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二月二十,寧王李璟澤攜京畿營十萬兵衆凱旋回朝。十裏紅毯,泰安帝親自自城門口迎。莫大的榮寵,除了當年蔣雄拿下鄞州三城擊退戎狄班師回朝才有過。十二門禮炮分設兩邊,接二連三地轟響,襯的街頭熱鬧非凡。百姓們站在長街兩邊,看着這少見的隆重典禮,竊竊私語個不停。

璟澤禦前解劍,領着十萬兵衆,跪在泰安帝面前。

“天佑北離,父皇洪福齊天。”

“陛下洪福齊天。”衆将士應聲附和道。

泰安帝親自扶起寧王,“來人,賜酒。”

這日的陽光熱烈地有些刺眼,沈雲眯着眼,看到在旁的墨雪微微有些不耐,似是厭煩頭上的大紅綢。他安撫地輕拍了幾下,墨雪頓時就安靜了下來。這馬,大概與他一樣讨厭極了這些。

宮裏的慶典持續了一天一夜,及至結束,沈雲累的一句話也不想說,獨自回了相府,發現相府挂起了滿門的缟素。這才知道,西南糧草之事,皇帝大怒,命大理寺少卿張铮徹查此案。張铮抽絲剝繭,上了一份詳細的人員名單,為首的正是安王。

西南戰事本就是泰安帝心上的一塊傷疤,戰事吃緊,還發生如此荒唐之事,如何不怒?加之戚家世代忠良,不結黨不營私,奏折來後,泰安帝更加雷霆震怒,即刻下令削了安王的爵位,貶為庶人,餘黨一蓋革職,終身不再錄用朝廷。

沈方正是其中一員。大夫人聽到沈方終身不能再入仕的消息一蹶不振。而沈夢聽到安王被削爵,氣急攻心導致小産,身體一落千丈,沒幾日就去了。大夫人受不了這一而再的刺激,沒多久也走了。

沈雲雖對沈家沒什麽感情,仍是不甚唏噓。他去靈堂給大夫人上了一炷香,端正地叩了三個頭。他曾因着自己娘親之死,對大夫人從未叫得出口一聲“大娘”,如今上一輩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最後都化成一抔黃土,随風而逝。

沈複神思恍惚地穿着素服,坐在廳裏。沈雲問安之時,他亦是有氣無力,心不在焉。看着這位曾經狠心抛棄自己的父親如今的樣子,華發叢生,雪鬓霜鬟,垂垂老矣。這短短幾月的時間仿佛老了十歲,不複是他走時那老成持重的宰相。

沈雲此刻的心情十分複雜,他扪心自問,當真不曾怨過父親麽。他也曾幻想過父親抱着他玩耍,教他讀書寫字,幻想過母親為他燈下補衣,為他做飯布菜,然而這些常人的天倫之樂于他都是奢望。

他回來,是放下了對母親之死追究的執念,放下了對父親薄情的芥蒂。朱門大戶之下,他過的隐隐忍忍,故作灑脫,離情去恨而冷眼旁觀。他深知自己只是沈家一個多餘之人。

曾經門庭若市的相府,如今卻是門可羅雀。皇親國戚如何,聖眷隆恩又如何,雕龍大座上的一句話,足以颠覆一切。朝堂之上勾心鬥角,爾虞我詐,風雲變幻,波詭難測。你方唱罷我登場,鬥争無休無止。前番翻雲覆雨的弄潮人,如今卻只能悲坐在此泣對牌位,這樣還及得上那些過着荒齋小酌,清歡有味的普通人家麽?

可他對着沈複,隔着一十八年的空白,說不出什麽安慰之言。心下重重哀嘆,嘴上只簡單說了“父親保重”。

夜裏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當日離去之時,只因放心不下心中唯一的牽絆,尚且潇灑,如今歸來見到沈家的結局,想到沈複蒼暮的樣子,不免心中有世事無常之苦,加之如今身體欠佳,再也無法重思營汲,留下來是給璟澤平添了後顧之憂。可若是走了,璟澤往後的處境必定不如當初那麽輕松,他一個人是否應對的過來...

一時間,他的腦子裏也是七上八下,沒有決斷。沒想到,隔了幾日聖旨就下來了——擢沈雲為吏部尚書。罷了罷了,天意如此,這樣也好。只是在太醫院領閑職,喝花酒的逍遙日子是再也不會有了。

安王貪墨一案,牽連甚廣。要說重臣裏受影響最深的,當屬相府。沈複雖未參與進這場潑天大案中,但因着一雙兒女皆與安王有要緊聯系,他的地位亦是岌岌可危。誰知,當初诨名在外的相府三公子,走了趟西南,就立了大功,二十不到的年紀就官拜正二品。

相府就此又穩住了地位。原本安王走後,應是瑞王一黨獨大。但不知為何,并未出現此種局面,反倒是許多朝臣開始擺出中立的态度。如今寧王帶着軍功歸來,局面就又逐漸微妙起來。

“恭喜雲兒高升。”沈雲在走馬上任前,終于和璟澤見上了一次面。璟澤回來後,寧王府夜夜燈火通明,來人絡繹不絕,十分忙碌。沈雲不便來找,何況自己也是千思萬緒,因此兩人回京後一直未曾見上面。

“我要去國安寺求個平安符。”沈雲憤憤地說道,順手折了一枝白櫻下來。

“…”

“吏部前任尚書因安王貪墨案落馬,再前任尚書因科場舞弊被革職,再再前任尚書因賣官鬻爵被抄家…這個位子上善終的尚書還要追溯到三十多年前。”沈雲痛心疾首地說着。“不行,一個平安符不夠,我要多求幾個。”

“嗤…”璟澤見到沈雲這般樣子,實在是忍不住笑出了聲。“雲兒,你若真不想做這個官,過段時間…”

“別,我知道你想什麽。你如今風頭正勁,做什麽都無數雙眼睛看着,不要為了我妄動關系。”沈雲打斷璟澤,說道。

“何況,我沈三公子還沒正經做過官,做個吏部尚書過過官瘾。”随及,抖抖腿有些無賴地補充道。說話間,他找了個素淨的花器,把剛剛折下的白櫻細心的插在裏面,擺在桌上。沈雲做這些事總是格外的認真上心,不厭其煩。

所以璟澤知道的,沈雲重煙霞輕權勢。他愛山間的清風明月,愛四季的霜風霁雨,愛河川的草木榮華。他若真想做官,憑他相府三公子的身份,早可以和他大哥一樣,在父親的安排下入朝為官,憑他的聰明才智,早已是朋黨中的肱骨。

這個人,這個人是為了他,才願在朝堂的大漩渦裏,浮沉不由自己,隐忍不問前路。

過了兩天。

“喏,給。”璟澤趁着夜裏,穿着夜行衣摸進了沈雲的院子裏。沈雲的院子裏,冷冷清清的,夜裏只有一些蟲鳴聲似近又遠地聽得分明。

“什麽?”沈雲十分莫名其妙地拆開了璟澤遞過來的紙包。

“…你真去了。”沈雲扶額,原來紙包裏包着十來枚平安符…

“恩,帶着。”璟澤別開眼,臉上露出一抹羞色。他不信神佛,只是為了沈雲,他不得不以十分的虔誠踏進廟門。

“恩…帶着…”沈雲說着,把平安符都小心翼翼地收到了匣子裏。

吏部原屬安王理轄,自安王被廢,這塊勢力群龍無首,成了一盤散沙。來了這位态勢不明的新主子,吏部衆人對這位新尚書也是态度暧昧。沈雲接旨之時便明白,若是在這個位子上公然支持璟澤,未必不能引導朝中一些人的态度。可璟澤至今并未流露争儲之意,他明着依附或許會壞了璟澤的部署。

于是,面對态度暧昧的衆人,沈尚書充分表現出了一位依仗父親權勢,實則全然不懂官場的纨绔官二代。天天打着哈欠來吏部點卯,點一到就準時走人,去幹嗎?去遛鹦鹉。某日,沈尚書上街,一眼相中一只虎皮鹦鹉,買了下來。雖說鹦鹉根本不用遛,只不過沈雲覺得長得這麽好看,不拿出去獻有些可惜。于是,每天從吏部進進出出就帶着一只鳥。

他用心地教了這只鹦鹉一句話,然後把它挂在門外。這句話是“等等,等等,沈尚書在忙。”這位新主子如此荒唐閑散,兩位侍郎看不下去,幾番勸誡沈雲要盡早謀劃,沈雲都打着哈哈假裝聽不懂,心中警惕起兩位侍郎。衆人看着這位新尚書似乎也是混日子的一位閑人,想着大概也就是醫術有點說法,政治是不行的。

沈雲裝起這等無能的樣子,可謂是得心應手。實則,他暗中留意吏部上下,對吏部衆人背後之人也都摸得清清楚楚,更是借着職位之便,遍閱朝中大臣的履歷背景,對朝中态勢越來越明了。

這段時間,他從不飲水,杯子裏裝的永遠是參茶藥茶。做官一事勞神傷心,他身體不佳,只好靠些外物吊着精神,他打小就讨厭參味,剛開始喝的時候難受的腦子裏一抽一抽的,過了段時間才漸漸好起來,不過對這味道始終喜歡不起來。

自他上任後,幾乎與璟澤斷了聯系。只因朝中一度盛傳沈雲為寧王心腹。尚書之職,乃是寧王為自己心腹所謀…他很郁悶,他倒是想成為寧王黨呢…可是璟澤簡直打定主意不讓他沾染朝中污糟,到現在為止他連璟澤的一點布置都不知曉,還寧王黨…他說不定知道的事情比寧王府的下人還要少。

只不過由于他近來表現十分“出彩”,吏部做事漸以拖沓出名,終于讓衆人覺得這位年輕的尚書大人是個不知輕重的貴公子。那與寧王走得近的傳言應該是假的,哪個王爺會養這麽個只會賞花遛鳥的閑人,不是在吏部打瞌睡,據說就是在尚書府打瞌睡…

于是過了段時間,大家還是該幹嘛幹嘛,原先的那些雞鳴狗盜潛規則也都出來了。沈雲等的就是這一天,冷眼看着群魔亂舞。

作者有話要說:

過了寫作蜜月期...寫起來簡直太艱難了...五個小時憋出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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