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回,最近比較有感覺,(1)

、最美不過相遇,你是前生注定的緣(一)

第二天,吃完早飯後,陳鴛鴦帶着沈俞晔上山。

走過路口的彎彎小橋,淙淙的流水嘩嘩直流,水勢因着夏日裏頻頻又出奇不意的幾場暴雨呈現出暴漲趨勢。一排蔥郁茂盛的竹林下,幾個歡快的聲音飄入耳際,綠蔭隔絕出的涼意世界裏,幾個熟面孔正有說有笑着。鮮豔的衣服随着清澈見底的水流一會兒揚起,一會兒沉下,描繪出一幅活色生香的生活圖。陣陣而起的搗衣聲,配合着流水,是早晨裏最動聽的音樂。一路走來,可以看到沒有系繩随意走動的黃牛吃草,時不時就笨重奔跑的鴨子,還有随處蹦跶散發着惬意意味的狗,一派娴靜,又一派溫馨。不同于靜安沉靜又匆忙的早晨,曲離的清晨帶着大自然最樸實也最原始的姿态,連帶着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綠意深深,擡頭就能看到的湛藍天際,以及腳下分外松軟的草地,沈俞晔走在清風拂面的鄉野田間,呼吸處都是最自然的芳香。這樣的清晨,美好的心情也從此刻蔓延。

橋下的世界是與水相融的世界。洗衣服的阿姨嬸嬸們大都認識陳鴛鴦,見她帶着一個大棒小夥子從橋邊穿過,一個個都眉梢帶笑,臉上慈愛紛紛。陳鴛鴦也含着笑一一點頭而過,這些鄰裏街坊們傳達出的點點祝福,她心領神會。王阿姨甚至沖沈俞晔招呼,讓他中午來家裏吃酒。曲離是酒之鄉,酒清香中帶着點甜,清甜中又帶着點澀,入喉就讓人沉醉。就像曲離的人,質樸淳厚,簡單樂天。不過區區一晚。沈俞晔就感受到這個小小地方的動人之處:雖位于繁華靜安的邊隅,四面環山,通往這裏的公路也九曲回腸。房屋甚至沒有靜安的三分之一高,但随處就飄散開的袅袅炊煙。遠遠相見就不忘打招呼問近況的路人,長幼有序,分外親和的家家戶戶,都是被現代化武裝的靜安未曾有過的味道。這飄蕩着點點花香的曲離,帶着童話故事裏才有的睦鄰有愛,每一個人臉上都蕩漾出對現世的滿足,孕育出的每個人,都帶着陳鴛鴦身上的溫暖氣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巍峨的山,浩淼的水,連帶着人傑與地靈,才讓這裏的每個人都這樣快樂。

穿過石橋,沿着公路一直往上走,一條窄窄的山路出現在面前。陳鴛鴦叉着腰指着目光所及的某個小黑點,沖着沈俞晔嘿嘿直笑:“喏,三色寺就在那。看着有點遠,我們慢慢走,路上說說話什麽的。一會兒就到了。其實我是個沒有信仰的人,當然也不信裏面那座供了那麽多年的菩薩。但三色寺算是我們這最負盛名的寺廟,沿路的風景也很美。加上寺裏的齋飯遠近聞名,又因着它的幾個景致,來到曲離的人,都會上山拜拜佛的。我們不必帶着這樣的崇敬與虔誠,就當作夏末秋初的一場秋游,一路游山玩水,走到哪算哪。”

沈俞晔輕輕将陳鴛鴦脖頸間掉落的一根頭發拿掉,又極其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嘴角笑容滿滿。只輕輕回答了一聲‘好’。今日陳鴛鴦穿着一身簡單舒适的深藍色運動服,頭發也高高紮起。眉眼裏溫柔的一抹笑,就是她素面朝天裏最恰當的裝扮。白皙的皮膚從耳垂逶迤到脖頸。胸前的三色堇随着略顯激動的動作一蕩又一蕩,閃過沈俞晔的眼眸。眼前是拾級而上的層層石梯,滿眼盡是蒼翠,不時飛過的不知名鳥劃過天際,山風聳動着錯落的林木,松脂香混合着清新的泥土味道,直直竄入鼻內。每一聲呼吸都雜糅着清香,每一次擡腿,都是與大自然的親切碰觸。已經穿雲破層的陽光,輕輕灑在蓊蓊郁郁的林間,再落到兩人身上時,已經輕柔地沒什麽溫度,它們又順着枝桠,投下一個又一個光斑,靈動又可愛。

陳鴛鴦執着沈俞晔的手指向遠處:“你看這滿山的樹,再看看那邊特別黑的一塊。很多年前,那裏遭遇了一場森林大火,大火持續了三天三夜,我爸爸他們自動上山救火,明明離得那麽遠,但感覺那漫天的紅就在眼前,印象特別深刻。因着那場大火,很多樹被損毀,雖然重新栽種,但也回不到從前的模樣。”陳鴛鴦頓了頓,彎腰撥開橫生的野草,随手折了幾根,咬在嘴巴上:“這裏的草這麽茂盛,就能看出人跡有多罕至。我們走的這條是小路,我自小熟悉,走這一條,能看到很多大路上看不到的風景。”

沈俞晔也揪了一根,靈活的手指上下翻弄,不一會兒,一只逼真的綠色蚱蜢就現了雛形。陳鴛鴦湊近,嘴裏啧啧出奇,眼裏蕩漾出驚訝神色。沈俞晔将蚱蜢放在陳鴛鴦手裏,又折了好多根,沉思了幾秒鐘,摘了好幾朵野花,手指繼續翻卷,一頂漂亮的小草帽就折好了大半。陳鴛鴦看着自己手裏被折成幾段的野草,默默扔在一邊,暗暗承認自己不夠手巧。幾分鐘後,沈俞晔手裏的草帽就已竣工,他輕輕放在陳鴛鴦頭上,眼裏含笑,好似在欣賞一頂絕世的王冠。陳鴛鴦在他的款款注視下,不由微微側開了眼。

沈俞晔破天荒沒逗她,他越過走在了前面,陽光在他身上逆着光,陳鴛鴦站在他身後,只覺得心中翻湧起了層層波浪。想是他已經看到帶着倒刺的野草們已經在自己褲腿上刮出一圈漂亮的洞洞,他默默朝前,在前帶路,也将身後的安寧世界留給了自己。

沈俞晔:“這麽茂密的樹林,你确定沒有狼麽?”

陳鴛鴦撇撇嘴:“現在連兔子都見不到一只,哪裏會有狼。這裏的山雖然保持了原貌,但大批人遷移過來,距離又是這樣近,動物們自動轉移了陣地。估計我說的那場大火也有影響,小時候,我見過舅舅他們從上山帶回來的獵物。現在,它們只活在了我的記憶裏。不過,我媽說有些地方還有野豬什麽出沒。”陳鴛鴦嘆了一口氣:“可惜現在不是采蘑菇的季節,不然,我們采上一碗鮮美的蘑菇湯,也是極好的。還有新鮮的金銀花,栀子花,它們都可以入藥,以前我經常跟小夥伴上山來采,我外婆很喜歡吃。還有長在田埂裏的野菜,我采上一下午炒出來也只有一小碗,它們是爸爸和舅舅最愛的配粥菜,還有那種黃色小花的草,是做艾米團最好的材料。每年清明,我媽都會做上一大鍋,甜的,鹹的,應有盡有。”

陳鴛鴦又指了指旁邊一株綠油油的樹,“這叫茶樹,每年清明,都會長出白色的茶果,年長的哥哥們總會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爬上去,我們就守在樹下,他們摘,我們撿,掃墓隊伍走到哪,哪裏的茶果就遭殃。”陳鴛鴦又指了指一側的大碗花:“還有這個。我跟着舅舅拿着小吸管,一朵朵地吸過它們的花蜜,冒着被小蜜蜂蟄的危險,足足吃了一下午。回到家躺在床上,還流了好多鼻血。搞得我爸以為我們中毒了,連夜去了醫院。醫生說我們營養過剩,沒什麽大問題。可憐我舅,被外公罰着面壁了一晚上。”

陳鴛鴦臉上蕩漾出璀璨的色彩,沈俞晔只是輕柔地将她頭上沾着的雜草一一摘掉。她的這一份喜悅,他能感受到。他的手停在陳鴛鴦的臉側,嘴裏逸出輕笑:“你小時候還有什麽輝煌戰績,說來聽聽。我一直以為你是淑女,沒想到這麽瘋。”

陳鴛鴦轉開頭,“我從沒覺得我是個淑女,也從未想過要當淑女。小時候我可是我這一輩的孩子王,是遠近聞名的孩子頭。說到蜜蜂,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跟着小夥伴爬上高高的樹,蒙着頭掏蜂卵,那些蜂卵又白又胖,還一直蠕動,我不敢吃。可一起來的小夥伴吃得十分香甜,最後我也沒忍住,也抓着吃了起來,味道好極了,一點都不惡心。不過我們也遭了罪,回巢的蜜蜂媽媽們發現我們吃了它們的孩子,追着我們一路蟄,我腿長腳長,跑得比較快,受到的襲擊比較輕。一起去的有個小胖子,圓滾滾的,吃得最多,邁着小短腿跑不快,一邊跑一邊喊媽媽。滿臉的包,到現在都還有痕跡。我的手被狠狠蟄了兩個大包,又癢又痛,我爸跟我舅兩個人按着我,我媽才得空幫我上藥。那次經歷很慘痛,以後我見着蜜蜂就繞道走。”

“我還以為你是出于內疚呢,原來是因為害怕。那會兒你不僅是孩子堆裏的孩子頭,這漫山的小動物看到你也想掉頭走吧!小時候這麽野,現在性子反而沉靜,這中間的曲曲折折,想必比我想象地要有趣地多。”

陳鴛鴦不理會他的打趣,揪着一個類似草莓的紅果子扔進嘴裏:“那會兒不懂事,我爸媽又不怎麽管我,實行放養政策。再加上我的同齡夥伴們都是男的,又因為我舅舅這個超級叛逆頑童的誘導,我跟着他們到處瘋到處野,立下了赫赫戰功。現在想起來,我能記起來的童年記憶也就這只有這些了,這些被可以記住的片段,每每想起,都覺得不可思議。就拿我這一頭長發來說,小學之前,我一直保持短發模樣,那會兒又沒長開,常常被認成長得俊俏的小男孩。幼兒園以及小學期間,我特別受小女生的歡迎,她們經常給我拿各種吃的,我不吃還偷偷塞我書包,結果我的書包常常被老鼠光顧,連書本也跟着遭殃。我說了這麽多,你也聽了這麽多,按照等價交換的原則,你是不是也該講講你的童年轶事?”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沈俞晔雙手插在褲袋裏,看着遠方:“跟你比起來,我的童年乏味又單調。雖然擁有各種新潮玩具,也經常跟着我媽輾轉各個玩樂場,但能想起來的快樂少之又少,唯一能記起的就是跟我爸一起堆樂高積木,做各種模型。我是獨子,沒什麽玩伴,除了顧森程皓然。顧森比我小,經常哭,是小拖油瓶、小尾巴。皓然呢,你別看他現在風度翩翩,小時候可是個大胖子,一笑起來,五官擠在一起,看不清眼睛鼻子。他特別不願意我們提他小時候,巴不得清除我和阿森腦海裏有關他小時候的所有記憶,他覺得不堪回首。其實哪裏會,我都不記得我的很多事,卻牢牢記着與他相關的事。你看,每個人的童年身邊都有個小胖子,不管我們之間相差多少歲,這條規律一直沒變。”

陳鴛鴦歪着頭腦補了下程皓然是小胖子的畫面,想着想着就哈哈大笑起來。楊柳一直用‘傲嬌的花孔雀’來形容程皓然,如果讓她知曉這一段,她一定能在與程皓然的衆多口舌之争中占上峰。沈俞晔好似知道她在想什麽,他拍了拍陳鴛鴦的頭:“這個是皓然的禁忌話題,楊柳雖然不怕死,但招惹到這個,皓然會讓她生不如死。而且,皓然已經損毀了他小時候的所有照片,連我們的合照也不能幸免。楊柳想用這些做秘密武器,還是省省吧,他是不會給你們嘲笑他的機會的。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把小尼姑的照片高高挂起。”沈俞晔戳了戳陳鴛鴦的額頭,又笑着說:“你那張絕跡照片已經被我沒收了,你想要回去,就好好想想怎麽讨好我。”陳鴛鴦吐吐舌頭,嘴角彎着的一抹笑卻藏也藏不住。

一路說說停停。不知不覺走了大半路程。山裏樹木茂盛,陽光照不進來,又有山風陣陣。分外涼爽。渴了就就近掬一把山泉,泉水叮咚。清澈甘甜,冰涼止津。灑在皮膚上,特別舒服。

他們在一株參天大樹下稍作休息,陳鴛鴦一屁股坐在一塊凸起的巨石上,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鋪在石頭上。做完這些,才招呼沈俞晔過來坐。

“你說三色寺有三大奇景,是哪三個?”沈俞晔看着遠處隐在叢林之中的紅色廟宇。徐徐問道。

陳鴛鴦看着籠罩在層層白色霧霭裏露出微微一角的建築,它就像金庸武俠小說裏描繪的避世之所,帶着遺世獨立的高冷。沈俞晔将她的腿搬過來,正輕輕揉按着,力道拿捏地十分精準,陳鴛鴦舒服地呼了一口氣,故意清了清嗓子,拿出說書先生的架勢。

“三色寺前有兩株大樹,一株蔥郁茂盛,枝桠仿佛能延伸到天際。另外一株,全身枯萎,不僅沒有一片樹葉。而且只有一根筆直的樹幹通向天界。傳說它們的年齡已經超過了百年,是某個路過的将軍無意撒落的兩顆種子。風風雨雨幾百年,它們一直這樣,一棵帶着生命的勃勃生機,一棵又帶着末世的死氣沉沉。老人們愛用‘一生一死’這樣帶有禪意的詞彙來形容,它們相鄰而生,卻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命樣貌。這兩棵大樹就伫立于三色寺前,是最聞名的一景。除此之外,寺廟被群林環繞。四季輪回,花開花落。秋去冬來,寺廟外的樹綠了又黃。随風飄落,堆積起一層又一層枯葉,但這些落葉卻落不進寺廟的天地,也免去了和尚們的一項日常工作——掃落葉。第三個就是寺裏香火很旺,無論是本地人,還是慕名而來的絡繹旅客,插在佛像前的香都看不到白煙。你能看見那些香一點點變短,卻看不到一絲白煙,也聞不見一點香味。”

“三色寺廟雖然比不了那些流傳千年的名剎古寺,也沒有哪個文人墨客留下可供後人觀賞的墨寶佳作,更沒有《莺莺傳》裏張生莺莺這樣的才子佳人愛情故事,也沒有小倩寧采臣這樣的鬼怪傳說,但因着它是我們祖先一磚一瓦自己一點點建起來的,供奉的菩薩又是祈求風調雨順的竈神爺,所以在我們這一帶名聲很好,香火極旺。又因為傳聞菩薩很靈,所以來求婚姻求平安的人特別多。像我的母校曲離初中,中考前的一項活動就是班主任帶着全班同學來這裏上香。這也算不上迷信,只是我們學校的一個傳統,一屆一屆傳下來,求的只是心平氣和。我們這些無神論者,只把它當成大考前的放松活動,爬爬山,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回去再美美睡上一覺。我中考那年,剛好碰上暴雨,山路難走又滑,我就沒有來。但班上好多男生都冒雨前來,留了許多滑稽搞笑的合影。當然,我們這一屆的中考成績,也比以往的任何一屆都好。班主任都說大雨天裏仙氣特別足,還把那些男生的大合照放大了放在初三年級專屬的教學樓裏,供我們之下的學弟學妹們觀賞膜拜。上了高中、大學後,好多男生都覺得那張照片又傻又蠢,計劃了好幾次想偷回來,都被班主任打了回去。這張照片也是我們每次同學聚會裏的談資,滿滿的都是美好記憶。”

“前兩個應該是因為地貌的緣故,最後一個,就是香的材質了。我們都喜歡給生活裏的不平凡或特殊注解上各種神話或奇異色彩,再經過口口相傳,又因着每個人骨子裏源源不絕的*與念想,當現實裏無法實現時,總會寄托于那些虛幻不真實的東西,這樣就可以暫時讓自己心安。就像古代的許多皇帝,繼承皇位前都會給自己渲染各種類似出生時紫氣登來,鸾飛鳳舞,白魚赤烏這樣的先兆,以強調自己繼位乃是天命所至,史官們也願意用各種匪夷傳說來佐證他們的這些命中注定。不過每個人都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內心強大的人靠自己,內心沒那麽強大的人就會借助這些外在的東西。”

“三色寺這個名字,光從字面上來看,就帶有空靈的意味。都說佛家戒色戒嗔,可它的名字裏就帶有‘色’字,可見起名之人的豁達。另外,不管菩薩們是否真的會理紅塵裏諸多的凡事,光看着這一路的鐘靈毓秀,就能讓人心生出諸多向往來。加上你提到的那些景致,讓我忽然覺得這一趟來得特別值。我已經很久沒這樣什麽都不想,就一覺睡到天亮,也許久未曾呼吸到這樣的清新空氣,站在這樣的天地之間,心忽然空了起來。你的家鄉或許沒有那些著名景點的巧奪天工,但依然有自己的獨特之處。最主要的是,生活在這一片天空之下的你們,樂觀又積極向上的精氣神,才是這裏香火旺盛的原因。被世人供奉着的菩薩們,因為你們的這一份滿足,才有了普度衆生的能力。心中有佛,這世間才有佛。”

沈俞晔伸出手,微微使勁,将陳鴛鴦一把拉起:“走吧,日頭越來越毒,你不是說寺裏的齋飯很不錯?我們趕在午飯前上寺,吃完再好好欣賞這些好光景。”

陳鴛鴦點點頭,擡眼望了望籠罩在密林之外的太陽,又看了看眼前幾乎看不到盡頭的石階,順着沈俞晔的方向,一步步往上爬。

一個小時後,他們站在了三色寺前。

蒼勁的‘三色寺’三個大字被裱成了匾挂在正中間,高高長長的圍牆圍出一個靜谧的世界,位于深山腹地的寺廟安靜地仿佛在另外一個國度,只有雄厚的鐘聲響在耳側。一個穿着灰色長袍的年輕小僧執着一把長長的掃帚掃着門前的落灰,他背對着陳鴛鴦沈俞晔,身量極高,動作又輕又柔,好似怕驚擾地上做夢的螞蟻。聽到動靜,他才轉過身,一張極為方正的臉,濃黑的眉,高挺的鼻,幽深的眼,只是略略雙手合十,做了個問候的姿勢。他身後果然伫立着兩株碩大的大樹,一株枝繁葉茂,綠意盎然,一株空空落落,身無外物,只剩一根暗褐色的樹幹。方才陳鴛鴦的描述已近詳盡,但親眼見到這樣強烈的對比,沈俞晔的心也被深深震撼。面前的這兩棵大樹,就像是人一生的兩個階段,一頭與一尾。繁茂的那株就像還未滿十八的年輕小夥,勃勃生機,代表着希望與未來,毗鄰而生的另外一株,則将時光往後撥後了幾十年,一副垂垂老矣的姿态,代表着生命的終結與消逝。它們又高又大,就像兩個站在雲端俯視衆生的神,目光不哀不戚,旁觀着人世間的風雲變幻。而站在它們面前的他們,心也翻起了巨浪。在大自然面前,人總是這樣渺小不堪。

沈俞晔朝年輕小僧略略颔首,牽着陳鴛鴦往寺裏走去。

年前大家自覺湊錢,請人重新修葺了一番三色寺。還泛着光的屋檐被描繪成暗紅色,除了這點鮮豔,整個寺廟都以灰色為主調,高高低低的房屋,帶着肅穆威嚴的氣氛。依山而建的建築因地制宜,高低錯落有致,主建築樓是一棟兩層樓房,正大門前擺着一方青色的大鼎,上面積了一層層厚厚的香灰,香灰之上是高低不同的香。沈俞晔深深吸了一口,果然沒有任何香味。他對香味過敏,尤其是味道奇怪的檀香。青色大鼎後隐隐能看到幽深的世界,路卻在旁邊一側的樓梯上。經年已逝,時光留給這些樓梯的是一層又一層的青苔,扶手上刻着繁複的花紋,類似敦煌壁畫上的飛天姿态。走過樓梯,前面豁然開朗,幾株不知名的大樹搖曳出安靜的姿勢,幾間緊湊的房屋映入眼前。一位上了年紀的中年和尚從中間的房間走了出來,臉上印着慈祥的笑容。他微微側身,自動迎着他們向裏走去。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主屋房梁挑得極高,正中間一尊高大的佛像,渾身閃着金光,憨态可掬,慈眉善目。佛像之下是三個紅色坐墊,一旁還擺着一個木箱子,上面寫着三個大字:香火箱。進入寺廟後,陳鴛鴦就掙脫了沈俞晔的手,此刻她正跪在正中間的紅色坐墊上,雙手合十,拜了又拜。随後拿過一旁的木簽筒,輕輕搖晃起來,一下又一下,木簽們紋絲不動,她也不着急,繼續搖着,許久之後,才掉下一支。沈俞晔彎腰撿起,揣在手裏。抽完簽後,陳鴛鴦又閉上眼睛,鄭重地許了幾個願望。沈俞晔手裏捏着簽,看着陳鴛鴦認真的神色,也不出聲。

待陳鴛鴦做完一切,沈俞晔晃了晃手裏的簽:“要不要找老和尚解解?”

陳鴛鴦卻搖了搖頭:“不用了。”

沈俞晔又問:“你剛才求了什麽?”

陳鴛鴦臉上閃過可疑的潮紅,她抿着嘴,就是不出聲。沈俞晔笑笑:“不會是求的姻緣吧?說說看,有沒有我?”

陳鴛鴦使命搖頭:“就不說給你聽!”

沈俞晔也不逼她,只是看着她無聲地笑。陳鴛鴦一把奪過簽,放在桌上,又恨恨地跺了跺腳,往旁邊跑去。沈俞晔目光往桌上的木簽逗留了幾秒鐘,神色輕松,他搖了搖頭,才往一旁走去。

站在一側的帶路和尚走上前,緩緩拿起桌上的那支簽,擰着眉,看着不遠處帥氣的男人伸手拽住年輕女孩的衣領,女孩立刻甩腳直踢,卻近不了男人身的模樣,深深嘆了一口氣。

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是姻緣簽裏的下下簽,這支簽已經很久沒有人抽中。和尚摩挲着上面的字眼,又嘆了一口氣。良久,才将簽插回簽筒裏。

兩人到底沒在寺裏吃午飯。今日寺裏的人少。香客更少,只有從對面山過來趕集的人在廟裏歇腳。捐完香火錢後,由新的小僧帶着去一旁的客房休息。一壺用山泉水泡的清茶,幾樣廟裏僧侶們自己做的素食小果,幾碟剛從樹上采下的青色水果,對面坐着的是幾個操着連陳鴛鴦也聽不懂的方言,正卸下肩上行李的幾個歇腳大叔。陳鴛鴦是知道他們的,綿延不斷的山巒阻斷了交通。他們在大山深處安家,每逢三六九這些天數,就摸着黑下山,肩上背着山上的木材水果,穿越重重疊疊的山路,到下午還能進曲離縣城。

起點到終點,路程太長,位于半山腰的三色寺就是他們歇腳休息的最佳地域。以慈悲為懷的和尚們也總在這些深山上的來客到來時提供免費茶水,善良的山民也經常帶些野果木炭送到寺裏。他們日出而出,日落而歸。帶回去的東西多半是孩子們喜愛的新鮮玩具,香甜糖果,就像一群群銜環結草的家燕。默默滋生出偉大。陳鴛鴦從來沒有去過他們的住處,但從骨子裏佩服這些一直保持生活原生态的人。縣政府已經多次建議他們遷出大山,就近安家落戶,但他們不願意離開家鄉,即使那裏被世人認為筚路藍縷,茹毛飲血,不毛之地。或許他們的生活條件确實艱苦,但他們的心是滿的,眼是純的。他們執拗地守着靜默的大山,并不留戀山外的花花世界。秉承着落葉歸根的故土觀。

沈俞晔也被這些淳樸的山民感染,他們黝黑的皮膚閃着健康的光。樸素的衣着也絲毫遮掩不了他們熱愛生活的心。不遠處好幾個年輕小僧正挑着木桶往外走,山裏交通不便,物資補助也時常不足。閑暇時刻,和尚們種種菜挑挑水,自給自足。矮牆之外一畦又一畦齊整,綠油油的菜地,淺綠的小白菜,紫色的茄子,褐色的蘑菇,鮮紅的西紅柿,金黃的玉米,搭成長藤的南瓜絲瓜,各種時蔬應有盡有,小僧們卷起衣袍頻頻抹汗的動作是這豔陽天裏最動人的畫面。三色寺裏有的,不僅是一尊帶着希望的佛,更是一份與世無争的恬淡舒适氣息。大自然給了它這樣的地勢天險,住在這裏的人又賦予它安貧樂道的生活态度,踏上這片土地,就自然忘了身外的紛紛擾擾,整顆心也跟着平靜下來,時間仿佛也跟着靜止。山之高,水之澈,心之清明,或許才是三色寺的本真。

到了這樣的鐘靈毓秀之地,沈俞晔紛繁的心才終于安寧下來。那些糾結不堪又呼之欲出的人和事,遠離了靜安的是是非非,所有殘缺的拼圖一一找到,心也跟着圓滿起來,那些揮之不去的迷霧,因為親愛的人在身邊,也漸漸消散開來。曾經的許多年裏,他跟着紀娉,紀起霖到過很多地方,它們或歷史悠久,或聞名世界,卻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觸動心裏最柔軟的角落。這裏的山不是最雄偉,水不是最壯闊,廟宇不是最莊肅,但人最真摯最簡單,一山一水也比不過一個人的力量。山水都是靜止的,只有人是動态的。

寺廟外有一處天然淺潭,四周種滿了翠竹,山風搖曳處,是說不出的曼妙閑逸。陳鴛鴦帶着沈俞晔到達時,只覺得曲徑通幽,清風拂面。她找了一個還算安全的石頭,探着身掬起一汪清水,水落在臉上,是從未有過的清涼觸感。沈俞晔站在她身後,牢牢拉住她的後腰。

他略略沉吟:“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方糖和彭樟之的愛情?”

陳鴛鴦脫掉鞋,将腳放進水裏,水又冰又涼,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她接住沈俞晔的話頭:“當然記得。你還問過我見着他們會想到誰呢,方糖姐漂亮活潑,彭先生沉穩低調,兩人年紀又相差許多,初見時覺得不可思議,細細觀察下來他們天生一對。我看到地,是彼此對彼此的付出,是一方對一方的懂得,不管別人怎麽看,他們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夫妻。年齡不是問題,距離也不是距離。他們就是這句話的現實寫照。他們不遵循世俗常理的愛情,更讓我羨慕。彭先生在近不惑之年進入建峰大學,一開始不過是想圓一次心願。過另外一種生活,意外結識方糖姐。初時對自己不自信,不太相信自己會在這樣的年紀遇到這樣一個女子。他且行且退,像一汪冰封千年的湖水。”

“方糖姐看上了就是看上了,熱情地像一簇燃燒到底的火焰,自認定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了顧慮。如果說彭先生還在學校時兩人的愛情只是萌芽,那麽他離開學校,方糖姐繼續讀研。兩三年裏的拉鋸是這場愛戀的必經之路。最後她在畢業之際,父母反對,彭先生沉默的情況下,毅然拖着箱子打着車來到彭先生城市的行為,則是這段不被祝福又不被看好的關系裏最精彩的一段。不是所有人在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時能這麽不管不顧,也不是所有人能把愛情當成生命裏的全部。我想彭先生也被她這個舉動震撼吧,不然也不會第二天回到靜安,站在方糖父母房外一天一夜,最後獲得同意。而後來你說的那些,不過是他清楚了一個女子能為自己做到這個程度。當那些顧慮都不成為顧慮,用一生好好愛這個為愛癡狂的女子,才是他的責任。他懂她的情。她又知曉他的義,這樣在精神上高度統一的靈魂伴侶,向來可遇不可求。那之後不管蟄伏等待,還是發跡成名,有這樣一個愛人陪在身邊,全世界于他而言,也抵不過她的一抹笑容。傾國傾城,他畫筆下的世界,與方糖姐為他開辟出的世界。其實是同一個世界。他們用不同的方式表達着彼此的愛,傳達着對這個世界的感知。所以他的設計才會這樣驚世駭俗,他們的愛情才會被世人傳頌。”

“你總結地可比我全面的多。我看過太多人的愛情。有一些我只是遠觀,有一些我親身參與,不管我遠觀還是參與,它們或多或少影響着我的愛情觀。方糖師姐樟之兄的,我爸媽的,我外公外婆的,形形色色,林林總總。這些愛情,師姐樟之兄的,最為完美,也最為甜蜜;我爸媽的,最為慘烈,也最為凄厲;我外公外婆的,最為久遠,也最為深刻。師姐與樟之兄的,是我最理想也最豔羨的,相愛容易,相守卻很難,他們越過這兩個階段,達到了相惜層面。我爸媽的,勉強掙來的緣分都在年年歲歲的不理解中消失殆盡,最後的心意相通就像是回光返照,昙花一現。我外公外婆的,一個奉獻了短暫的一生來成全另外一個人的野心,只活在了他的記憶深處,他用剩下的大半輩子緬懷反省,不過是伊人已逝,天人永隔。”

沈俞晔頓了頓:“我回靜安,不過是想盡過去我不在的那些年裏未盡的孝心。外公需要我,我就進了方庭。這是我理解的方式,卻卷起了更多的紛争。我不想接管集團,外公拼着命地推我上位,小姨也拼着命地阻止我。我的初衷是好的,結果卻不是我想要的。其實誰都知道,接任方庭最好的人選就是紀婷。我明明知道這點,自認為的委曲求全只不過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感受,瞻前顧後,顧慮重重,想不牽扯所有人的利益,結果将所有人都攪得一團糟。我外公也清楚這點,卻顧念着外婆,罔顧了小姨這些年的苦心經營。其我遇着你,本以為是一場笑話,後來才發現這是老天的意外成全。過往那些混混沌沌的歲歲年年,我以為自己沒有錯,可看到你,看到你的執念,我才明白,從一開始我就錯了。不管對外公,對紀婷,還是對你,我都錯了。”

“來到曲離,見着你的家人,看着你一家人的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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