩子,結果是死在村子裏也出不去。
他的傘擡起,似乎只是兩步便來到佟因的面前,把她籠罩在陰影下。
佟因跟他有不小的身高差,一擡頭只能到他的下巴,看見他垂着眼,細長的眼睫,看見他嘴唇的線條,很近,她忍不住屏了呼吸。
他另一只手忽然從她背後擡起,撫上她的後頸,冰得她瑟縮一下,他分明沒怎麽用力,她卻感覺整個人被牢牢鎖住了般,動彈不得。
“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找他們?”
他在她耳邊低語,輕飄飄像風,吹得她耳朵發癢。
“他們是誰?”佟因覺得氣氛不太對勁,與他對視,總覺得在懸崖峭壁走鋼絲,稍有不慎就要跌落深淵。
為什麽會覺得危險?
“你背後的人。”他撫在她頸間的手似乎加了力度。
佟因莫名:“我背後哪有人?我從來就自己,我要是有,我肯定找人揍周巫這死變态一頓!”
她忽然想家了,想她在網上雲養的貓貓狗狗,她穿之前有一只還病了,也不知道好了沒,她還想家裏的空調WiFi,想火鍋串串,想網上的沙雕網友。
來到這裏之後,她什麽都沒了,孤身一人還遇到這些破事,她壓不下嘆息:
“說起來在這裏我最親近的那個人,居然是你。”
佟因一股腦地訴苦,沒注意到李追玦越發複雜的目光,他深深凝視她,手最終垂下。
“你別騙我,”他一扭頭,往墓地裏去,“回廟吧。”
佟因沒想到他走得這麽突然,一怔便追上去,但膝蓋痛,速度便趕不上,他察覺到回頭等她。
“等我一下……”她踉踉跄跄過去,還沒站穩便被他一把塞了傘在手裏。
“拿着。”
她下意識拿穩了,下一秒整個人懸空,一聲驚呼沒出,人已經在他背上了。
“你太慢,再晚天要亮,初升太陽太烈,墓地的陰氣擋不住,要盡快回廟。”
“哦……”佟因感覺自己被嫌棄了。
他背着她走路都不怎麽颠,特別舒服,她乖乖伏着給他撐傘,下巴擱在他肩膀上,竟覺得很平靜很有安全感。
她母胎單身,父母早亡,記事起便在親戚家寄人籬下,從沒有人這樣對待過她。
“你不是神仙麽?給我施個法術治治傷,我立馬能活蹦亂跳。”
“我的能力只能害人,不能救人。”
佟因靠着他的肩膀,覺得他的聲音像是從他體內傳出來,多了絲恍惚的沉悶,她了然道:“原來你是攻擊系的,不是奶媽。”
他沒聽懂,不吭聲,邁進了墓地才道:“傘可以收起來了。”
“為什麽墓地裏可以不用撐,月亮一樣能照進來,你不怕曬了?”
他腳步微停,沒什麽情緒地說:“墓地是我的領域。”
似乎不想讓她深想,他遮掩下眼底的晦暗,問她:“既然不是去找人,為什麽離開?”
佟因想了想,道:“因為我想過正常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他重複她的話,似不能理解。
“對,我想逛街購物,我想有我自己的朋友,我想過平靜的日子,三五好友時不時吃頓飯,一起去朋友家遛狗逗貓,我還想畫畫、穿好看的衣服,我不想天天擔驚受怕的。”
她說着,嘆口氣,“可惜,來這裏後一切都不可能了,這個村子什麽都沒有,只有鬼,真的好無聊。”
這是驚悚小說,這樣平靜的日子再與她無緣。
李追玦靜靜聽着,忽而問:“畫畫?富貴村并未設學堂,村裏的人目不識丁,更不會執筆,你為何會?”
佟因一僵,幹笑道:“我六歲才進來,以前學的。”
他沒有懷疑,沉默着在林間穿梭。
她覺得悶,便自己跟他絮絮叨叨,改了改細節把她和朋友有趣的事情說給他聽。
他一言不發地聽着,佟因也不管他聽沒聽,她太壓抑了需要傾訴。
這次上山的路似乎久了些,佟因感覺他像在沉思什麽,偶爾腳步會停下來擡頭看着月光出神。
那個眼神太複雜,她看不懂。
後來她太累,忍不住在他背上眯過去。
醒來時發現她躺在山神廟主殿的榻上,是她之前吃炸雞的外殿,點了燭光,有些微弱地搖曳着。
她正茫然地環顧,看見李追玦從帳幔內走出,手裏拿着一個小瓶子。
“人類的傷藥。”他把瓶子給她。
“謝謝李廟主。”佟因支着腿自己上藥,正糊弄着,忽然聽見一聲狗的嗚咽,扭頭一看小白在門口徘徊不前。
“小白!”她驚喜地招手。
小白夾着尾巴縮着,不敢動。
随後門後又探出一顆腦袋,跟小白一樣瑟瑟縮縮,正是魑,她懷裏還抱着一堆亮白色的雞毛。
“把那只東西提進來。”李追玦下令。
魑忙一手提了小白進門,把它一送偷偷摸摸看望佟因一眼,再把那堆雞毛放佟因身邊,後扭頭又要出去。
“過來。”李追玦。
魑立住,跪伏在兩人面前,不敢吭聲。
佟因看見她露出的手臂上有燙傷,連忙問:“你受傷了?”
魑委委屈屈看李追玦一眼,又看佟因,又看李追玦,再看佟因,最後什麽都不說垂着頭。
“李廟主……打你了?”佟因看懂了她的意思,十分震驚。
“不是不是,是我差點弄丢了你,廟主生氣,罰了我。”魑把頭搖得飛起。
佟因:“……”
她幹巴巴扭頭去看李追玦,他輕皺眉睨着魑許久,像是在做什麽決定。
魑以為自己說錯話,急出了滿額頭汗,指甲扣着地板,像被李追玦架在斷頭臺上,腦袋上懸着斷頭刀,時刻落下。
不如給她一個痛快。
燭光一晃,他眉終于松開:“朋友,是玩伴的意思?”
“啊?”佟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她說話。
他像沒聽見,對魑道:“從今往後你只負責陪她玩。”
魑猛地擡頭,茫然。
佟因也訝然地看着他,而他瞥小白,威脅的意味含糊送出:
“她喜歡狗,你便好好扮演你的狗,不管你以前的主人是誰,今日起,你只有她一個主人。”
小白嗚地一聲在佟因懷裏流眼淚——吓的。
他說完視線一收,起身往帳幔內走去,身影将要沒入黑暗才不清不楚地丢出一句話:“我這有紙筆,想畫畫便來。”
佟因抱着小白:“……”
他這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