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喜歡
周巫的要求佟因沒有答應,也不可能答應。
好不容易躲遠了他,怎麽可能讓他住下來,那是給自己添堵。
可事實也證明,周巫不是個好打發的人,他沒有賴在屋裏,而是守在木屋門口不願走。
趕他幾次,他也都皺着眉,鄭重地告訴她:
“李追玦是在報複被埋棺材裏的仇,不僅是報複我,還有你,我不希望你也出事,我就在門口守着你,別擔心,你好好睡。”
他說得那叫一個大義凜然,如果佟因是無知小妹妹,估計當場感激涕零。
可惜她一眼看透他這些說辭底下的含義——
他就是不敢回周家,又要顧着面子找個借口留在這。
扯皮幾次後,佟因假笑都維持不下去,哐地把木門一鎖,懶得理他。
她前幾日淋了雨,肚子不太舒服,鎖牢了木門後早早睡下。
月亮當空,晚風陣陣,周巫抱着手臂靠着木屋的牆,不安地搓着手臂,視線四處亂飄。
富貴村的人,都懼怕夜晚。
這是長久生活在村子裏的人刻在靈魂深處的本能反應,夜晚是“陰差”出沒的時候,也是李追玦活動的時刻,代表着死亡。
周巫也不例外,他望着月亮,無端出一身冷汗,站了兩個時辰,實在受不住無時無刻被壓抑籠罩的感覺。
他一扭頭,三兩下卸掉鎖,鑽進屋內。
一進去,伏在床底的小白便沖着他呲牙,他壓低聲音說:“噓——我不打擾因因,我就躺着,你要是跟我打起來會吵醒她。”
小白嘴裏的火花冒了冒,最後還是沒噴出來。
因因不舒服。
周巫滿意,他尋了一遍,最後躺在床對面的寬椅上,枕着手臂睡下。
睡得昏昏沉沉的時候,忽然感覺有道視線幾乎擊穿他,讓他在睡夢中一個激靈,乍然驚醒,混沌中忽然聽到一道讓人從心底裏發寒的聲音——
“你……好煩。”
他還沒徹底清醒過來,衣襟被猛然一拽,哐地摔下寬椅,被不容反抗的力道帶走,他趔趄着往前,才沒倒在地上。
要喊出聲的時候,周巫已經被拽出木屋,木門在他身後悄然無聲自動合上。
“你是……”
誰字沒吐出來,周巫已經就着月色看得清楚,李追玦的背影太好認,輪廓利落幹淨,肩膀處的兩個角撐起衣袍,下面是勁瘦的腰。
周巫心神俱震,怎麽也甩不開那只輕輕松松拽住他衣襟的手
李追玦的步伐看着很慢,像午後閑逛,只有周巫知道,他幾乎是小跑着才能不被李追玦的力氣拽倒。
他慌張大喊:“我果然沒猜錯,你就是要報複我們!昨夜還是讓‘陰差’逼迫,今夜便直接動手了!”
李追玦忽而一停,河流很急,在河面擊出一道道浪,月光像在河面跳動,他在這樣的背景下回頭,像夜間出沒的修羅,無情無義。
“是你,不是你們,”他輕描淡寫,手臂輕動把周巫拽到跟前,再一擡起,周巫驟然懸空,雙腿着不到地,“你讓人……讨厭。”
李追玦說話時神色平靜無波,他微仰着頭望着被他單手捏着衣襟舉起的周巫,似在研究為什麽這個人會讓他厭煩。
周巫被卡着脖子,一瞬紅色從脖子漲到臉上,呼吸艱難。
大腦卻出奇的活躍,李追玦這句話讓他想了許多,驟然間,無數的疑問都被這一句話解開,他困難地大張着嘴喘氣:
“你……喜、喜歡……因因?”
所以知道因因是道族,才怎麽也沒殺她;所以因因把他埋棺材裏,他也沒殺她;所以接近因因,他就故意搞他!
一定是這樣!
周巫幾乎斷定了,垂着的眼睛看向李追玦時,帶上了荒誕:
“你、你是魔子,你根本……不配!”
月色染上李追玦的眉眼,描繪出細微的迷茫,他依舊掐着周巫,陷入無盡的沉思。
可周巫快被掐死了,拼命掙紮,誰知李追玦忽然問他:
“喜歡?”
周巫:“……”
他都快憋死了,怎麽還聊上了?
似乎是為了讓他能好好說話,李追玦把他丢在地上,身後就是洶湧的河流,那些巨大的魚遨游着,對他張着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
周巫感覺後背都被河水濺濕,他毫不懷疑只要李追玦一個不高興,他就會被推進這暗藏殺機的河流中。
但他還是要說,他也有傲氣,無法忍受被李追玦操控踐踏!
“我可以喜歡,你不行,因為你是魔子,你的世界裏除了死亡和糜爛,剩下的還是死亡,因因是天靈族,你知道天靈族是什麽嗎?是與天奪命,修得天機的人類,道族人向陽而生。”
周巫喘一口氣,其實他不清楚天靈族如何,但通過因因從前的只字片語,足以想象。
“因因是我養大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喜歡陽光、喜歡生機勃勃的花園,喜歡充滿活力的世界,她更喜歡我,而不是你,一個靠着讓人腐爛的負面情緒生長、只能藏在陰暗裏的怪物,她要的你給不了。”
他還要再說,但一擡頭觸碰到李追玦的眼睛,愣神後緩緩閉嘴。
“喜歡你?”
平靜到極致後,反而勾出難以預見的驟亂,壓不下也無法消磨——俗稱殺氣。
周巫繃緊脊背,死亡的威脅讓他生出後悔之意,為什麽要激怒一個魔鬼?
李追玦探手按着周巫的肩膀——
“廟主,因因醒了。”
夫諸忽然出現,說完後,佟因開門的聲音響起。
“出事了麽?”佟因在門內探出頭來。
“廟——”夫諸一扭頭,原本站在旁邊的李追玦消失不見,只剩下喘出一身冷汗的周巫癱在地上。
夫諸繃緊臉,硬着頭皮回答佟因:“周巫闖進木屋,我逮他出來。”
周巫被夫諸帶走,夜又再次靜下來。
小白趴在佟因的床底,它看完全程,也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李追玦常常晚上來,一來便坐一晚上。
此時,佟因再次睡下後,李追玦坐在那個寬椅上,他比往日沉寂,若不是偶爾有風吹進來帶動他的袖袍和頭發,大概會忽略他的存在。
小白看不懂李追玦,但它能感覺到,這個魔子似乎跟它認知中的不同。
李追玦是魔子,這是每個生活在道族區域的人和獸一出生就被耳提面命的事情。
李追玦一出生就被載入道族的史冊,他是道族跟魔族的孩子,本應該弱化魔族血統,可他反而繼承了魔族霸道的血統,匪夷所思地成為了魔子。
被生下來的那一刻便驚動道族各支,成為全道族剿滅的對象,衆人費盡心思逮捕他,在他未成長起來時也整整花費了将近十年的時間。
是天靈族的功勞,為此,天靈族享受了無上的榮耀,頓時聲名鶴起,和李追玦一起一個正面一個反面被載入史冊,一躍成為道族中地位最高的一支。
人們恨李追玦,他是全部人類和獸類的公敵。
厭惡、惱恨、憤怒……
可偏偏是這些情緒成為了滋養他成長的溫床,讓他在一百年間悄無聲息變得強大。
被天靈族關押的第一百年,李追玦初露鋒芒,天靈族的鎖靈塔再關不住他,他把鎖靈塔炸掉後,一把死火放得轟轟烈烈,放走了鎖靈塔中的所有物種,鬧得道族人心惶惶,整整鬧了數年。
甚至惹起了不小動亂,一些道族的支脈被他血洗得幹幹淨淨。
但那時候,道族的人再奈何不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帶走鎖了一千年的兇獸,和五百年的山鬼,然後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也是天靈族的正對面,建立起這座富貴村。
嚣張到極致,擺到臺面上的挑釁,也是在對天靈族宣戰。
天靈族對此視而不見,面對大家的質疑,只是說——不和魔子一般見識地計較,他們是有容人之量的大族,魔族也屬于物種的一類,他們不歧視。
這是史冊中的所有內容,是小時候頑皮,被母親捏着耳朵念出來吓人的故事。
不聽話,魔子吃了你!
印象中,魔子是個殘暴不仁,無情冷血,視生命于無物的存在,對道族的人從不手軟,死法一個比一個慘烈。
可是現在……它忽然不太确定。
李追玦有很多機會,但他沒有對因因動手,甚至也沒有對它動手,雖然能看出來他不喜歡它。
匪夷所思,也颠覆了它印象中的魔子形象。
小白縮在床底下,默默地看着李追玦許久,他像入定了,能望着因因到地老天荒,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它總覺得他今晚比從前要迷茫飄忽,像怎麽也捉不住,随時散去。
忽然,他對它勾了勾手指。
它遲疑了一瞬,慢吞吞地挪過去。
“過來。”李追玦手指撐着額角,蒼涼的月色籠罩了他,整個人越發暗淡。
小白哼唧了一聲,馬上滾過去。
李追玦單手捏着它的後頸肉提起,它四肢僵直,明顯不安,他注意力不在它身上,只是垂了眼問它:
“道族有什麽花草壽命最長?”
小白繃着身子,聽到這話不敢相信地用爪子掏掏耳朵,觸碰到他過分清淡的眼睛,才連忙道:“幽靈花吧,能活五百年不凋謝。”
“嗯。”他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李追玦叫它過去,真的只是為了問一句話,這次換它茫然了。
原來魔子跟人類一樣複雜,讓人猜不透……
佟因醒來後看見滿地的花時,滿目震撼,她的門外一夜之間變成了花園。
每朵花都是幽藍色,被陽光一照,露珠閃閃發光。
“這是魔法吧……”
佟因覺得匪夷所思,一夜之間長出一個花園,像童話故事裏的畫面。
“好看嗎!?太好看了!我在村子裏一百年了,好久沒見過活生生的花!”魑興奮得埋進花叢中,她看見了蝴蝶!
佟因忍不住笑了,被她的情緒感染,原本還覺得肚子不舒服,霎時間又滿血複活。
“這些花要澆水嗎?耐不耐雨?感覺村裏經常下雨。”佟因一一看過去,越看越喜歡,這種仿佛深夜的藍色,高冷又很迷人。
“澆不澆水都可以的!這可是幽靈花,能活五百年之久,生命力驚人,特別好看!”
小白比佟因興奮,繞着她打滾。
佟因贊嘆一下這個世界奇特的生命,又問魑:“怎麽弄來的啊?為什麽突然可以種花?村裏我好像沒見過有花草,還以為是李追玦不喜歡,不讓種。”
魑僵住,半響把臉埋到花叢裏,道:“啊……是它們自己長出來的,跟廟主無關。”
佟因:“……”
魑真的不适合撒謊,漏洞百出,此地無銀三百兩。
但她的确很開心,甚至興奮了一個晚上,把魑留在木屋裏一起睡,夜深的時候兩個人半睡半醒地聊天。
魑告訴她這個世界的花花草草什麽樣的都有,有的花嬌氣要灌溉靈泉,甚至要巨蟒一樣大的蚯蚓去松土。
有的花比屋子高,遮天蔽日。
有的花長得奇多,長在樹幹上,碰不得,一碰花瓣就下雨似的掉落……
佟因惦記着着明天要給那些幽靈花澆水,漸漸在魑話語中的天馬行空世界裏睡去。
第二天的早上,她早早地起來準備去給花澆水,之後再去打點獵,豐富一下她的食譜。
推開門一看,又是一陣翻天覆地的變化——幽靈花徹底枯萎凋零,世界陷入無盡的灰敗和暗淡。
佟因伏身一碰枯萎的花瓣,頓時化作煙,散在風中。
她嘆氣:“不是五百年壽命麽?怎麽一晚上就凋零了……”
小白無聲地望着,心想:有魔子在的地方,一萬年的壽命也活不了。
不遠處的林中,李追玦靜靜望着佟因還有滿地的枯敗,無聲的凝視,他摘下一朵枯枝,頃刻便散了,像空氣,永遠撈不住。
“廟主……”夫諸遲疑。
李追玦神情淡下去,緩緩道:“再種。”
連續幾日,都是一樣的場景,一夜間長滿了花,又一夜間徹底枯敗,來了四五回,換了數次不同的花後,佟因已經習慣了。
“廟主……”
“再種。”
七次過後,夫諸已經不敢問了,他沒見過廟主這麽執着要種花,從前也不知道廟主喜歡花。
可每次白日過來,廟主看見一地狼藉,都會露出一種讓人茫然的神情。
很暗淡,又很偏激。
像非要證明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