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要說皇子裏命最不好的,當屬七皇子李璟清。他是皇子中唯一擁有最正統出生的,生母是以德情端莊聞名于世的德莊皇後。只不過,天生是個殘廢,不良于行。

德莊皇後在生李璟清之前誤服了婦人下胎之藥,那時候璟清在肚子裏八個多月,太醫也說只能想辦法盡量拖到足月。民間有俗話,活七不活八。結果,還是不到九個月就早産了。

璟清生出來的時候,除了有些不足月的孱弱,其他并沒有什麽異樣。直到到了學步的年齡才發現他根本沒辦法雙腿着力。皇帝對這個天生殘疾的孩子自然是多了幾分憐愛。甚至于覺得虧欠了德莊皇後,想再給她一個健康的孩子,可惜德莊皇後自生了璟清以後,不願再有所出。

對璟清而言,他就這樣在奪儲之争中早早地出了局。

他在皇後膝下養到了三歲,一直多災多病,皇帝為此親自上天臺為璟清祈福,又請護國寺的得道高僧來念經,依舊沒什麽起色。再後來,德莊皇後忍痛把兒子送出了宮,讓他跟着一老道四處雲游,璟清的身體才漸漸康健起來。

這日,沈雲準備要去靜王府給璟清施針。原本靜王的一應醫案,都是由嚴煜負責,只是近日嚴煜告假回了落冥山莊,這才拜托沈雲。

沈雲被靜王府的管家引着進了府。越走越發覺得,此處安靜清幽的不似一座王府,倒像是一座古剎。院落的格局十分的簡單大氣,雜種着松竹梅,和極少的一些四時花卉,引着一條渠。陽春三月,水波粼粼,卻還帶着些冬日的寒意,梅樹光禿禿的虬着枝丫,地上倒有些冒了頭的竹筍,和一些半青不綠的竹葉。唯有那松樹直挺挺的立着,仿佛這四季的光陰來去與它無關。

璟清住的院子也是一處竹園,桌椅板凳一應都是竹子做的。沈雲進去的時候,璟清背對着他坐在輪椅上。那個背影,沉靜地與這一室的青綠,融在一起。

“微臣沈雲叩見靜王,受太醫院嚴太醫所托,特來請針。”

“沈大人快請起身。”璟清聞聲,推着輪椅,轉了過來。

很多年後,沈雲依然能清晰地描繪出兩人初見的樣子,并不是刻骨的,只是讓人想着便無端的心安。璟清的容貌并不如璟澤那麽精致,可是眉宇間那股端凝沉穩之氣,如深潭靜水,望之令人心安。也許是跟着得道高人四處雲游,他溫潤如竹,清泠靜谧,卻并不讓人覺得疏離。

這一瞬間,沈雲突然想起了白雲居裏的歲月,想起了他曾經坐看雲起時的自在,落花人獨立的孤幽,想起了另一個自己。

“沈大人,在想什麽?”

“噢,抱歉,微臣想起了一些往事。”

“是什麽樣的往事?”

“一些微末之事,不值一提。”沈雲露出了一個豁達的笑容,接着說道。“可否容許微臣請針?”

“嗯,那就麻煩沈大人了。”璟清說着,将手腕翻了過來,方便沈雲問脈。

“殿下身體并無見礙,微臣只需例行行針,幫助疏通經絡即可。只是眼下還是春寒料峭,容易着涼,殿下請注意保暖。”

“多謝沈大人,本王會注意的。”

沈雲下針之時,全神貫注,心無旁骛。他沒有注意到璟清看他的目光。

“好了,殿下。”

“辛苦沈大人了,留下喝杯茶吧。”

“好。”沈雲到确實是有些渴了。

沈雲端起茶杯,只覺一股撲鼻的淡香,細細的品了一口,驚喜地說道,“珍紅。”他自西南回來後,就不曾再喝過任何茶,因茶傷胃。

“沈大人厲害,居然一口就喝出來了。”璟清帶着幾分贊賞。

“恩,珍紅難得,這茶産量極少。芽葉肥壯,條索争氣,金豪顯露。泡開的珍紅只有淡香,入口溫和,回味悠長又綿遠。細品之下,又會有甘甜清爽之感。這茶即使是冷後,依然水色不渾。況且,珍紅極為難得啊。”沈雲如數家珍地說着,他本是愛茶之人。遇到這可遇不可求的好茶,更懂珍惜。

“茶可以助詩性而雲山頓色,可以伏睡魔而天地忘性,可以倍清單而萬象驚寒。沈大人是懂茶之人,配得起這茶。”

“殿下過獎,我不過是班門弄斧牛飲罷了。只我從來都覺得茶中亦有萬象乾坤。”沈雲看着杯底的珍紅葉子說道。

“大人所言不錯。這茶也需大人這樣的知音才能賞透,不妄它在凜冽高山上長成的一番用心。”

以茶會友,兩人相視笑了笑。

沈雲來前,聽聞過一些關于這位七皇子的事情。他倒和許多人看法不同,并不覺得這位天生不良于行的皇子多麽可悲。自古都是福禍相依,不能走也未必不是福氣,他的哥哥們每日都要疲于應對明争暗鬥,而他卻因為早早出局,雲游在外,一直都是平安喜樂的。

或許人的本性對那些自認為的弱者總是充滿了同情和寬容。皇帝對這個兒子格外的恩寵,幾位哥哥也總是定時來噓寒問暖。兄友弟恭,父母雙全。比起璟澤,璟清的命其實算很好了,起碼他有足夠的愛和關注。

那日以後,沈雲除了固定的看診,都會與璟清論上一會道,或者靜靜地品一杯茶,又或是一道撫琴譜曲。兩人在一起話并不多,只是享受于與彼此相處的簡淡蘊藉,安靜清揚之感。

與璟清在一起,常讓沈雲覺得時間慢了。喝一杯茶的時候眼中只有那一杯茶,撫一曲琴的時候心裏只有那一曲的調,這種感覺在他離了白雲居以後很久都沒有過了。

對璟清來說,他三歲離開母親之時還是懵懂無知的年齡。師傅教他修道,以道心去抵禦身體的疼痛。他始終沒有找到一勞永逸的方式來圓融地解決生命裏這先天的殘缺,只是漸漸地養成了一片恬淡的性子後,他似乎與自己的身體找到了微妙的相處之道。每年,他只有過年回到皇宮,這是一年中唯一一次與父母相見的日子。

宮中衆人看他時那哀憫的目光,感受到父皇對他與衆兄弟不同的憐愛,感受到母後見到他痛苦又喜悅的矛盾。生性敏感的他,感知到這些是膽怯的。随着道心日增,他明白了這些目光的含義,亦不再膽怯,只有心如止水的淡然。他十七歲時,師傅羽化,告訴他,唯有道心如一,才能心如止水。

他原本并不想回京,只是念及母親的親恩未償,多年不曾承歡膝下盡人子之責,才不得已回了宮。回來後,父皇見他性子安靜,給了他靜王的封號。叫他選府邸,他選了這麽一塊清靜的園子,朝臣們看着這位沒有實權沒有希望的皇子,到也沒有煩擾到他。府裏的常客也只得嚴煜這麽一位,每周都要來給他請脈行針。

嚴煜告假前,來知會了一下他,告訴他接下去的兩個月會拜托沈雲來給他行針。似是怕他擔心,提及沈雲時直說醫術在他之上,不會有什麽問題。他清淺地笑着安慰嚴煜,不必擔心。我這身體,雖活不好,也死不了。這話是十八年痛苦積累出來的淡然,含着他對這個殘酷不公世界的諒解。

璟清不曾關注過朝政,但對沈雲之事,略聞一二。他們同年而生,有着近似的命。丞相庶子,因命理之說,自小被寄養在外。十八年後,兩人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兩種模式回歸曾經充斥着惡意的出生之地。一個隅居避世,一個流連塵情。那日,在皇帝的壽宴上,他也曾留意過沈雲。诨名響亮,真的是那個坐着百無聊賴的沈三公子的本貌麽。

初見沈雲,一襲青衣,面容可愛,一雙丹鳳眼大而圓,讓他想起了師傅觀中常來吃食的那只白狐貍。可是沈雲下針的時候,果斷又沉穩,不像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渾身的氣質都是一個讓人信賴可靠的杏林高手。奉茶之時,他未曾想到沈雲竟是如此懂茶之人,頓時生出了流水知音之感。

他開始期待每一次沈雲的來訪,越來越沉浸于和沈雲在一起的時間。與沈雲論道,奏樂,品茗,每一件事他都要細細的回味。沈雲說的每一句話,對他露出的每一個微笑他都要銘刻在腦海中。

熙攘人世,他找到了機趣相契,想要珍視之人。只是沈雲走神的時候露出的溫柔微笑和眼底裏那不自覺的柔情,讓璟清明白自己已然晚了一步,落于人後。他滿心的苦澀,卻一句都說不出口。心底無數遍百轉千回的叫着雲兒,面上卻還止乎禮的喚着子逸。

他修了十五年的道心,此刻都抵不上沈雲的一個微笑。他想,他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陪着沈雲,把這無妄的愛戀埋藏在心底。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還有一更。謝謝面包茶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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