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三回,最近比較有感覺,(5)
是因為我恰巧知曉了媽媽與小姨的這一段往事,又看到外公你眼裏的痛。您從小愛我教我,我在爸爸媽媽身上沒有得到的父愛母愛,都在您身上得到,我一直把您當成最尊敬最摯愛的親人,您哪怕只朝我招招手,我也想報答您對的這份舐犢之情。可是,掌管方庭,我萬萬做不到。且不說我能力夠不夠格,單論我假若我坐上了那把椅子,就會引得小姨做出多少出格的事,我并不怕她,可我不想因為我波及保護那些我想保護的人。況且,她傷害我,我傷害她,哪一種都不可能是您願意看到的結果。爸爸媽媽的事我早就釋懷了,爸爸到最後應該是愛媽媽的,雖然他沒親口說出口,但我能感覺出來。媽媽跟我在美國的這些年,通過她自己的失去,她也為當年傷害小姨的行為表示後悔,這一點我同樣能感覺到。我回靜安,不是讓平靜了七年的紀家再起波瀾,我回來,只是想親手解開這個纏繞了這麽多年的死結。外婆當年的心甘情願,爸爸去世時的淡然,媽媽這些年的頓悟與放手,都在冥冥之中驅使我回來,解開這一切的糾葛。”
紀起霖看着沈俞晔悲戚的眉眼,它們與腦海中妻子方心辰的樣子漸漸重合,她最後那一聲嘆息仿佛還萦繞在耳旁:起霖,我不怪你,我只遺憾不能實現當初的誓言,與你走完這一生。三生石旁,奈何橋畔,我一定不喝那一碗孟婆湯,我會在你看到的角落,為你祈禱,靜靜等你來找我。他又想起最後沈家藤忍着痛朝自己跪下的場景:爸爸,這一世我注定辜負小娉,當我想好好照顧她時,老天沒有再給我機會。于我父母而言,我不是個好兒子,于紀娉而言,我不是個好丈夫,于俞晔而言,我不是個好爸爸。當年的事不怪您,也不怪小娉,是命運跟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我之所以這麽對小娉,只因為她曾對我說,如果我死了,她就跟着我去。我想,我這樣的遷怒與其讓她繼續愛我,不如讓她恨我,恨一個人總比愛一個人容易些,今後,小娉俞晔就麻煩您照顧了。紀起霖又想起紀娉絕望哭泣時的崩潰模樣,以及剛才紀婷流着淚質問自己何時才可以看到她的努力,何時才能将愛紀娉的心哪怕分一點點給她,何時眼裏也有她這個女兒。這些畫面交織在一起,那些離自己而去的人,這些還留在自己身邊的人,都在紀起霖的眼前閃過。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他松開沈俞晔的手,輕聲說道:“俞晔,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俞’字通‘愉’,寓意愉快,幸福,‘晔’,寓意光明與快樂,我和你父母都期待你這一生幸福快樂。讓你從小就卷入我們這些大人們的是是非非中,讓你的大半時光都牽連進這些剪不斷理不亂的糾葛中,這不是我們的本意。我知道,這一切的因因果果都是因為我,如果當初我沒有因為那一單生意,撇下生病的心辰,她也不會走得這麽快;如果當年我沒有在心辰過世不久就娶方黎末,小娉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如果我早點發現她們兩姐妹間的不對勁,也不會有這之後兩人的仇視對抗;如果我沒答應小娉,沈家也不會家破人亡,家藤也會遇到他心愛的女子,小娉也會遇上另外一個愛她疼她的男子,他們也不會彼此傷害,又彼此相愛;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你可以堅持小時候的夢想,當一名建築設計師,不必為了我做着不喜歡的事。人生短暫,假如真能再來一次,我也想這些不愉快從未發生,可人生最痛苦的就是無法重頭到來。我這一輩子已經到了頭,遺憾後悔都沒什麽用,我能做的,就是提着這口氣,将方庭交到你的手裏。”
“方庭是我一生的心血,更是我與你外婆的一個夢。除了方庭,其他任何我都可以給紀婷。在今天之前我或許還可以考慮她,但我知曉了所有的前因後果,這件事就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我不要你報什麽恩,我對你的好是一個老人對一個外孫最正常的關愛,你這樣拿到臺面上量化,顯得我們這份感情多麽廉價似地。我只需你按照我的意思順利繼承方庭。只有看到你繼承方庭,我才能放心地去找你外婆,我才能死而瞑目。你是沒坐上董事長這個位置。等你真的坐上了那個位置,你就不會這樣說了。我用一輩子的時間打下這座江山。你外婆沒有看到,你媽媽沒有看到,你是她們的傳承,你一定不能讓外公失望,這是外公,到目前為止,對你唯一的懇求。”
紀起霖說完這些話,倚在椅背上。一副極具疲憊的樣子,站在屋外的趙書泉端着一杯水走進來,被子旁邊,是一排藥,沈俞晔的眼睛盯在這些藥之上,良久沒有說話。紀起霖明顯不想再糾結這個話題,沈俞晔也不想再說什麽。
沈俞晔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門邊時,他緩緩轉身:“這一次,可能要讓外公您失望了。從前那麽多回,我都聽您說聽您吩咐,但這一次。我想為我自己做一次主。方庭于你而言是世間瑰寶,于我而言,只是一家企業,一間公司。我只對您有感情,跟它很陌生。我會繼續留下來幫你,但絕對不會接管方庭。”
說完這些,沈俞晔就走出了房間,趙書泉服侍紀起霖吃完藥後,趕緊出去追沈俞晔。
“有些話不該我說。但我不得不說。董事長的身體每況愈下,你就當哄哄他。口頭上先答應,董事長心裏也好受些。你是沒看到你說完剛才那番話時他的臉色有多差。至于之後你想拿方庭怎麽辦,是轉讓給紀婷,還是其他,都是你的事。董事長的日子不長了,他現在全憑一口氣提着,你就當可憐可伶他,答應他這唯一的願望吧!接管方庭是別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為什麽到了你這裏,你就這樣反對?”
沈俞晔停住腳步:“趙叔叔,難道你也不明白嗎?小姨如此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她要的只是外公的一句肯定,一聲承認,她有多狠我,就有多愛外公。你以為我将方庭拱手相讓,她就會接受嗎?況且,方庭有她這麽多的辛苦經營,我并未曾為方庭出過一絲力,她才是最适合方庭的人,這個道理連公司門口的保安都知道,為什麽到了你和外公這裏,就行不通了呢?從我外婆到我媽再到我,這幾十年的怨恨,您是看在眼裏的,我自己在這樣的環境裏成長,我不想讓我的堂弟易勝也經歷。從小你們就教導我要有一顆感恩之心,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也教育我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要想更不用奪。”
“您讓我成全外公,那誰來成全我?這件事從一開始方向就是錯的,我再摻合進去只會錯上加錯。我并在乎方庭最終會屬于誰,我只在乎紀家的每個人。如果我的拒絕,會陷方庭于不利之地,那是我的錯,可是,小姨打理方庭這些年來,成績大家都有目共睹,她是如此有能力将方庭帶上更高一層樓的人。而我呢,當年轉學工商管理我已是勉為其難,城東之事更突顯出我的不足。外公只是執念太深,他創立方庭之初,難道不是想讓它一年年壯大,養活更多的人麽?方庭雖然取自外婆之名,但它早就不是一個人的夢,是千萬萬人的夢。我的夢除了好好照顧外公之外,還有其他,這一次,我沒辦法。”
趙書泉被沈俞晔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他默默地目送沈俞晔出門,長長嘆了一口氣,才轉身回到紀起霖房間。
“阿泉,你也覺得我錯了嗎?”紀起霖看着方心辰的相框,開口問趙書泉。
“您沒錯,阿晔也沒錯。您的用心良苦阿晔他,他都懂,只是他在乎的東西跟您的不一樣。他是個不容易改變主意的人,我看他這次眼神很堅定,要他真心真意地接受您的安排,可能有些困難。”趙書泉頓了頓,接着說:“剛才我跟他聊了聊,他說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
“他說了什麽有意思的話?”
“他說,方庭不該是您一個人的夢,它早就是方庭所有員工的夢。他還說,他在乎的,是紀家的人,不是方庭的股份與權力。”
紀起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最終又沒說什麽,他的手拂過方心辰的照片,心內翻過九曲回腸,最後又化為嘴邊一聲極碎的嘆息。趙書泉只是恭敬地站在一邊,看着紀起霖的疲憊,眼眶裏也漸漸泛紅起來。他跟在紀起霖身邊這麽多年,這樣的落寞與神傷,只有在方心辰去世,紀娉去美國時見過。
一個英雄再偉大,也有黯然神傷的時刻。而這樣的神傷,只有面對家人時,才會拼湊出平常難得一見的脆弱來,而這份脆弱,恰恰又将這些英雄們拉入萬丈紅塵的平凡世界裏。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悲哀,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情非得已,只是有的人将傷口裸露出來,有的人藏在心底。紀起霖就是後面這一種,即使當年聽聞方心辰忽然病危,日夜兼程趕回靜安,迎接他們的,是方心辰強自撐住的一口氣,以及她哥哥父親的暴怒,紀起霖都沒有顯現出太多的悲戚。只有衆人離開後,在寂靜的病房,趙書泉才聽到紀起霖極為哀恸的痛哭,那哭聲裏是一個人信念的倒塌,以及內心世界的崩盤。之後的這許多年,紀起霖都沒流露出相同的脆弱,今天,趙書泉再次看到,他也不由悲從心來。
沈俞晔又去了一次沈園,這一次,他呆了很久,直到陳鴛鴦打電話給他,他才從過去回來。他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夢原小區時,柔和的燈光下,是陳鴛鴦在廚房忙碌的身影。聽到開門的聲音,陳鴛鴦給了沈俞晔一個人間四月天的明媚微笑。這一抹微笑,是沈俞晔陰冷了一整天裏看到地最溫暖的存在,他默默走過去,輕輕抱住陳鴛鴦,頭挨着她的頭發,嗅着她發間的清香,只覺得這一天裏的所有疲憊與悲傷都統統消失。
陳鴛鴦先是一愣,接着了然地回報住他。手輕輕在他後背拍着,那一下又一下有節奏的拍打,是最溫柔的安慰。陳鴛鴦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問,只是在這一室安寧裏輕輕與沈俞晔緊緊相擁,彼此給予彼此最需要的溫暖。
良久,沈俞晔才徐徐放開陳鴛鴦,狀似無意地問:“你煮了什麽,好香。”
陳鴛鴦擰了擰沈俞晔的腰:“狗鼻子,才放下去一會兒,你就能聞到香味。”
沈俞晔看着陳鴛鴦的輕嗔笑罵,只覺得這樣的笑靥是從未見過的俏皮與生動。他傾身向前,緩緩銜住了陳鴛鴦的唇,動作又輕又細,仿佛他吻住的,是這一輩子也不願放手的珍寶。
陳鴛鴦明顯感覺到沈俞晔的不對勁,他眉眼洩露出的點點悲傷,是她熟悉的,也曾見過的。她緩緩環上沈俞晔的脖子,微微踮着腳,努力配合着他的動作。沈俞晔動作逐漸加重,随着他的長驅直入,陳鴛鴦全身都印染着他清冷的氣息,他的唇微涼,手也清涼,陳鴛鴦緊緊抱住他,用自己的還算溫熱的身子溫暖着他,溫暖着他出現裂痕的心。只有一旁不斷冒出熱氣的電飯鍋印染出陣陣米香,還有蒸鍋裏不斷逸出的幾絲蒸蛋香氣,它們漸漸消散開來,也帶走了沈俞晔身上的悲傷氣息。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良久,沈俞晔才放開陳鴛鴦,他摟着她的腰,額頭抵着她的,聲音裏也漸漸生出一絲生氣:“我今天去見外公了,他身體又差了好多,他跟我說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關于我爸媽的。”
“喔,然後呢。”陳鴛鴦擡眼看沈俞晔。
沈俞晔低頭吻了吻她的眼睛:“我要說的不是這個。還記得我曾說過要将外公外婆的故事說給你聽麽?今天外公提及了一點,我自己又想了一些,如果你還有興致,我就一點點說給你聽。他們的愛情,被時光零星錯開,我也是整理了很久,才拼湊出來。畢竟那些離我太過遙遠,外婆過世之時,我還未出生,即使我媽媽,也還是沒長大的小姑娘。倒是方庭的一些老人,很願意提起她。”
“可以的,不過要等會兒,你先去擺碗筷,我炒幾樣小菜,我們邊吃邊聊。”陳鴛鴦推着沈俞晔出廚房。
很快,陳鴛鴦就炒了幾樣家常小菜。一盤青菜,一盤麻婆豆腐,一盤胡蘿蔔炒肉,一盅蒸蛋,外加一例排骨湯。幾樣小菜都是市場裏最常見的食材,陳鴛鴦只揀最容易的下手。幾樣菜紅綠搭配,賣相還不錯,沈俞晔從壁櫥裏拿出了一瓶一看就知道年份久遠又價格不菲的紅酒。
陳鴛鴦先将淡黃色的蒸蛋勺給沈俞晔,讓他嘗嘗味道。又指了指一旁的紅酒:“紅酒配家常菜,會不會不太協調?”
沈俞晔将嫩滑的蒸蛋一口吃掉,給陳鴛鴦倒了一杯紅酒,濃郁的酒香飄灑出來,惹得陳鴛鴦酒瘾大動。
沈俞晔笑笑:“喝酒不是看酒有多貴,也不是看适不适合,應該看主人們的心情及環境。高興時可以喝。傷心時也可以喝,兩個人可以喝,一個人也可以喝。這才是喝酒的境界。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wanabar裏,第一次見你。你就是一副酒鬼模樣。盛瞳調的酒度數都不低,他也經常用調酒這個手段來搭讪陌生女孩。估計是你對酒的品味很合他的胃口,他才沒怎麽難為你,你們倒真有一點以酒會友的味道。wanabar後來我又去了幾次,盛瞳已經不再調制‘沉醉’了,他說他的‘沉醉‘已經找到了合适的主人,沉醉沉醉,沉醉一回已經足夠。”
沈俞晔一語雙關。陳鴛鴦自然知道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她搖晃着紅酒杯,又吃了一口麻辣麻辣的豆腐,也回想起了那夜裏的瘋狂。然後微微抿了口,臉上蕩漾出神采:“不準笑話我。那是我第一次泡吧,你不知道,我跟楊柳她們回去的路上一路唱歌,從《青藏高原》到《夢裏水鄉》,我們曲不成調的歌聲擊碎了深夜裏的迷霧,連司機師傅也被我們的光芒感染,一直感慨年輕真好。第二天我就在課堂睡了一天。還被課任老師抓了典型,罰站了一整節課呢!不過,現在想想。那樣的經歷即使再來幾回,我也覺得值得。哦,就是那一次楊柳記恨上程皓然的,不過現在她處在與師兄的絕對**期,早不知道程皓然是哪根蔥了。哈哈!”
“要是皓然知道了,他一定會傷心的。他每次都‘小辣椒’‘小辣椒’地叫楊柳,明明是一副嫌棄模樣,實際上我看來也沒那麽讨厭嘛。雖然他一副花花公子模樣,萬花叢中過。但我也沒見過他對哪個女孩子有特別印象,即使那些所謂逢場作戲的露水情緣。他也不太記得女孩子的性格。好似楊柳是個特殊,皓然他一般不跟女孩子一般見識。可我瞧他倒是挺願意跟楊柳一般見識的。你沒發現麽,皓然和楊柳其實挺般配,我是說性格,都是直腸子,眼裏揉不進沙子,皓然是1.0,楊柳絕對是2.0。”
“不要亂點鴛鴦譜哦,楊柳最瞧不上的就是程皓然這種痞子氣十足的公子哥,用她的話來說,就是看到這種吊兒郎當的男人恨不得用高跟鞋踩上去再跺兩腳也不解氣。程皓然恰好又是她最讨厭的那種:長着一副禍水樣,眉眼微微上挑,就是一副輕浮相,還自以為自己很帥很酷。這不是我說的,我只是引用楊柳的原話,程皓然是你發小,我這麽當着你的面說他壞話好像不好。他們不對頭又不是一天兩天,每次見面不是吵就是打,又有哪一次和諧過。如果他們真在一起,還不把天掀了。”
“這不就是所謂的‘歡喜冤家’麽。每個人進入社會,都或多或少戴着一副面具,皓然用玩世不恭的面具對抗着這個世界,這只是不熟悉他的人才會這麽認為。這樣的人一旦動情,就是一輩子,只是要他動情,比一般人要難得多。我哪有閑心亂點鴛鴦譜,不是剛好說到我們的第一次見面麽?你那次的酒量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準确點說,那晚我、皓然,阿森都被你的海量震驚,不過跟你回了曲離,我也明白你的酒量到底從哪裏來。有一個以生産酒為主業的家鄉,有一個以釀酒為生的父親,自然從小把酒當水喝。肖冰還跟我說,曲離的孩子一生下來,父母都會将酒蘸着喂他們,所謂酒量從娃娃抓起,見着你,我倒是相信這個傳言了。”
陳鴛鴦抿着嘴:“就當你是在誇我了。其實也沒有你說得這麽誇張,只是我們曲離愛酒也惜酒,酒也成為我們生活裏的一部分。古代有些民族會将鷹,狼這些動物當作本民族的圖騰,我們曲離偏安一隅,就把酒當作文化标識,我們對它的熱愛,并不亞于古老民族對骁勇的鷹,聰明的狼。當然,還是我外婆,我爸爸這一代的這種情節稍微深些,到了我這一代及以下,生活裏已經有了紅酒,啤酒,葡萄酒這些外來酒,自家釀制的米酒出現在生活裏的次數大大縮減,這種感情的累積也越發稀薄。”陳鴛鴦話鋒一轉:“你覺不覺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wanabar之前,我總覺得應該在更早以前見過你。可能我們沒有像wanabar裏那麽正式,或許我們自己都沒發現,早在以前,我們就曾擦身而過,那會兒我們沒有目光相視,我不知道你叫沈俞晔,你也不清楚我叫陳鴛鴦。”
陳鴛鴦嘴角遺漏着一絲紅酒痕跡,她正想拿紙巾擦拭,沈俞晔已經湊過唇,當了一回紙巾。他的唇在陳鴛鴦面頰上稍作停留,陳鴛鴦只覺得臉紅心跳,舉着紙的手停在半空,最終又緩緩落下。
沈俞晔并未有進一步動作,他幫陳鴛鴦盛了一碗湯:“你再這麽跑題,我外公外婆的故事你就聽不着了。我不太清楚wanabar之前我們是否真的遇見過,無論是否遇見,命運都讓我在恰當的時刻遇到你,又在最好的年華裏愛上你,這對我來說,才是重要的。其實我外婆外公的相逢,也是一場出其不意的意外。外公與共和國一起出生,又一起成長。49年的靜安還是一片山窮水盡的小山村,你也知道,像靜安這種雖然處于南方區域但又不是腹地的地方,從靜安的歷史算起,追溯到幾千年前的封建王朝,靜安既就沒占到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從秦王朝開始,政治經濟中心就一直在北方,即使後來安史之亂後中心有所南移,再到趙構定都臨安,南方的地利人和一直都被江浙滬占據。靜安被大片丘陵環繞,交通不便,發展緩慢,50年代的靜安更是如此。我外公這一代人對*的崇敬,對祖國的感情是我們這一代人體會不到的,即使當初那麽艱苦的環境,但他們痛并快樂着,生活單純,又容易滿足,幸福指數特別高。”
“紀家從我外公這代算起,就是貧農出身,方家文雅點說是大戶人家,實際就是通常意義上的地主。靜安丘陵衆多,四季分明,适宜茶葉的生長,方家最鼎盛時期,掌握着靜安三分之一茶園,也壟斷了靜安及周邊城鎮的茶生意。我外婆姓方名心辰,是方家的三女兒,生在方家由盛轉衰前期,從小跟着家中長輩做生意,被茶界其他同僚喚作‘方三郎’。方家家大業大,對兒女十分開明,在其他大戶人家父母教女兒針織女紅時,我外婆已經打得一手好算盤,算得一手好帳,是父親的好幫手。大家都說外婆是投錯了胎,要是個男兒身,鐵定能接管方家的生意。在我外婆跟着父親出門談生意時,我外公新添了一個弟弟,他是老大,下面還有三個妹妹,兩個弟弟。外公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跟着鄰村的伯伯去了北方,每年只有寥寥幾封書信往來,一家那麽多張口都靠外公的媽媽支撐。她生下新弟弟不久,就挨家挨戶地幫人家洗衣服,寒冬臘月裏,雙手長滿了凍瘡,一雙手腫得不像樣子。外公自小就是家裏的頂梁柱,從10歲開始幫着母親支撐着搖搖欲墜的家,照顧着嗷嗷待育的弟弟妹妹,新弟弟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喚外公‘爸爸’。如此懸殊的家庭環境,本來外公外婆是沒有相遇的可能,如果外婆不走那條幽深的小巷,如果外公不趕時間抄近道回家的話。”
、驀然回首,你成全了我的碧海藍天
“幾個因為被方家搶走生意的茶商不服氣,瞅着方家生意越來越大,就合計着綁架‘方三郎’要挾方家當家人。他們動手的當口,剛好被拐進巷子的外公瞧見,他二話不說掄着拳頭就打抱不平起來。那會他不過也是個剛剛滿20的毛小子,個頭又矮,身形瘦弱,赤手空拳對付三個人,被揍得鼻青眼腫也誓死維護這個素未平生的‘男子’。最後,外公瞅着機會拉着看愣的外婆在各個長長短短的巷子裏穿梭,穿堂而入的風吹走了外婆的帽子,露出長長的辮子,不要命地奔跑,也跑掉了外公很寶貝的草鞋。那幾分鐘裏,外公拽着年輕外婆的逃亡,是他們緣分的開始。他們跑到一座斷橋旁,身後才沒有人追來。外公幾乎癱倒在橋沿邊,外婆卻從口袋裏抽出一方素色的手絹,輕輕在外公受傷的胳膊上綁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并将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寫在外公手上:方心辰。接着大方地問了外公的名字,得到答複後,她将辮子潇灑地甩到身後,邊走邊後退,最後将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地呼喚:紀起霖,我們還會見面的。”
“外公被她豪邁的笑聲所震驚,他以為自己救了一個半大小子,沒想到救的是一個貌美如花的姑娘。他看着胳膊上的蝴蝶結,又望着外婆窈窕的身影,只覺得心忽然沉了一塊。他并未将這樁平日裏做過多回的好事放在心裏,反而為一臉的青腫惆悵,也為遺失的鞋子心疼,回到家後,外公鬼使神差将素色的手絹洗幹淨,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口袋裏。夥伴們瞧見,都嘲笑他怎麽帶着一條娘們的玩意兒,外公也不為意。過了這麽多天。手絹洗了好幾回,但每每拿在手裏。似乎都帶着那日方心辰身上的清香。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來一雙嶄新的棉鞋,全家都很詫異,只有外公知道是誰送的。他将新鞋放進衣櫥裏,不舍得穿。”
“經人介紹,外公去了方家的茶園裏做事,也再次見到工作狀态下的方心辰。如果說那日他牽住的是一個柔弱的方心辰,那麽與外公擦身而過。每個人見着都停下手裏的活兒恭敬地喊一聲‘三小姐’的方心辰,就像渾身帶着光的公子,舉手投足間都有着世家風範。外婆見着外公也很是意外,她不動聲色地将這抹欣喜藏在嘴邊,只在經過外公身側時,才略略停下腳步,用只有兩人才聽得見的聲音,告訴外公:紀起霖,我說過,我們還會相見的。”
“哇。很像我聽過的一出戲,劇名我忘了,但這感覺。這節奏,就是美貌小姐愛上善良漢子的話本。後來呢?”
“後來就簡單了。外公在方家茶園勤懇又努力,加上模樣俊俏,很快就得到賞識,從最平凡的長工升到外婆的助手。因着頻繁的接觸,兩人郎有情,妾有意,外公更是在确定關系的第一時間到方家求親。外婆的父親自小就拿外婆當男兒養,又見外婆一臉堅定地與外公并排跪下。懇求雙親的成全。堂下的男子牽着滿臉嬌羞女兒的手,用最真摯也最平凡的口吻求娶。并未帶一分彩禮,但這份真誠卻意外打動了外婆的父親。外婆的父親也算是白手起家。也曾有過外公這番境遇,他看人向來看一個人的品德,而非家境。方家最終同意婚事,并将方家最賺錢的一塊茶園作為陪嫁,但外公拒絕了。嫁到紀家的外婆用心供奉母親,悉心教導弟妹,并将自己的首飾全部拿出來,作為外公創業的第一筆資金。如果事情朝着這個方向發展,每個人都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但你知道那個年代曾經發生過什麽。你我都清楚的因素,方家迅速成為批判的典型,一夕之間由鼎盛轉為衰落。外公俨然成為內憂外患的方紀兩家的支撐,他與外婆一起,陪着方家最黑暗的日子,外婆的母親彌留之際拉着外公外婆的手不無欣慰地表示替方家找了一個好女婿,幫女兒找了個好丈夫。”
“方家的傾覆只是個開始,接踵而至地是更為混亂的環境,加上惡劣的自然因素,方家舉步維艱,紀家進退兩難。自外公以下的弟弟妹妹相繼餓死,婆婆也哭瞎了眼睛。外公親手埋葬了弟弟妹妹後,外婆在渡口含着淚在送別丈夫,表示自己可以照顧好婆婆,轉身又送別娘家存活下來的親戚。他們有些要搬回輕紡老家,從頭開始,或許能找到一方清淨的世界。外公走後一個月,外婆才察覺出自己有了身孕,她又驚又喜,婆婆也因為這個喜事漸漸收了眼淚。只是這個孩子在揭不開鍋的歲月裏最終沒保住,外婆被當作典型抓走,孩子也在一片混亂中流失,從身下流出的血染紅了一地,外婆一點點感覺到孩子的消逝,那響徹天際的恸哭,讓聽者為之動容。據說當夜靜安就發生了不小的地震,震感十分明顯,備受折磨的外婆幾個月後最終被送回了家,她并未将家裏發生的一切告訴遠在天邊的外公,只是默默在紀家屋後那棵掉光葉子的李子樹下,替未出生的孩子立了一塊碑,擦幹了眼淚,繼續與生活抗争。”
“外公回來時算衣錦還鄉吧,那都是三年之後的事。那場意外懷孕與流産一點點蠶食着外婆的身體,她跟目不能視物的婆婆相依為命,彼此依靠,她們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但婆婆并未等到兒子回來的那天,外婆又親手埋葬了婆婆,整個紀家,就剩下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外公回來後,日子才慢慢好過起來,他們前前後後一共有過三個孩子,但都沒保住。當年那場流産留下了病根,要想懷孕,生産,在外婆那樣的年紀,幾乎不可能。她想要一個與外公的孩子,是那麽迫切。外公的事業漸漸起步,雖然一開始他只以一個木匠的身份當了三年學徒,回到靜安後,也以一個木匠師傅身份謀得一份工作,但他至少是有了一門賴以生存的手藝,方庭的前身就是一間窄小的木匠鋪。外婆悶悶不樂,外公就讓她打理生意,這些,都是外婆曾經拿手與熟悉的。求子之路如此漫長,外婆一向開朗豁達,生活有了新的寄托,心思也沒那麽重,她也漸漸以赤誠之心一心向佛,吃齋抄佛經,對于求而不得之事漸漸看淡。”
“就在日子一點點紅火之時,外婆忽然有了身孕。那時她已是高齡,不是懷孕的最佳時機,加上多次流産的經歷,她的身體根本負擔不起這一胎。外公表示沒有孩子他不介意,但這一次外婆異常執拗,表示就是死,也要生下她。她親眼看着自己第一個孩子消失在眼前,那樣驚心動魄,那樣觸目驚心,加上紀家早夭的多個弟弟妹妹,孩子,早已是外婆心中的一根刺。外公拗不過外婆,只好由着她。那時方家大部分人都回了輕紡,得知女兒懷孕,外婆的父親讓外婆的表妹方黎末回靜安陪産,方黎末就是紀婷媽媽的閨名。”
“不應該呀,你外公外婆既然感情甚篤,這個孩子來得又是如此來之不易,這個方家表妹即使美貌賽過西施,應該也入不了你外公的眼,也破壞不了他們的感情。”
“這點我也想過。外公本身就是長情又專情的人,外婆當年算是下嫁,兩人又攜手走過那麽多風雨,經過歲月的沉浮,早就将愛情深化成無法企及的高度。我見過方姨,模樣只算可以,并不算好看,倒是很沉靜,我看她對外公敬多于愛。或許這其中還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我也相信外公不會做出那些事情,但中間又有什麽插曲,我不知道,外公也從未提及。反正最後呈現出的狀态,就是外公娶了方黎末,方家表妹當了我媽媽的繼母。”
“外婆這一胎十分艱難,生産更是驚險萬分。外婆生下媽媽後,瞬間暈了過去,還伴随大出血,外公吓壞了,連女兒都顧不上看一眼,守在外婆身邊一天一夜。直到外婆醒來,吵着要見孩子,外公才來得及看上一眼我媽。生産耗盡了外婆太多精力,醫生幾次看到外公都欲言又止,都被外婆擋住,她完全沉浸在做母親的喜悅裏。外公看着粉嘟嘟