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埋葬
埋李追玦的過程很順利,甚至不可思議。
半個時辰前,一樣的夜晚,佟因站在墓地裏,身上穿着小白不知道怎麽弄來的天靈族道袍,悶出一身冷汗。
她緊張地扶向就放在旁邊的加厚棺材,棺材打開着,準備迎接李追玦。
心裏已經想好一千種死法,這一晚注定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佟因深呼吸,再多的心理準備,在殺機鎖定在她身上的一瞬,她還是害怕了。
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猶如實質的殺氣,如刀如刃,狠狠刮在她身上,要把她徹底洞穿。
李追玦來了,就在她身後不遠處。
寒意從脊椎尾端竄上頭皮,她捏緊手裏夫諸的羽毛,等着他的攻擊,她的任務是吸引他的注意力,讓小白偷襲。
忽然的,鎖定在她身上的殺氣變得似有若無,稍隐複現。
這個世界連殺氣都可以反複橫跳的嗎?
佟因感覺不對,擔心李追玦察覺到異樣,她當下立斷握着羽毛回頭劈過去。
沒什麽章法,她的任務不是傷他。
可是扭頭的那一瞬,她很清楚看見李追玦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并不吃驚,而是在出神。
佟因手劈過去,以為他不躲的時候,他輕而易舉地扣住她劈過去的手腕,垂眼與她對視。
她顧不得分析他這個表情代表什麽,連忙順勢一推,把他逼退數步,哐一下,他腰身撞在棺材上,空閑的另一只手反撐棺材邊沿。
他扣着她的手沒松,就這樣抿着嘴角靜視她,那種空茫,像溺在他自己的世界裏出不來,又仿佛有事想不通,能思考到末日淪陷的那一秒。
被殺的時候走神算什麽事!?
佟因覺得他這樣也太不尊重作為殺手的她,而且他繼續這樣,小白沒法下手,他會很快反應過來。
拽了一把,她的手腕抽不出來,只能咬牙提醒他:“我在殺你!”
他繼而凝了眉:“嗯。”
“嗯?”佟因不知道他這算什麽反應。
“我知道。”他清清楚楚地說。
“放手!”
佟因氣紅了眼睛,另一只手接過羽毛,幹脆劃破他的手腕,微有些發黑的血滲出。
他望着傷口滲出的血,愈發出神,怔然把視線挪到佟因臉上,好似想驗證什麽,他認真地開口:“再劃一次?”
佟因張了張嘴:“……”
她可以肯定,他口吻不是那種“你再劃一次試試,我剁了你”之類的威脅。
他很認真讓她再劃他一刀。
迎着他十分肯定的目光,佟因茫然了,她從未搞懂過他的想法。
“好,你先松開我。”佟因避開他的視線,不敢看。
他指尖稍松,佟因順勢抽回手,緊接着虛張聲勢把羽毛劃過去,他冷靜地望着,并不躲。
可佟因只是虛晃一槍,還沒靠近他便陡然一收,他注意力在她身上,一團白影趁此機會從樹上猛撲下來。
“因因躲開!”小白的本體飛撲而下,用盡全部力氣,力求一擊必中——
李追玦倒進棺材裏的時候,依舊很平靜,佟因被他空茫的目光擊中,心悸得手腳發抖。
棺材蓋合上的一瞬間,佟因心情起伏巨大——他要死了。
以後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存在一個叫李追玦的人,她可以離開這個村子,得到自由,不再擔心受怕。
好的壞的,都會在之後煙消雲散。
以後她不會再見到這樣一個人,一個像他一樣的人。
她眼睛澀得發紅:“是你先要殺我的!”
落在棺材裏的微弱月光因為棺材蓋的閉合逐漸消失,佟因親眼看着他慢慢被黑暗吞沒,他思緒游離着,望向她的目光愈發複雜。
再深的黑暗壓不住眼底的虛無。
啪——棺材蓋徹底閉合。
“別被他跑出來了!”小白咬破自己的爪子,用金陽獸的血在棺材上畫符封印,“邪祟污濁,禁!”
血畫的符閃過一瞬金光。
小白伏在棺材上,高興地打了個滾:“成功了!居然成功了!他居然真的出不來!”
佟因怔然:“他有反抗嗎?”
她看得清楚,李追玦幾乎是順着小白的力度躺進去,沒有想象中的劇烈反抗和打鬥,順利得像自願。
“啊?”小白驚訝,“什麽叫沒反抗?”
它蹲在樹上的時候淨顧着撲倒李追玦的最好時機,并沒注意到李追玦到底是什麽态度。
佟因望着棺材,安安靜靜仿佛裏面躺着的真是屍體,她呼吸不順:“感覺不是我們殺他,像他自殺。”
小白看着她忽然往村口走,滿臉疑惑,問:“因因,棺材不埋土裏嗎?入土為安比較好吧?”
佟因搖頭:“你埋,我不想埋。”
她面無表情地走向村口,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像個鐵石心腸的機器人,心境一派平和。
前所未有的平靜。
快到村口的時候,佟因被道袍的的帶子絆了一下,手肘磕到樹幹上,破了皮。
連衣帶子都跟她作對。
她看着滲血的傷口,忽然覺得委屈,毫無預兆開始流眼淚。
一旦開了閘,就注定會徹底決堤。
她抱着膝蓋坐在地上,腦子裏是棺材合上前最後一秒的畫面,是山神廟裏他陪她打獵、畫畫的畫面,是她生病時,他照顧她的畫面。
其實她根本沒有自己想象中的堅強,她也會哭。
她覺得難過,為什麽他說好要殺她,到了這一步又這樣。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要殺不能幹脆點?不能狠辣決絕,手段歹毒暴戾,像對待沈從幾人一樣對待她?
起碼真的對她下死手,讓她恨他才是啊!
他這樣又算什麽,故意被她殺,讓她心軟嗎?
可該死的是,她還真……心軟了。
佟因害怕下錯了手,害怕他之前說會殺掉她的話其實只是說說。
小白剛追上來,見她這樣手忙腳亂滿是愕然,注意到她手肘的傷口,迷茫了:“很痛嗎?”
它無法理解,擦破了點皮就要流眼淚嗎?
佟因抹掉眼淚,看向村口的那些人:“這些人怎麽還沒走?”
小白安慰道:“別擔心,可能是李追玦沒死透,一會死透了應該就走了。”
聽到這話,她不覺得被安慰到,反而更傷心了。
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結果,如果村口的人真的走了,她似乎開心不起來。
可若是那些人不走,她無法離開這個村子,跟李追玦一樣不會有好結果。
一人一獸蹲守在村口,跟靜坐的人熬着,可從入夜到深夜,村口的人像雕塑,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兩雙眼睛對着一大片眼睛,僵持不下的氣氛,偶有烏鴉飛過叫兩聲打破沉默。
“會不會……魔子是不能被悶死的?”小白不太确定地問。
佟因突然看向它:“你不知道的嗎?”
小白茫然:“不是周巫提出來的嗎?我怎麽知道魔子需不需要呼吸?”
佟因:“……”
她覺得周巫很大概率不清楚。
忽然想起小白提過,李追玦是沒有心髒的人,沒有心髒自然無法把氧氣通過血液輸送到全身器官,他的身體器官沒有氧氣也活了兩百多年。
所以——
“他根本不需要呼吸。”
佟因心情複雜:“這個不科學的世界還挺講科學的……”
小白郁悶:“聽不懂,所以他沒死?沒死為什麽不出來?我的符不可能禁他這麽久。”
它又想到十分嚴重的事情,臉色青下去:“我們剛剛這樣對他,他出來之後會不會把我們淩虐致死?魔子很記仇。”
佟因揉幹澀的眼睛,苦笑:“死就死吧,都是命。”
就算不埋,李追玦也是要殺她的。
背負一條人命很沉重,他沒死,她反而很沒出息地放松下來。
數個時辰過去,确定村口的人并不會離開後,佟因熬不下去,困得昏昏沉沉。
她不想去周巫家,村子裏也沒有旅館,她幹脆讓小白在樹林的一側找個陰涼的地方躺着,她靠在它的本體上,打算就這樣睡一覺。
天色将亮,正是最濕涼的時候,她縮手縮腳窩在小白的毛中,正要悶頭睡過去,半睡半醒之間,忽然瞥見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站在她面前。
她吓得神魂歸位,霎時睡意都煙消雲散。
急亂中瞥見一雙鞋,她順着鞋去看人,眼前的光線驟然被一雙手遮蓋,腦子逐漸變得混沌。
一樣的手法,她猜到是李追玦。
他果然沒死,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這一刻的心情有些複雜,甚至算得上松了口氣。
或許死了,她能回到現代,只當作是夢一場。
這麽一想,死亡也并沒有多可怕。
她徹底失去意識。
李追玦坐在她的身邊,無聲地望她許久,破曉之時,熱烈的初陽灑落,使他眯起眼,卻沒避開。
挪開視線後,他把右手舉到眼前,維持這個姿勢又是長久的沉默。
他盯着本該有傷口的地方,已經愈合,餘下黑褐色幹涸的血液。
随後,他再次看向她,忽然探手虛握了握她的脖子。
這裏,人類最脆弱的部位,輕輕一捏,能死得幹脆利落。
指尖碰到她的肌膚,燙手一般,他把手抽回來,又探手掃開微微擋住她臉頰的白毛,繼而撩開她臉頰的碎發。
佟因睡着時很平靜,五官舒張,分明是清澈的美,李追玦卻不喜歡她這個樣子,像生機盡失的死人。
他伏低身子湊近,緊盯她眼角睫毛的淚痕,在初陽的光線下,隐約在閃。
指尖輕觸碰,已經幹掉。
他以這個姿勢再次陷入一片渺茫之中,方才在棺材裏,數個時辰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再次浮現——
他本應該殺了她。
為什麽沒有?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